第5章

谢茂终于等到了鲤门湾的来信,但送信的不是谢金华,而是王种田。

“金华哥让我来送信的。他说红军要土改分田了,必须在家看着,心里才有数。”王种田对谢茂说。他是骑马进岩背山的,此时夜已降临,谢家正准备吃晚饭。

“来了就好。洗把脸去,一起吃饭。”谢茂非常高兴,亲自叫谢小亚带王种田到厨房去舀水洗脸,自己到门口把马牵至后面的牲口棚喂料。谢英也表情欣喜,张罗着要加两个菜。毕竟,已有一阵子没有人进山了,寂寞的时光以及对时事的担忧让人备受煎熬。

饭桌上,一家人传看了谢金华写的信,信很短,说是家书,其实像是给王种田的介绍函——

母亲并亲舅及小亚:

红军即日将开始分田土改,我家百亩田地难保全,村里拥护者众。大势如此,个人无擎天之力,你们千万看开些,不宜盲动。具体情况由王种田前来细述。

我与种田胜似亲兄弟,谢王两家情深已久,如此多事之秋,更应相互照应。日后生活将更加艰难,经同王叔商量,让种田在岩背小住几日,开垦出住房两侧荒坡地用于菜蔬和杂粮栽种,以备冬日及来春之需。

世事难料,生活应做长远打算,对吗?余言后叙。

多多保重!

愚儿:金华

民国十八年九月二十九日

谢英读了儿子的信,对目前鲤门湾的状况深为担忧。然而,从信的字里行间看,文句简练,颇有主见,这一点让她心中添了几分慰藉。她想:以前一直在家中待着,看不出来,现在真的已经长大了。这些年她一直教他识字读书,没有白费。

王种田边吃饭,边介绍村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谢茂问了一些熟人的情况,对于王种田的父亲也成了红军土改小组的成员很不悦。他说道:“土改土改,没有法理依据平分土地无异于抢劫。老王也是,怎么这么糊涂,也去当帮凶?”王种田听后无法回答,他把父亲的原话转告谢茂:“我爸说,他参与分地小组,可以把好田留给东家您……”

谢茂无奈叹一声,摇揺头道:“暴风骤雨来了,一顶烂斗笠管用吗?唉,我谢家也算到头了!”又对王种田说:“种田呀,我没有责怪你爸的意思。现在我这心里,乱得像锅粥。”王种田默默地吃饭,不再说话。

留在岩背山的王种田在山坡上开垦荒地,谢茂一家子也一起参与劳动,一改过去袖手旁观的习惯。谢英本来是多病的身子,这些天也忙里忙外,负责烧火做饭、提水送茶。就这么忙了一阵子,身体竟也舒坦多了,很少咳嗽了。这让全家人格外高兴。谢茂对妹子说:“英子,这个意外的收获可比开荒产多少食物都值。以后呀,还是要多参加劳动。我决定,明天亲自进一趟城,去弄点杂粮和蔬菜种子回来,我们就在这片山坡上当农民,日出而作,锻炼身体,自给自足。两耳不闻山外事,过几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清闲日子。如何?”

谢英笑了,很认真地盯着哥哥瞧了片刻,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您若真能这么想就好了。据我对你的了解,你这是一时兴起说的话,你真能舍弃谢家老爷的那份家财,变成一个真正的劳动者?我不太相信。”

谢茂感慨道:“你别说,在你英子眼中,哥横竖就是一介乡下秀才,不如你们几个兄弟姐妹有出息。可是你想想,当初双亲还在,总要有人留在家中孝敬父母传承家业,不然你们在外疯累了,想回家歇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是没有你们有胆略有抱负,可惜生逢乱世,你们能出息到哪里?就拿你来说,曾经参加推翻清朝帝制的革命,结果还是回到鲤门湾来了……”

“别说这个!”谢英打断了哥哥的话,似乎过去对于她已经很遥远了,再不想提及。

谢英十七岁那年,清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京津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在抗击八国联军瓜分中国的反侵略战斗中,一大批会党组织暴动,抛头颅洒热血。后来,烽火连天的救国行动遭到了腐朽清政权的疯狂镇压,一大批革命志士惨遭迫害。这一年的寒冬,谢英在燕京大学当老师的大哥谢畅突然回到家里,蛰伏在家整一年。此时的谢家因连年社会动荡,加上遭了一场大火,元气大伤,经济条件远不如从前了。父亲谢庚昌对老大谢畅的状况忧心忡忡,终日担惊受怕。他在愁闷忧郁中染了重病,突然就离开了人世……安葬完父亲,谢畅便向母亲提出要走了。那晚上,谢畅在母亲应允下把四个弟妹召集一起开了个家庭会,决定老二谢茂及最小的幺妹留在家中,服侍老母管理家业,老三谢英和老四谢晋随老大到北京念书。离开家的这一天,刚过了元宵节,谢茂送他们到赣州八境台下的涌金门,搭乘商船下吉安出九江北上。没料想,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谢畅已成为革命党的领袖级人物,在五卅运动中壮烈献身。四弟谢晋后来留学法国,回国后在北洋政府供职,听说因什么事与冯国彰的外交次长结下梁子,不久辞职去了东洋,以后音讯全无,死活未知。谢英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参加了五四运动,后辗转到了广州,到广州后加入了孙中山的革命政府,在某机关任秘书。在陈炯明叛乱中,曾同蒋介石一起参与了保卫孙中山的战斗。孙中山先生逝世后国民党发生内变,二次东征过后,谢英对时局陷入迷惘,加上爱情遭遇挫折和身体多病,孑然一人回到了赣南腹地鲤门湾家中……

往事不堪回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又回到了原点,当年英姿勃发的少女已早过不惑之年,理想扑灭,红尘看破。如今,她倍感身心俱惫,再也不想介入天下纷争之事了。最近几年,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捡来的谢金华当亲儿子一样培养,几年下来,使他从一个目不识丁的顽劣少年,成为能断文识字、有一定修为的懂事青年。这是她颇感欣慰的事情。

眼下谢金华留在了鲤门湾,她的心中总是隐隐地感到不安,尽管前些天读了儿子的信让她欣然。如果说鲤门湾目前的状况是人心叵测、危机四伏,那么一个初离家门的毛头小子能认清时务、权衡利弊而后动吗?关键在于他是地主家庭的后人,在这次土地革命中,他将处于众人审视的境地,稍有不慎将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这才是谢英真正担心的地方。

县城离岩背山约四十里路,谢茂要进城去购买蔬菜种子,其实是想去看看自己执教的学校。他是学校的副校长,学校情况怎样了没一点音讯,心里很不安。正好王种田这次进山把马骑来了,他决定冒险也要进一次城去。

早晨喝了碗粥,他骑马上路。一路遇到过三三两两的行人,但没碰上穿军装的,顺利地来到了贡江河岸。他早就想好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从鲤门湾渡口过河,而是从另一条路岔到它上游的渡口。他把马牵到一片树林深处,长长的缰绳吊在树上,只身来到渡口水边。

眼前这条清澈的河流约六百米宽。放眼望去,没有一丝战争的气息。沿河两岸林木葱郁,山峦延绵。宽阔的河面上空正有几行野雁溯水而上,发出“嗷嗷”的叫声。河中间有几条渔船,渔民在撒网打鱼,起水的网眼在阳光下闪烁着白光。

渡口没船。他站在水边的石阶上等。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不见对岸有船过来,他心里不免犯了嘀咕。

就在他返身上岸准备另找渡口的时候,一位老者朝他走过来。

“你是要过河吗?”老者问。

“是。怎么不见渡船?”

“没渡船。你是外乡人?”

“家离这里有些路程。请问大哥,这渡口什么时候停了渡?”

老者没有回答,手一挥道:“跟我来!”他领着谢茂沿河岸往上走。大约走了二十几步远,老者拨开杂草下到水里,从芦苇丛中拉出一条小船来。

“我送你过河。”老者请谢茂上船。

谢茂迟疑了一下,问:“多少钱?”

老者伸出一个指头:“一个大洋。”

“这么贵?”谢茂吃了一惊,说道,“我家离这里不远,行情还是知道的。”

“难道你不知道,我这是冒险送你过河?”老者告诉他,自从红军来了,这条河一边红一边白,两岸都把渡口叫停了,只留了鲤门湾一个大渡口半封闭。但那渡口盘查得严,不是看病等特别的事不能过河。这段时间,成立了专门的赤卫队巡逻组,沿河岸巡查,不准私渡。这不,这里的船也被调走了。

谢茂听他这么一说,哀叹一声,道:“你私自送人,就不怕被抓住?”

船夫很有把握地说:“你放心。我摸清了巡逻队的走留时间,这会儿没事。上船吧。”

谢茂上了船,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圆递了过去。

船离岸而去。谢茂被要求蹲在船舱里别动。他看见船棚顶的一根竹篙上,晾着一节渔网。

风和日丽,河面水流平缓,船一会儿就抵达了彼岸。上岸时,谢茂告诉船夫,傍晚在此处等他返回。

此时约莫上午十点钟,谢茂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程,到了县城北门街。这条昔日的繁华商业街如今游人稀少,不时能遇到荷枪实弹的保安团巡逻,两侧的店铺有一半多关门歇业,过往的市民来去匆匆,显出几分焦虑的警觉。从街头走到街尾,谢茂竟没遇上一个熟人。他到一家种子店铺买了几样冬令蔬菜种子,价钱奇贵。付钱时,他打听了一下雩阳中学的情况,商家摇摇头没应答。

县中在城东的一个山包上,他径直往学校去。还未到学校门口,他已远远看见两扇校门紧闭,心中一沉,想时已十月底,学校仍未开学。既然来了,他还是决定前去探个究竟,看有没有人在学校。可是,走近一看,确实是“铁将军”把门。他绕到围墙右侧的一处土堆上,从高处往学校里面瞧,一看吓了一跳:有一群叫花子一样的人,在教师宿舍楼进进出出。有两个女的把像花被单一样的长布裹在身上。宿舍廊下,横七竖八地放着些桌椅,一些课桌上还躺着人……

他惊呆了!想大喝一声,可嘴巴张了一下没出声。他十分沮丧地退下了土堆,黯然离开了学校。没有想到,县城这边红军尚未占领,政府却一切都弃之不管了,平时把尊孔重教挂在嘴上的官员,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权贵们,对于全县唯一一所中学竟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他记得上个月离校时,校长认真地对他说:“会请县长出面派警察保护学校。过了这个风头,你要回来上课。”可是,眼下的情形告诉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没人在乎一所学校的存亡。他内心十分苦闷,不知以后能不能教书了。抑郁中踯躅离开,他来到了城西的十字街。这里有家药店叫苍生号,老字号招牌已传承了百年。这药店的老板娘就是他的幺妹。还好,店门开着。

进入店里,一股浓郁的中药香味扑鼻而来,让谢茂顿时有提神醒脑的感觉。他环顾四周,一切依旧。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此时他不急于见妹子,慢悠悠地细瞧起各种陈设来。左右两侧是高高的货架,整齐地摆着一排排盛药的器皿,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罐和白陶缸或砵,错落有致,贴着各种药名标签。正面柜台靠后,是几架红木柜橱,横竖的格子约有上百个,大都拉开了半个抽屉,可望见各色各样截切了的植物碎枝、叶片,也有泡制的饮片和碾磨的粉末,还有较名贵的海马、龟壳、蝮蛇、鳞甲、蝉衣、蜈蚣等无数的动物焙制药品。像人参、天麻、田七、灵芝、鹿茸、燕窝、冬虫夏草等贵重药材被放在比人头高的地方,粘贴着烫金商标,格外瞩目。

站在柜台上的几名伙计都认出谢茂来了,一个个叫他“舅”。这是按照当地风俗随老板的孩子叫的称呼。

谢茂一一应诺。看过各色陈设后,他从后堂木梯上楼,来到幺妹一家的居室二楼。推门进去,佣人正在饭厅里摆碗筷,他才记起已是午饭时间了。

幺妹闻讯从里间出来,连喊两声“二哥”,上前拉着他的一条手臂到客厅去。坐定后,妹子问了河对岸发生的一些情况,惊叹不已。

“英姐和小亚没事就好了。唉,如今一家子住山林之中,跟野畜做伴,真难为你们了。”幺妹伤心地说。

“眼下局势混乱,躲一躲是必要的。以后情形好转了,就回鲤门湾去。”谢茂回答。他想起自己曾托船夫谢八月带过一封信给幺妹,问她收到没有,她说收到了。

幺妹道:“二哥,您信上说赤匪要来了,让我家也到岩背山去躲一阵子,我与您妹夫商量了决定还是不走。您想,我们做生意的离开城里,就无事可做了,就是以后回来,已有别的店家在经营了,也少有人再认你的门了。再说,我们是卖药的,不管什么人什么队伍占了这座城,也需要药铺。就是赤匪再厉害,他也是人,也会头痛脑热的,他能不吃药?我想也不能对我们怎样。只要公平买卖,不介入他们的政治纷争,就应该没事。您妹夫前天去樟树进药材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也走南闯北惯了,认为还是以静制动,看看情况发展再定。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罢了。”

谢茂苦笑一声,道:“这一回恐怕和以往不一样。穷鬼进城,红眼睛绿鼻子的,专找富人的茬,就怕他们不按常理行事!唉,这世道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无论如何,还是小心点为好。”

幺妹点点头,答道:“您说得也有道理,防备着点总是要的。”她站起来,转身到房间去。一会儿出来,递给二哥一个皮匣子,头伸前去耳语道:“二哥,这点东西烦您带进山去,给我藏好。”

谢茂当场打开皮匣子,往里瞧了一眼,是黄灿灿的金条。他问多少,幺妹左手伸一个指头,右手拇指和食指弯曲比了个零,意思是十根。

吃过午饭,谢茂在幺妹家睡了一觉。傍晚出城,来到了与船夫约定的河岸。他看见,已有一艘小渔船泊在水边了。

“走吧。”他上了船,递给船夫一块大洋。

夜色笼罩下的河面平静如镜,只有远处山峰的倒影隐约在水面缓移。谢茂站在船头,透过重重暮色看那整条河流不见一点渔火,只有自己一叶扁舟行走,心里几分发虚。船入江心,一阵湿冷的雾气袭来,他打了个寒噤,心中担忧起吊在树林里的马来了。

船一靠岸,他也不给船夫打声招呼,猛地一跳登岸,径直朝山林跑去。

就在这时,夜空突然响起“砰砰”两声枪响。

不远处有几个人打着手电筒跑来,大声喊着:“谁的船?别走!”

谢茂吓得心怦怦直跳,立即蹲地,猫着腰躲到几步外的一棵树后一动不动。他看见几个人影吆喝着走近了,在他刚刚离开的河沿边用电筒往河里照。

“怪了,怎么不见了?明明有条船靠岸?”几个人议论着,在岸上用手电朝水里扫来归去。

“下河看看。”有个人建议道。

“你们看,那儿有个芦苇丛,应该就躲在里面了。”又一个人道。

沉寂了一会儿。只听有人劝道:“算了吧,黑乎乎的,他在暗处,不要把我们哪一个弄下河去,就倒霉了。”

这后,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会话,沿大路朝下游走去。

谢茂心怕他们在附近埋伏起来,蹲在树下很长时间才走。他找到白天藏马的林子,还好,那马还在,只是长长的缰绳已一圈圈绕在树上,马头挨着树干了。他心中一热,双手捧着马头把脸贴了上去,落下了一串热泪。

谢茂生平第一次在山林中纵马闯行。夜莺孤啼,野狼嗥叫,让他非常恐惧,他咬着牙一个劲往前走。好在老马识途,冲坡绕谷,一路“哒哒哒”奔走,累得气喘吁吁。

回到家时,一家人蜂拥而上迎着他,可见家人对他迟迟不归多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