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谢茂一家为避战祸,在山林深处一待就是几个月。

岩背山海拔不高,处于万仞群峰的包围之中。由于草茂林密,地处偏僻,方圆十几里无人烟,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山岭坡面较平缓,长满了成片高大的油茶林,经济价值不菲,是谢家世袭的食油基地。岩背山的地名是信手拈来的,因山的北面有个仙洞叫罗田岩,它处于该岩的背面而已。罗田岩属江西省的一处名胜,远在南北朝时期就辟为佛家洞寺,里面供奉着众多菩萨,中国文学名篇《爱莲说》的作者就曾居住于此洞寺。千百年来,罗田岩的香火从未断过。早年,常有游客前往礼佛进香而迷路走入岩背山。

这日早饭后,一直灰蒙的天空雾气散尽,秋阳高悬,谢茂叫上谢英,带谢小亚和谢金华到四周走走。他们沿着油茶林中的羊肠小道前行。由于久未有人走动,脚下到处是没膝深的莽草和荆棘。

“这片林子可惜了!”谢英叹道。

“有五六年没人管了。”谢茂答。

眼前密不透风的树林像一把巨伞罩在头顶,一株株高大的油茶树上,还有不少果实挂在枝头。细细看,地面掉落的果壳果仁已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嘎嘎”作响。

“这个季节正是采摘果实的时候,可是近几年没人管了,让它自生自灭烂掉地上……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吗?那会儿我们就盼入秋枫叶红,可以跟父母来这里摘油果。我们满山追草鸡野兔,掏鸟窝捉迷藏,多开心多好玩。”谢英感慨已逝的青春岁月。

谢茂凄然一笑,就近抓住一株油茶树使劲摇,熟透的果实“噗噗”地落下来,有几个砸到头上。他摸着头大声说:“暴殄天物呀!都怪我无用。想起过去的事情,宁肯回到少年时代去……唉,说也奇了,我们的父母没多少文化,爷爷辈也一样,却赚下一笔大家业。就算家业守承,父母也比我们强。那时到了秋天,父亲一声吆喝,鲤门湾上百的劳力跟着他进山采油茶,吃住在山上,一干就是半月多。采摘完后,留下部分人在山上榨油坊坪上翻晒果实,边晒边榨油,一直要干到隆冬。几万斤茶油回鲤门湾时,一溜长长的车队前后不见首尾,那场面让人终生难忘。可是,今天这油茶林到了我们的手里,怎么样了?其他死去的兄弟不说,你我都是念了大学见过世面的,有什么用?现在这到手的果实堆在脚下,只能看着它烂掉化作泥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呀……”说到这里,他声音哽咽了。

谢英被哥哥的一番话说得很伤感,也低声啜泣起来。

谢小亚上前,把手帕递到姑姑手中,道:“老姑,您别伤心了。这些事情,并不是你们的错,更不是你们不如上辈人。您当年跟随孙先生闹革命,推翻帝制,爷爷奶奶能比吗?”

“别说了!”谢茂上前拉小亚一把,用眼睛瞪她一下。

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堵陡峭的石壁前,一条人凿的斜长石梯蜿蜒向山上延伸。一行人拾阶上去,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块巨大的晒坪出现在面前。晒坪是石灰掺和黄泥浇建的,平整光洁。坪的四周边沿上结了一层黑色的污垢和暗绿的苔藓。有不少地方破损裂缝,长着蓬草。站在坪上回头望,刚走过的那大片油茶林像一朵厚重的云彩顺着山势波浪起伏,镶挂在大山的腰间。

晒坪内侧挨着劈开的石壁,就是一座榨油坊了。油坊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鹅卵石垒墙,麻石条铺地,屋顶盖着青瓦。房顶破损严重,进屋内朝上看,俨然开了天窗,无数洞孔透着白光。

油坊正中的空间就是榨油的作业区。一个直径约一米五的巨大油槽树横在那儿,厚厚的油垢乌亮发光。它的前方有一个高高竖起的柱子,柱上用粗麻绳吊着根圆木,木上凿有抓手的把柄,当地人叫它冲木。榨油时,几个青壮劳力挥动悬吊的冲木撞击油槽树上嵌入的木榫,把一个个大小的木榫尖不断打入进去,形成巨大的挤压力量,把油压榨出来。

谢茂站在油槽树前良久,不时用手摸摸那个要几个人牵手才能相抱的巨木。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光着臂膀的几名壮小伙在“嘿嗬、嘿嗬”的号子声中挥汗打油的情景……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一到榨油季节,周围十几里之内能闻到浓浓的、沁人心脾的茶油香。

他们在油坊滞留了很久。谢小亚和谢金华跑到山梁上采了不少野果回来,有板栗、槠子、金橘、野柿、草莓和妙弥果子等。

对两位年轻人来说,森林中的生活是很惬意的。不仅因为远离尘世的喧嚣,更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树上有多少鸟儿在歌唱,草丛有多少野兔在奔跑;清澈见底的潭水来自远山的瀑布,颜色幻变的坡谷源于灼红的霜叶渲染;喝的水是竹笕引入厨房的山泉,吃的零食是伸手可采的野果……回归自然与自然馈赠之间是如此一致,真让他们大开眼界。

一天,谢金华带着鱼叉,同谢小亚到谷底的一条小溪去捉鱼。溪水没膝深,湍急见底,不时有石斑鱼和鲫鱼从水中游过。谢金华让小亚站在溪边一块巨石上,自己下到水中。河底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谢金华举着鱼叉一动不动站在河中,静静地等着鱼窜游过来。终于,有一条巴掌大的石斑鱼从石缝中游来,谢金华屏住气息,突然抛出鱼叉,刺中了。

“来,给我!”小亚高兴极了,跳下水去捉鱼,不小心滑倒了。

“哎哟……”她整个身子后翻倒在水里,一头秀发淹没湍流中,着实地呛了口水。谢金华急忙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小亚急喘,咳嗽不止。她的全身浸透了,单薄的衣服紧黏在身上,两只滚圆的乳房清晰毕现。当谢金华发现她近乎赤裸时,惊呆了。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少女的胸峰,顿时不知所措。此刻,小亚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竟然“哇”的一声哭了,根本没顾及湿体的窘态,一头扎在谢金华怀里大声哭泣。

一会儿,哭声停了。“你伤到哪里没有?”谢金华像亲哥哥一样关心地问道。小亚这才把双臂从对方身上挪开。“哎呀——”她忽然尖叫一声,发现了自己像未穿衣服似的,害羞死了,三步并两步爬上岸去……

清流小溪依然有鱼儿游动,谢金华已无心捕鱼,收起鱼叉上岸,把一条石斑鱼用油草拧成小绳穿了鱼鳃提着,回家去。他担心小亚受凉,把上衣脱给小亚,让她到树林中换衣服,自己光着上身。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句话没说。谢茂和谢英看见他俩如此狼狈回来,问明情况后笑得前仰后翻。

这次以后,谢小亚仿佛变了个人,在谢金华面前总是躲躲闪闪,同父亲和姑姑都说话少了。

居住在这偏僻寂静的山林中,这四口之家说说笑笑的单纯生活,似乎变了样。没有孩子们开心活泼地在面前蹦来跳去,老人的心里就会感到难耐的孤寂。这日晚饭后,晧月当空,谢茂邀谢英陪他走走。两人一前一后漫步朝油茶林走去。

“我想让金华回鲤门湾一趟。这么久了老王也没个消息送来,不知外面啥样子了,真让人担心呀。”谢茂道。

“恐怕,哥不只是担心这个吧?我也看出来了,金华和小亚两个孩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整天待在一起,又不是亲兄妹,久了怕是不妥。”谢英回答。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能明白哥的心思就好。毕竟,小亚是个知识女性,而金华却没进过学堂门。尽管你收养他后,教他认了不少字,但毕竟他俩……”谢茂说到这里打住了,像在斟酌措辞。

谢英道:“金华是我带养的不假,感情也很好,但小亚是我的亲侄女,这一层我心里明镜似的。希望她将来找到一个般配的好夫婿才好。不过,现在年轻人的事情,他们会听从我们的安排?所以,我同意让他俩早点分开,待在一块久了就是隐患。”

“隐患倒未必。金华这孩子我知道,人老实也聪明,只是少点文化。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像小亚从小过惯小姐的生活,更要找个老实稳重的才是个依靠。可是我心里头总觉得他俩差距大,怎么说金华也只是捡来的孩子……”谢茂哀叹了一声。

谢英连着咳嗽几声,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喘气。谢茂上前给她后背捶了几下,说:“你这毛病也有几年了,一直没好,还是要找个好医生治治才行呀。”

谢英摆摆手,道:“别管我。我的身体就这个样子,药吃了几年,看来难好了。”她停了会儿又说:“两个孩子的事别太着急。金华还是蛮听话的,有啥话我找个机会给他说说。怎么着我们在这地方也算是大户人家,儿女婚姻大事,千万不能草率了。”

就是这个夜晚,谢小亚主动约了谢金华到户外赏月,俩人穿过大片林子登上了榨油坊晒坪。这里地势相对空旷,是个与月亮对话的好地方。谢金华从油坊里搬了张长木凳出来坐。

秋夜,玉盘高悬,莽莽山林与飞禽一起已进入了梦乡,朦胧如霜的夜色带给人某种神秘的遐想。静谧的月光下谢小亚呆呆地看着谢金华,几次欲言又止。她觉得眼前这个叫哥的大男孩,尽管出身卑微,人却忠实机灵,加上长得高大帅气,深得家人喜爱。特别是姑姑,能给的爱都给了他,让他与谢家少爷没有什么区别,在家族和村民中不受半点歧视。然而尽管如此,这男孩随着年龄的增长,真正进入成年后他的话就少了,以往的机灵劲少了,在姑姑面前再也不敢撒娇了。这就是成熟男子的转型吗?记得姑姑说过,几年前她从集市上带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约十四五岁。算起来,自己与他相差两岁。她一直把他当亲哥一样呼来唤去,青梅竹马,没有一丝生分。直到前些天到山谷小溪捉鱼,蓦然之间自己感到一种全新的情愫在胸中萌动,两小无猜的岁月已不再了!忐忑了几个昼夜,她决定找他试着聊聊,希望能从中了解到他是怎么看待自己作为一个姑娘而非妹妹的。可是,真正两人单独坐到一起时,她又犹豫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金华见她心事重重的,忍不住问:“小亚,你说来赏月又不吭声了,怎回事?不会是想让哥给你摘下月亮来玩吧?”

他的一句俏皮话说得小亚笑了。她顺嘴答道:“是呀哥,我就想弄个月亮玩玩,你给得了吗?你如果有那么大的本事,我都……”

“你都怎样……”

“我……”她欲言又止。

谢金华揺头,不解地望着这位小妹,感到她变了。从前她说话直来直去从不转弯抹角,更不会留半截“打埋伏”。他灵机一动,道:“小亚,我真能把月亮摘下来,信不信?”

谢小亚茫然地看着他。片刻,她揶揄地说:“你以为自己是神仙吴刚呀?”

谢金华诡异一笑:“吴刚好哇,你就是小嫦娥了。等着!”他转身往榨油坊屋内走去。

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双手捧着个大木盆,盆内装满了水。他把盆放到小亚跟前,道:“月亮来了。”

小亚往盆里看,那水中果然有个滚圆的月亮映像。她大笑起来:“亏你想得出来,水中月!不过哥,你还算会哄人。”她深情地望了他一眼,把手放进水中轻轻一搅,圆月一阵晃动。

“碎了!”她说。

“什么碎了?”谢金华往盆内一看,明白她说的是水波引起月影碎了。他伸手把小亚在盆里的手拿开,说:“别动。水面平静了,月亮也就回来了。”

其实,这种情形小亚当然清楚,只是玩游戏一般故意找乐子而已。但此刻,她发现对方抓住自己的手并未松开,而且越抓越紧了。

“哥,你把我的手攥痛了。”

谢金华赶紧松开手,表情尴尬地道歉:“对不起,哥不是有意的……”

小亚甜甜一笑,若无其事地指着木盆内说:“哥,过来看,月亮又回来了!”

一家子躲进岩背山已快半年了,没有一点外面的信息,谢茂与谢英商量,决定让谢金华回一趟鲤门湾。这天午饭后,一家人送谢金华到山口。

谢英嘱咐道:“金华,路上小心呀。遇到队伍了就躲一躲,见到陌生人别搭话。最好是傍晩后进村,免得别人看见。”

“知道了。”谢金华答道。

“如果赤匪已在村里了,你就不要贸然回家,先弄清一些情况,比如我们的房屋是否被他们占了。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找到老王,问清情况回来。”谢茂反复交代。

谢金华一一应诺上路。谢小亚又往前送了一程,分别时泪水夺眶而出,蓦然不顾一切地上前拥抱了谢金华:“哥,你要早点回来,我等你!”

谢金华没料到有如此高的“待遇”,惊恐得对突然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妹不知所措了。他本能地抱住她,随口答道:“我会很快回来的……”

山道弯弯,谢金华走几步回头望一眼,消失在一处长陡坡的拐弯处。那地方有两株躯干像水缸一般大的枫树,并肩而立。

这一幕景象已深深地印在谢小亚的脑海。这以后多少回,她独自一人立于此处茫然眺望,等待阿哥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