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维桢楼论史

归流从随身的布袋中掏出了一卷书册,恭恭敬敬地递来,说道:“这是家师崇难手抄的《楞伽经》,请庾施主转呈三王爷”。

东宫太子排行老三,曾做过晋安王,崇难和尚与他相识之初便以三王爷相称。

庾信这边接过佛经,揣入怀中,归流将布袋解下,信手放在身下。

这边只见俏丽的侍女拿出长长的如筷子一般粗细的木勺,从瓷瓶中舀出香气四溢的酒,银线轻轻落入庾信案上的玉杯里。

不多时一道道精致的小菜就摆放好了,盘子里都是一些应季时蔬,全无荤腥。

这边为归流准备的是春茶,茶味清冽一尝就是今年的上好的春芽。

庾信一饮而尽,慨然道:“不愧是维桢楼!此酒香气醇和,入口绵柔。是上品!”

这边归流闻着有些嘴馋,但还是以茶代酒与庾信畅谈起来了。

归流只给这位金陵才子讲着一桩争夺财产的逸事,故事从自己第二次的昏迷醒来说起。为避人耳目,防着隔墙有耳,他故意隐去了姓字官职。

在讲到皇帝陛下的时候,只说他大财主,因此旁人也只听到一个和尚讲述着老无赖和小无赖想要如何如何谋害一个大财主,想要如何如何抢占他的宅院,害了大财主的儿子。

讲到老无赖之时,归流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临贺”。

庾信本就才思敏捷,当即便理顺了各中情势。

“有几点,小师父可曾想过?”

“庾施主请问。”

“其一,大无赖为什么不纠集京城里的无赖,而是要吴郡的人来此,岂非舍近求远?”庾信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其二,涵元寺里的崇难师父如何得知极春楼,然后将你派去?”

归流微点着头,这些问题也困扰着他,只是它就像被一双大手推着向前,没有闲暇思考着这些。

归流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些情形小僧也殊为不解。”

他二人正百思难解的时候,却听得楼下群声鼎沸,其间夹杂着有击鼓之声,细细听来鼓声逐渐逐渐密集,似有隆隆战车驶过。

庾信的脸上登时露出了喜色,起身道:“此事今后自能查明。今日论辩之会,小师父可愿一观?”

归流在大堂中间靠西的一个角落里挤着坐了下来,好奇心和玩心驱使着他凑这个热闹。

他的左手边是一个活泼能言的书生,归流才他寒暄了几句,那人竟开始熟络地同他攀谈起来。

右边靠墙的坐着个剑眉明眸的男子,这男子一身最普通的小吏打扮,但却让人感到有一股武人气质。

这种吏员在金陵城本就随处可见,比秦淮河里的鱼虾都多。

归流并未将他放在心上,只和他略微施了个礼,就开始注视着大堂中央有两层台阶的论台。

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商贾走上台来,他向众人行了个礼,说道:“在下维桢楼马子仲,感谢各位今晚的捧场。”

他看着有近五十岁,然而中气十足,酒楼内的众人都能听清他说的每个字。

台下一片呼声,马子仲顿了顿,接着说道”今日九月初七,维桢楼论史,论题是代魏崩溃的最大败因。请列位才子直抒灼见!”

代魏就是历史上的北魏,其前身是拓跋什翼键所建立的代国,因此这里称它代魏。

大堂里有片片私语声,左边的书生对归流说道;“此人就是维桢楼的老板马子仲”。

身后一个衣着考究的老儒生发出了声音:“这个题目和当今之事太近了。”

这时一青衫文士走上论台,他躬身行礼说道:“在下南阳岑诙,敢问今日题目出自何人?”

“恕在下无可奉告,岑公子有何见教。”马子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表情略微有些僵硬。

“代魏虽不是中原正朔,然立国一百五十三年。今关中有元宝炬,关东有元善见,此二人皆为拓跋宏嗣孙,又怎能说代魏是已作崩溃之状。”岑诙语气不疾不徐,显然胸有成竹。

此话一出,台下有一部分人拍手叫好,显然这个论调有不少人支持,大堂里陷入一片喧闹中。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岑兄此言,实为大谬!”

归流定睛一看,却是那晚临贺王府的参军卞浦。

归流当即下意识地把头低了下去。

众人只看那卞浦手持一羽扇,作名士的姿态,轻轻地扇着自己的肩膀,娓娓说道:“代魏看似未亡,然如今的情形实在是汉之有魏武帝,魏之有司马宣公。关中虽有元宝炬,朝堂下站着的是丞相宇文泰。关东的元善见不过是晋阳高欢手中的提线木偶。此二人改朝换代只在朝夕之间。拓跋氏之国亡于尔朱荣是也,自然称得上崩溃!”

台下一片叫好,显然卞浦之论获得众人赞同。

卞浦的先祖卞壶,在东晋朝做过尚书令,曾带兵平定苏峻之乱以身殉国,谥号忠贞,南朝士大夫皆慕之。

然而在这个讲求门阀的时代,高门大姓如果几代不出风流人物,祖宗的荫德自然是不能长久保佑的,卞氏一族百余年间都无重臣,到如今已经不在一二流了。

在九品官人法下,南梁的梁武帝创立了等级更加森严的“流品十八班”。为了有腾飞之日,卞浦这种渐衰的世家也顾不得门第的清浊,入萧正德府中做了个行事参军。

偏巧府中世子年岁渐长,有着不比其父小的政治野心,临贺王便命卞浦常随其左右,这是为其培养班底。

今日皇帝陛下取消涵元寺之行,卞浦此时不必去谋反,自然就来此小试身手。

“请卞参军解题!”台下有人高喊。

卞浦微微颔首,行了一个谦礼,朗声说道:“那在下就为诸兄献丑了!”

只见他抬步走近台前,说着:“在下方才已经说了,代魏亡于尔朱荣之手。

“尔朱氏不过是北秀容这个区区百里之地中的一个小部落,尔朱荣能提兵入洛实是代魏朝堂自身出了问题。”

归流左边的文士低声说道:“此人颇有风范,且看他有何高论。”

“从拓拔珪开国之日起,魏国就定下了子贵母死的制度。然而拓跋恪死后,洛阳朝堂内斗激烈,胡太后先后两次把持朝政。这一立国铁律的崩坏最终带来恶果。胡太后此人淫乱宫廷,委任非人,国内政事荒废,大河上下群盗蜂起。朝内宗室寻衅,朝外兵疲将殆,最终使尔朱氏得天赐良机。”

“说得好!”归流听到声音是右边的小吏发出的。

这声音浑厚有力,不似文吏发出来的,倒像个武人。

归流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个人,只见他虽是坐着,仍然难掩高大的身形。

他一张四方国字脸,剑眉斜飞,脸上沾满风霜。

台上的卞浦接着说道:“后汉书里一句话说得好:‘禁微则易,救末者难’。试想代魏若能守住开国铁律,其国祚恐不止于今日”。

卞浦对自己的言论十分自信,脸上得意之色尽显。

在他望向台下的时候,瞥到了角落里的归流,归流和他目光相接身体像被电流击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