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读2

哪怕是没有扉页上那些对小说内容的色情描述,当时的读者从拿起书的那一刻起就应该会怀疑摩尔生命中的天性和习惯是来自她的这个名字。摩尔和她的编者很快指出,“摩尔·弗兰德斯”不是她的真名字(真名字还不能透露),而是一个别名。

隐藏真名字增加了《摩尔·弗兰德斯》一书的神秘度,不过我们通过她后来的名字认识她的这一事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意义重大。昵称比真名字更有象征性,不论“摩尔”还是“弗兰德斯”暗示性都很强。一个“摩尔”,在当时,包括在现在的俚语中都是指一个名声较差的女孩,通常都是一个职业罪犯的女朋友。

“摩尔”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女贼的绰号,偷钱包的摩尔,曾经在17世纪早期的两部戏剧里留下过不朽形象。摩尔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和她同名的这个摩尔是在她自嘲的时候,“我像一个厚颜无耻的贼一样长大,像偷钱包的摩尔一样灵巧”。当她承认她没有以前的摩尔“一半那么有风韵”时,她实际上很露骨地暗示“偷钱包的摩尔”的名字里的性含义。

然而也就是她这个有着双重暗示的姓,准确定义了摩尔作为妓女和小偷的双重身份。从中世纪开始,弗兰德斯妇女就以她们制衣的本领著称。她们既擅长织优质的弗兰德斯亚麻布,也擅长制作高品质的弗兰德斯蕾丝。在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当巴斯妇人想炫耀她织布的技巧时,她就让和她一起的朝圣者知道她超过了依普锐斯和根特的女人(这两个地方都是弗兰德斯的制衣名镇)。摩尔和蕾丝以及蕾丝修补的联系,源于她在科尔切斯特的童年,她对她的老阿妈抗议说她不愿意去当家庭帮佣,而是要效仿一个“淑女”,“修补蕾丝、洗女式有花边的帽子”。对摩尔来说,通过穿针引线的技巧来赚钱就意味着成为一个“淑女”。然而讽刺的是她如此羡慕的那个女人实际上是镇上的妓女。正如她的老阿妈说的:“你可能很快就会变成这样一个‘淑女’,因为她是一个名声极差的人,而且有两三个私生子。”

摩尔老阿妈的话比她想象的更有预见性,但还是不如她的名字的象征性强。弗兰德斯的女人自从中世纪起,就以“最好的妓女”而在英格兰声名远扬,在泰晤士河南岸的妓院里有很多弗兰德斯女人。就这一点而言,乔叟关于巴斯女人的语言很可能狡黠地暗示了她另一份名声不太好的职业。在乔叟之后的三百多年,笛福在给摩尔她的姓氏时,依然影射了弗兰德斯女人和卖淫之间的联系。

因为“弗兰德斯”这个词经常和两个表示“荷兰”的词换用(正如笛福在《英国商业方略》中所指出的),所以当我们发现世纪伦敦最声名狼藉但也是最奢华的妓院是由荷兰夫人开的,也就没什么可惊奇的了。这个妓院以“荷兰阵地”著称,而“荷兰夫人”则以“大不列颠霍兰迪亚女士”(或“女爵士”和“夫人”)著称。因为“弗兰德斯”和“娼妓”的联系太过持久,很多妓女都有荷兰名字,哪怕是那些英国血统的妓女都有,而荷兰名字“佩特洛尼拉”成了她们的首选就不足为怪了。一份关于亨利八世统治时期内泰晤士河南岸妓院的报告(可能是笛福做的报告)称:很多妓女和“男人们的情妇大多是荷兰女人”。而亨利·麦修在他的关于伦敦底层生活历史的报道中说“弗兰德斯”和“娼妓”的联系一直持续到了19世纪。

笛福选择“弗兰德斯”作为他作品中女主角的名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让我们了解了摩尔是哪种类型的女人。尽管她后来总是抗议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或者这个名字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是当她的第二任丈夫,一个布商破产后,摩尔在敏特避难的时候,她还是使用了“弗兰德斯太太”的称呼。乔治·奥威尔有一个令人难忘的表达,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思想矛盾”,这种能力在摩尔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尤其是在这种情形当中,她一方面要忏悔,另外一方面又要否认一些事情。“我是个受到诅咒的寡妇,我曾经有过丈夫,但是现在又没有了。”这些话的意思当然是说尽管被丈夫抛弃了,但是从法律的角度讲她是已婚的。她接下来的解释清晰说明了一点:她现在正在寻找第三个丈夫,因为她的第二任丈夫为了躲避债权人离开了英格兰。尽管她丈夫还活着,她还是不能假装不知道而再婚。她有意把自己按照寡妇的习惯来打扮。

敏特坐落在伦敦桥附近,泰晤士河南岸,是躲债者的避难所,当然也因为妓院和妓女而臭名远扬。摩尔露骨地暗示说:“我很快发现一个令人愉悦的女人对那些饱受痛苦的男人来说简直价值连城。”不过摩尔不是一个普通的妓女,她开始害怕住在敏特(更不用说她选择的姓氏),她将会像罗切斯特男爵的那些情妇们一样,得到的不过是“作为一个妓女的流言飞语,根本没有快乐”。摩尔真正感兴趣的是,用笛福的话说就是“婚姻卖淫”也就是为了经济收入而不是为了爱而结婚。《婚姻中的淫欲:论婚床的使用和滥用》(1727)写于这部小说之后的几年之内。笛福在其中抨击了这种“深谋远虑的婚姻”,他认为这种婚姻中的双方太过算计而不是想着尽义务。笛福不仅称他们为“生活中最彻底的痛苦”,也是“完全不道德”的。这种婚姻中的夫妻双方根本无爱可谈,跟“合法卖淫”几乎没有差别。在笛福的眼里,“无爱的婚姻在人身上施了诅咒,因为他们在结婚的时候任性地发了假誓,借用上帝之名撒了谎。”这正好就是摩尔现在要寻求的婚姻。

她没花多长时间就弄清楚了伦敦的婚姻市场是怎么运转的,而且从某些方面来说,这里很适合她。“婚姻是政治策略的后果,是为了形成利益和进行生意往来。爱是没有份额的,就算有,也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很快,摩尔遇见了一个境遇跟她很相似的女人“一个很像我的寡妇”,她建议摩尔搬到她住的那个区,因为她那里“男女比例是十比一,但是说不定哪个不错的船长可能会喜欢上我,向我求婚”。这话让摩尔很快忘掉了她良心上的不安,热情地投身到捕猎老公的事业中去了。她自己解释说:“我所处的环境给我提供了寻找一个好老公的机会,这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摩尔的前两次婚姻虽然都是权宜之计,虽然这样的婚姻在笛福的定义中是不道德的,但至少都是合法的。但是接下来的三次婚姻就不合法了。首先是在她开始对外使用弗兰德斯这个名字后,她和她的弟弟有了一次乱伦的婚姻。她很快成了她的名字所暗示的那种女人,她的道德底线在不断下降,尤其是在她和她弟弟的“婚姻”走到尽头时表现得更为明显。在此后几年,她成了一个她在巴斯碰到的男人的情妇。当摩尔怀孕后,她的分娩被安排得很妥当,摩尔用她一贯的泰然自若描述了这一点。这些安排很让人开心,因为有“三四个城中最好的巴斯妇人”协助她。然而她的名字再一次提示了她的真实情境:郊区的官员被告知摩尔是沃尔特·克里夫爵士的妻子,但是当时的读者从“克里夫夫人”这个名字应该很容易看出其中淫秽的影射。在这个时期的俚语中,“克里夫”是用来形容放荡女人的。当这些风流韵事结束后,摩尔无疑给我们流露出了她的负罪感:“我并不是对我的罪视而不见……我过去一度不过就是个妓女和一个成年女人而已。”

当她到了不能再“期待别人向她求婚”的年纪时,摩尔开始变成了小偷。从这个转折开始,她名字中突出的影射开始转向弗兰德斯蕾丝,或者宽泛地说,转向了亚麻布和蕾丝。摩尔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一个私人住宅里放置着质地很好的弗兰德斯蕾丝的消息泄露给海关。她的计划是把这个场所告诉海关官员,以此来换取数额可观的赏金。“弗兰德斯蕾丝当时是被禁止的,对于任何一个得到它的海关官员来说这都是很不错的战利品。”为了保护国内市场,弗兰德斯蕾丝的进口在当时是非法的,但是因为需求量很大,价钱也水涨船高,所以就刺激了蕾丝走私贸易,蕾丝经常在一些昂贵商店里偷偷销售。摩尔打算偷价值300英镑的各种各样的蕾丝,而从中她可以得到英镑的份额。如果用今天的货币来换算,当时的300磅相当于现在的18000磅。所以我们也很容易理解当时的海关官员为什么为“他的战利品而喜出望外”。笛福给了摩尔一个名字,让读者很容易想到蕾丝中最有价值也是最昂贵的一种,也为摩尔成功地做贼做好了铺垫。

公平地说,除了金表外,摩尔特别擅长偷窃价值昂贵的按码出售的织物丝绸,荷兰和弗兰德斯的蕾丝,印度的锦缎等。所以在常年得手后,她在一个“出售物品给织布工和绸布商的男人居住的”房子里被捕也没什么奇怪的。她在这里和“两匹印花丝绸,也就是人们说得非常贵的浮花锦缎”一起被捕。在新门监狱,她受到了其他小偷的欢快的礼遇,因为摩尔在她们心中已经成了一个神话:“这个冷酷的倒霉蛋过去怎么可能胜过我?什么?弗兰德斯夫人最终也来了新门?在摩尔·弗兰德斯之后哪里还有什么玛丽夫人、莫利夫人?”

如同摩尔所意识到的,这些小偷对她名字的反复念叨其实是对她名气的一种肯定:“我的成功使我的名字和任何我这种类型的成功齐名”。不过他们恶意的诅咒也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摩尔的名字所传递出的强烈的暗示上来,提醒我们注意到摩尔作为贼和妓女的名声。早期摩尔承认是那些“流氓”给了她“摩尔·弗兰德斯”这个名字,但是她很可笑地试图否认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而且声称“它和我的真名字以及我过去用过的名字之间的关系不比黑与白之间的关系更密切,除了有一次,当我在敏特躲债的时候把自己称为弗兰德斯夫人。”这种说法再次印证了摩尔同时否认却又肯定了一个痛苦的事实,她坚持说自己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给她起这么个名字,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起的这个名字”。这其实是在自欺欺人。

笛福给她起这个名字原因是:在他写这部小说期间,他去新门监狱看望一个朋友内森尼尔·米斯特,《周刊》或者《星期六邮报》的编辑。在那里应该有足够的机会去访问当时臭名昭著的小偷,摩尔·金。她的生平和摩尔·弗兰德斯的一生非常相似,而且她是萨拉·威尔斯的一个朋友。萨拉·威尔斯以“凯利科·萨拉”闻名,这个绰号显示了她在偷盗违禁的印度花布的时候的威力。很可能这个巧合就是这个小说的开始,至少这些资料给小说提供了一些细节。不过小说情节的真实性是受到了杰拉德。

豪森的《时代文学补录》中一篇文章的推动,而且在他的一本书《擒贼将军:乔纳森·瓦尔德的兴衰》(伦敦哈金森出版社,1970年出版)的第十六章也得到了叙述。双关语一直是笛福写作的一个显著特点,他肯定很高兴地抓住了弗兰德斯这个名字,因为他知道这个名字精准达到了他的目的:他想借名字来暗示摩尔在罪犯世界里的位置,也宣告了她最终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