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观点(1)

有一天,上帝决定到地球上去看看。他在马路上漫步,遇到一个正在哭泣的人。

“你为什么哭呢?我的孩子!”上帝问。

“主啊,我是个瞎子。”这个人说。于是上帝触触他,他就能看了,他十分高兴。

上帝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一个哭泣的人。

“你为什么哭呢?我的孩子!”上帝问。

“主啊,我是个瘸子。”这个人说。于是上帝触触他,他就能走了,他十分高兴。

上帝接着往前走,遇到第三个在哭泣的人。

“你为什么哭呢?我的孩子!”上帝又问。

“主啊,我是个作家。”这个人说。于是上帝坐下来,陪他一起哭。

——杰拉尔德·奥克斯·戴维斯

没有人在读一本好书时自杀过,但却有很多人在努力写一本好书时曾经自杀过。

——罗伯特·伯恩

特里正要低头看脱线的羊毛衫袖口,这时,她看见罗伯塔朝她走来。罗伯塔并不漂亮的脸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悲哀,对此,特里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从去年夏天起,书店的生意就开始滑坡了,手头宽裕的西部人离开曼哈顿到外地去度周末。现在圣诞节快到了,生意还是没有起色,可能是因为占地两万平方英尺的超级商场离书店很近,只隔着两条街,把生意都给抢了。

罗伯塔是个可爱的女人,身体瘦小,像小鸟似的。她的皮肤上有一些极细的,甚至精致的纹路,这是白人中的浅黑型女子常有的,虽然罗伯塔的头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从棕色变得灰白,但是特里还是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特里注视着罗伯塔褐色的眼睛。“我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罗伯塔说。特里不用她说就知道了,她早知道快来了。罗伯塔出身于老式学校,是那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她真是名副其实:罗伯塔·法恩(纯洁美好的意思)。“我想我不用告诉你这不是因为你的表现,”罗伯塔开始说,“你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十分高兴能和你一起工作。”特里,作为一个作家,当然听得出其中的感情色彩,她不想让罗伯塔说下去,但她没有这样做。“即使是兼职,我也不能……”罗伯塔说不下去了,摇着头,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好像润润嘴唇可以让说话变得容易一些。“唯一的其他选择是……”罗伯塔欲言又止。

特里只是点头。她们都看着玛格丽特·巴塞洛缪。可怜的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比罗伯塔年纪更大,表情愚钝的她正弓着背在墙角笨手笨脚地捆着一箱退回来的书,一松手,半打书掉到了地上,其中一本破了。罗伯塔飞快地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她本来不高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我不想让玛格丽特走,”罗伯塔几乎在耳语,“她只有这份收入和社会保障金。每天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以交谈,唉……我想过上百次了。特里,但我不能……”

特里摇着头,笑了,“没问题,”她说,她想制造一些幽默,“我明白。你开的工资不够我的格儿。”

“你确实价值连城。”罗伯特点头同意,她的脸仍然是那么严肃。她拍拍特里的肩,又接着叹气道:“说老实话,我真不知道书店还能维持多久,但这不关你的事。”她摇着头,“27年了,总以为人们会有一些忠诚,会……”她止住了。自从认识罗伯塔以来,特里先是她书店的顾客,然后是雇员,她从没听到过罗伯塔诉苦。不,她现在也没听到,真的,只是失望,或者一些受了伤害的惊讶。特里能够体会到这两种感情的区别。

罗伯塔耸耸她小鸟似的肩膀,好像要结束谈话,她伸过手拍拍特里的胳膊:“你很年轻,有才华,你很快会找到其他活计的。我很抱歉,亲爱的。”“亲爱的”一词让罗伯塔流下了眼泪。

唯有她的泪让特里吃惊。她看见自己快完了,不止是这个在书店的兼职工作完了。特里摇摆着沿哥伦布大道往北走,浑身没有一点知觉。在书店的可回收袋里有她脱线的羊毛衫、一把梳子和其他一些个人用品,还有一本书——艾丽斯·托马斯·埃利斯的新短篇小说集,这是罗伯塔题名后坚持要送给特里的礼物。特里既不生气,也不痛苦。毕竟,这份工作也不够维持她的生活,哪怕是一种十分简单的生活。即使添上她打印稿子的微薄收入也不够。

特里想起罗伯塔,这个年长的女人为何说她年轻有才华呢?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又老又没用?在完成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论文之后,在把她的贷款和补助金的尾数花完之后,八年来,她靠干各种零活来养活自己:先是复印中心、排版服务社,然后是书店。同时她也不断地创作,构筑自己的“伟大作品”,在这本书中她解释了她所看到的世界,但最后她失败了。

当周围的朋友们做人们说的所谓正经工作,获得提升、结婚和不断奋进时,她只是在不断地写啊,写。不,不只是在写,她也在试着卖她的作品。她不是那种害怕遭到退稿、根本不敢想着去发表自己作品的胆小鬼,她试过。她有一张很仔细的单子,她知道怎样着手。在纽约出版社日益减少的情况下,她选出最好的、最重文学的编辑,把书交给他们。当编辑考虑她的书时,她屏声息气。她在拒绝中度日。看到一个公司兼并另一个公司,心中的目标离她越来越远了。至于同助芭蕾舞团,最后也无关紧要了,因为他们完全拒绝了她。有些人开始还对她的书表示一定的兴趣,但最后说她的小说文学性太强;其他一些人觉得她的小说没有重点,不流畅;或者说它太长;或者说它的幽默太粗野,太滑稽;说它政治性太强,太严肃,太低沉;有些人甚至马上就拒绝了它,忠告她去找一个白天的工作;但大部分是给她寄一封标准的退稿信,这意味着根本没有人愿意去看一眼这份1100页的没来由的手稿,因为它既没有代理商经办,也没中好莱坞的标。

特里对此一笑置之。真不敢想像好莱坞要把《双面人》拍成电影!因为好莱坞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双面人,他们绝不乐意泄露自己的任何隐私。

特里摇摇头,把袋子换了一只手,在红灯前等着横穿过布罗德路。在这个时候,她只有最后一线希望了。手稿经她重新编辑,已经寄给维罗纳出版社快五个月了,一个叫西蒙·斯莫尔的副主编已经给她写了两封信,每封信里都提了一些有见地的问题。这一次是他们考虑《双面人》时间最长的一次。但是自从她上次询问过之后,五个星期来,西蒙没有答复她的任何电话或者信件。特里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在银行她已经一无所有,现在又失业了。她的全部希望都悬在一个小小的斯摩尔(斯摩尔是小的意思)身上,因为她不愿意,也不能要母亲奥珀尔再次贷款给她。

奥珀尔还是在印第安那州的布卢明顿,还是在大学图书馆工作,还在愚蠢地认为她的女儿是个天才。可怜的奥珀尔!特里想,她已经失望过那么多次了。泰伦斯·奥尼尔向奥珀尔求婚,可是婚后马上证明自己只是个爱尔兰酒鬼,接着,他抛弃了妻子和幼小的女儿。奥珀尔找到份工作——当图书管理员,却一次又一次错过提升机会。

奥珀尔出身于印第安那州一个农场主家庭,她是个斯多噶派。她自个儿通读了所有经典,更不用说,还自修了州立大学图书馆学的课程。父亲不愿意把钱浪费在女孩子上学上,奥珀尔就自学。她一边工作一边一手抚养特里,并帮助女儿获得了耶鲁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奥珀尔把女儿铸造成了一个作家,一个告诉人们人类是怎样的以及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作家。奥珀尔告诉过女儿:生活是由痛苦、虚渺的希望、辛苦的工作和天才的诞生组成的。她们一起读了托尔斯泰、特罗洛普、狄更斯和奥斯汀。特里曾经是七年级里知道乔治·艾略特是女作家的唯一女生,乔治·桑也是女作家。如果这使她显得不太正常,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像母亲一样,特里酷爱书本。她十分感激母亲,是母亲领她步入了这个能让她逃避有限世界的无限世界。特里贪婪而又负疚的遨游其间,把母亲落在了后面。

但现在,八年过去了,特里姓名之后还有了几个学位头衔,但她还是发现生活不仅如母亲所预言的那样充满痛苦和悲剧,而且必须接受这一可怕的现实:痛苦并不因自己的天赋而有所缓解。书,她的精神支柱和避风港,也背叛了她,每一本出版的书都在嘲笑她。字词,曾经是她的安慰,是她编织故事的工具,现在却是一条把她往下拽的链子。特里从来没有打算去写一本商业性的书,一本印100万册的畅销书。她当然不会这样打算。如果真有上帝的话,如果上帝能够看到她内心最深、最隐秘的地方的话,上帝将发现,在那儿没有半点对约翰·格里沙或丹尼爱勒·斯蒂尔的妒忌。特里不想要六位数的出版合同,也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列入巴恩斯和诺贝尔书架上折价20%的畅销书名单里。她还不至于那么不值钱,她要的是不朽。她忍受了孤独和贫穷,把她的词汇组织在一起,一个一个,1000多页。结果呢,只有一小群严肃的读者是真正的朋友。现在,无数次挫折令她头昏眼花,只有西蒙·斯摩尔,这个她从未见过的人,能给她一个机会。

她路过第90街,这个街区的酒店还是那么便宜,是唯一能让她奢侈一次,喝一杯啤酒的地方,但现在她没有钱,也没有心情,因为马上就是失业通知和给奥珀尔的求援信。不!她摇摇头,不要,不再要任何一个!奥珀尔欺骗了她,她也欺骗了奥珀尔,她们营造了一个充满虚渺希望的世界,她就像童话里的女孩,想坐在一屋稻草里,把稻草编织成金线。但她失败了。

特里耸耸肩,向右拐,朝着阿姆斯特丹大街她住的地段走去。这是西部复兴运动还没有控制的危险街区之一,一些褐色沙石建筑物挺立在平实无奇的公寓大楼中间,这些建筑物在50年代被前边的白色砖墙破坏了,而公寓也破得不能再破了。特里的房子是其中最破的,被分成许多小单间,她走下两步来到入口,穿过窄窄的过道到后院她的房间。中国餐馆的菜单散落在地上,但今天她没有力气去捡它们,如同住在前面的警官艾罗先生一样。特里在生锈的铜邮筒前停下,掏出她的钥匙。可能有奥珀尔来的信,信中全是她的图书馆琐事、她的花园和她的阅读情况。对了,也可能是一张过期的政府通告,或者是电话局账单。但当特里把钥匙插进去时,她的心猛地下沉了。结果比这些更糟,她看见了一个包裹,这是令所有作家憎恨的东西。这是一个大信封,实际上,它无异于一个大炸弹,因为它完全就像恐怖分子一样结束了特里的生命。

特里费力地从窄窄的邮箱里取出包裹,忘记了把铜门重新关上。发信地址是:维罗纳出版社,哈得逊街60号,西蒙·斯莫尔。特里也不是头一次投稿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退稿是什么样子。尤其是这一份,她唯一的一份打印了1114页的手稿。这份手稿已经被退了26次,不,她纠正自己,是27次。

特里把包裹夹在胳膊下,穿过黑黑的走廊,摸索着打开屋门。八年以前,当她完成她的论文、离开哥伦比亚大学之后,她就租了这个地方。这只是个单间,但是在墙上有精美的花边,从那时到现在,本来破旧的地方显得更破了。屋里有一个水晶枝形吊灯,以前的房客没有把它毁坏或者把它偷走,这简直是奇迹。屋里还有一个大理石壁炉,虽然冒烟,实际上还管用。中午屋子一片漆黑,实际上屋里也没有抽水马桶,热水最多也不过是微温,但她喜欢这个地方。la vie boheme她当时抱着希望,情绪饱满地把屋子刷成孔雀蓝,镶上白边。

现在蓝色失去了光泽,白色也变成了灰白。这屋子看上去不像是作家的家,不像是艺术家的天地,倒像是一个廉价、黑暗龌龊的不得不开始或者结束生命的地方,特里在救世军沙发上坐下来,撕开信封。在手稿前面附着一封短信,这压根儿也不奇怪,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事情。

亲爱的奥尼尔女士:

十分抱歉,我不得不退回你的手稿《双面人》。尽管你的文章有些段落十分优美,主题也十分有趣,但编辑部再三考虑之后,还是认为它不适合于列入我们现在的出版书单。

因此,对于退还你的稿件,我真诚地表示遗憾。我非常希望不久能够看到你的新作。

西蒙·斯莫尔

新作?不久?看到这,特里差点笑了。她坐在那儿,精疲力竭,觉得自己空了似的。她是个大姑娘了,她的大腿重重地压着沙发,压得沙发陷了进去,她把手放在两腿之间。很久很久,她一动不动,直到她醒过神来。

够了,够了!她想。一声不响地,她突然站起来,打开她放信的旧文件柜,这儿有她收集的来自各个出版社的退稿信:从普特南出版社、西蒙与舒斯特出版社、从小布朗休顿·米福林、从怀金、从戴维斯和戴士、从兰登书屋。从所有这些出版社,有好几十。她没说错吧?她一向用词十分准确。为了准确起见,她又重数了一遍,是26,加上西蒙·斯莫尔的,一共27封。因此,她说有好几十一点也没错,她和大学出版社打交道的结果一点也不比和商业性出版社打交道的结果强。她到底在期盼什么?她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愿意认识她。她把她所读的、她对文字所有的爱、她的所有生活经历都倾注到这些精心编构、晶莹透明的字页中,并且愚蠢地认为会有人愿意去读它们。唉,她错了,这一切蠢事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