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了。无偏爱的春也到我们的寒村里来了。
一连三天都是微风丝雨。望着带有春意的微风吹着窗帷愈觉惆怅。站在窗前眺望下面的庭园,在淡灰色的丝雨中的树木和杂草都青青的了。
近窗口的一株桃树,树枝上满装了红蕾。母亲说,桃花早开是一种吉兆,我常笑母亲的迂腐。但我今年相信这种吉兆了,因为我希望这个吉兆是预报一件喜事——梅君在大学毕业和我们俩的婚约成立。
好了,天马峰上堆积的黑灰色的密云渐次消散了。黛色的峰的一部分看得见了。明天会晴吧,我可以到H湖畔去会他了。
梅君前两天写了封信来,他信里说学校开了课两星期了,他不能再在村中留恋了,他只希望再看我一面,天气晴了就望我到日湖畔去,无论那一时那一刻,他总在那边等我。
下了几天雨,心里异常的烦闷,下面的光线不足,比楼上黑暗。
坐在下面的黑暗的母亲房里,听母亲唠唠叨叨的说家常事和小弟弟的哭音,更使人郁闷难过。所以这两三天吃过了饭就跑回楼上自己的书房里来。
一个人在书房里,也只闷坐在窗前痴望着外面的烟雨。看今天下午的天色,明天有晴的希望了,就恨地球自转的速度太小了。
觉得今天下午和今晚一晚上比几星期的期间还要长,不容易度过去,无聊极了,随手在案上取了一册《唐诗三百首》来读。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咉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才低吟了这四句,听见下面有客来了的样子。不一刻就听见琼妹在扶梯下叫我。
“姊姊!外祖母来了,快点下来!”
外母祖姓黄,今年怕有六十二三岁了。她生两个女儿一个男儿,我的母亲年纪最长,其次是我的舅父,其次是云姨母了。外祖父死后,舅父就带舅母到S市去接理外祖父遗下的药材生意。云姨母也跟她的哥哥到S市进学去了,只剩外祖母在家里,所以她常到我们家里来。
外母祖和梅君是同一村的人,我初认识梅君就是在外祖母家里。回外祖母家里要经过H湖畔。她今天来了,我明天想到她家里去住几天,就送她回家去。到了她家里时再找个机会到H湖畔去会他罢。
儿女都不在膝前,只和一个老妈子共度寂寞的生活的外祖母是很欢迎我们到她家里去。但像古寺般的外祖母的老屋不单我不情愿去,就连无邪的,只喜欢吃喜欢睡的妹妹也不情愿去。明天若对外祖母说,我想到她家里去住几天,她一定赶快催我动身,伴她回她家里去吧。
我决意利用这个机会了,忙下楼去会外祖母。我还没有踏进母亲的房里,琼妹望见我又在欢呼,“姊姊,快点来!有甜橙,也有甘蔗。”
外祖母坐在母亲床边的椅子上替琼妹剥甜橙。
“祖母,路好走么?怎么挂雨的就来了。”
“我这两天真闷死了!我早就想来看你们的。下了这两天雨真闷死人。你看祖母是赤着脚来的。出门的时候,头上停了雨的,走到途中又遇着一阵雨。”
果然外祖母的脚盘上和脚踝上满涂着黄泥。我们岭南的女人都是天足。农忙时候下秧田里工作的都是我们女人。收获之后,到山里樵采的也是我们女人。岭南的男子多半像我们村中家家都饲养的肥豚。外祖母壮年的时候也耕种过来,身体很强健,年纪虽然超过六十了,但她日行三五十里山路也并不算什么一回事。
母亲提了脚盆和半桶温水进来,给外祖母洗了脚。外祖母把双脚洗干净了后,由她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对岭南女人惯穿的黑漆皮拖鞋来穿上。
“阿琇,明天不到祖母家里去么?你们姊妹都到我家里去耍几天罢。祖母家里新年的腊肉香肠还没吃完呢。”
我早就想说要到外祖母家里去,但待要说时,不免联想到梅君,心里便起了一种悸动,反说不出口来了。今听见外祖母先说了,正和我的计划符合,心里很感激外祖母。
“我这几天也因为下雨,不得出去,坐在家里没有事做闷得很。我明天就跟祖母到祖母家里去要几天吧。”
“坐在家里没有事!叫他帮帮忙,看小弟弟就不情愿看!说到外面去就高兴到十二分!”母亲露出乳房在喂奶给小弟弟吃,翻过头来笑骂我。
“阿琼也同姊姊一路来么?”外祖母笑望着琼妹。
“琼妹去不得,她要上学了。”我忙阻着琼妹,不叫她一路到外祖母那边去。
“怎么你还不搬进城里上课去呢?”
“学校给兵队占去住了。要等兵队开发了后才有课上。”
“怎么你们的学校也要驻兵!?”
“因这校长不会巴结县知事,县知事就叫军官来把我们的学校占据了去做兵房了。”
我说了后,又想及梅君要回S市大学的事来了。由S市便联想及云姨母来了。
“祖母,云姨母什么时候才毕业?”
“听说到后年暑假才毕业。像她那个脾气乖古的人毕了业晓得她回来不回来。”
云姨母在S市进的学校是女子高等师范,近年又把“高等”两个字换成“大学”两个字了。我们县立女子师范毕业的同学进S市高等女子师范的也有三五个人。她们年暑假回来都说云姨母在学校里所选的专门是纯文艺,预备毕业后做个女作家。因为想做女作家,所以抱持独身主义。但又有同学说,云姨母在S市失恋后才抱独身主义的。
“她的父亲由京里写了信回来,答应她下半年也升学到S市的高等师范去。我对她说,到S市去时不住在学校里就要住在舅父的家里。”
“阿琇,不要再读书了,你读了四五年书还不够么?女人家要念许多书干什么事!早点找婿家才是正经的。”外祖母笑向着我说了后又翻过去向母亲说,“你做母亲的还是早点替他拣个好人家吧。”
“讨厌的外祖母!”我红着脸忙低下头去。
“她的父亲来信说,婚姻是女儿一生的大事,要由他作主。我巴不得由她的父亲作主,这个重大的担子我真担承不了。”
我当下想,不论由父亲作主或母亲作主,他们总不会找着志望文艺家的穷学生梅君。母亲心目中的理想的女婿是新洋房子的所有者,南洋豪商的公子,十根指头有八根镶着金指环的。父亲心目中的理想的女婿是像他一样的呆板,只认得博士的徽号,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拚命暗记科学上的原理和法则的勤勉的学生。我的婚事若听凭父母主裁,我和梅君的婚约今生今世是完全绝望了。我想到这一层,觉得我们俩的前途异常的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