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查三吴账

九月初七一大早,涵元寺众弟子开始在正殿诵经礼佛,归流跟在其中做着早课。

尽管昨晚后园禅房失火,但出家人的悠悠佛心岂会被一场火烧灭。

在寺院的小医馆里,两个烧伤的弟子正戚戚然地躺着。

他二人在这场意外中保住了小命,现下只想安静睡觉。济玄大师的徒弟崇苦和尚来看望过,让两个小和尚静养,并特别关照这个月多领二十贯五铢钱。

建康城里一贯钱按照市价在丰年能买到两石粮食,要知道一名普通县令的月俸也才十贯钱。

若这二人知道这场意外是同门归流的主意,不知会谢他还是憎他。

早课结束后,涵元寺一同往常一样。迎来送往着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与黎庶百姓,有条不紊的运转着。

寺里的和尚修行的修行、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引客的引客,做法事的照旧做法事,大家各司其职。

今天崇难领师命去涵元寺总库里查验财物,其门下弟子归流、归园在其后恭恭敬敬地跟着。

崇难是崇字辈里最受济善喜爱的徒弟,虽不是寺正,已然配有四宝——白银、黄金、琉璃和水晶。

济善和尚始终将他视为寺庙的接班人,近年来一些事务都以交付于他。

崇难门下弟子有十余人,但只有归章、归流和归园这三人是其亲传弟子,亲传弟子往往能继承衣钵,成为高一阶的僧侣。

三人离大殿渐远,木鱼笃笃之声也慢慢隐去。

那木鱼声和吟诵佛经放在一起,归流险些在如来佛首下呼呼睡着。

“师兄今日有些魂不守舍,是昨晚没睡好吗?”压低声音说话的正是归园,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声音有些稚嫩。

他与归流同住一间禅房。

“大概是昨晚睡太迟的缘故吧。”归流跟着压低了声音。

“我昨晚等到酉时末,都不见你回房。昨晚师父派你去了哪里呀?”归园的语气有些失落。

“昨晚去东市走了一趟,师父让我探查市价。”

归流昨晚去的是秦淮河边,这理由是师父嘱咐的。

“今早我闻到房中有脂粉气!归流师兄你……”

“脂粉的物价自在探查之列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跟着走到了总库的园门,值守的和尚依惯例开始了搜身。

按寺规,涵元寺总库重地,无论何人进出都要搜身检验。

涵元寺的库园在集庆阁西侧,位于涵元寺的西北角。

进入园门后,一条小路自南向北连绵有四百余步,路的左手端大约六十间库房依次排列。

归流在现代也不曾见过一个寺院有这等排场,今日得见,心中愈加好奇涵元寺中有多少财物。

但他转念一想,说不定只是些囤积粮谷、佛家用具的仓库罢了。

归流走进第一间库房后,一股刺鼻的金属气味首先钻入鼻中。

随着帐幔的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高大立柜。柜门打开后,每个柜子有五列,全都用厚厚的铁板隔开,里面塞满黑绿色的铜钱。

旁边那个引路的和尚说道:“崇难师伯,这间房中共有铁柜二十个,每个铁柜有铜钱一百万枚。”

这和尚法名叫归瑞,约莫三十多岁。

他今日负责值守库园,其余几个归字辈的都听他调遣,言语中充满恭敬。

归流细细打量着钱柜,心里计算着:一贯钱有一千枚,那就是柜子里有一千贯,每列堆着两百贯。

崇难和尚来到库房显然不止一次,他不紧不慢的说道:“上个月外地各庄田送来的钱帛入钱库了吗”。

照理说寺庙的财产收支素来是济玄掌管,库房也是济玄门下弟子负责。

济善主外,济善的徒弟崇难平日里也都是与各寺各府打交道。

济善大师作为寺主,寺内大小事务都要察问,才有了崇难今日入库房查验。

归瑞显然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崇难会清查整个库园。昨天收到指派后带着一众师弟连夜打扫清理,没想到竟只是清查部分库房,当下既喜又忧。

他两个值守的小和尚,便重新将帐幔蒙上,崇难三人跟着归瑞便来到了房门外标记着二十七的库房。

这间房里的布置不似第一间那样都是高大的立柜,而是数十口木箱有条理的摆着,箱子上全都贴上长长的封条。

归瑞手里拿着清单册,说道:“师伯,这些都是六月底收上来的,七八月从各地庄田运来的钱货。请师伯清点。”说完弓着身子,恭敬地将清单册呈递过来。

“辛苦几位师侄,你们几个先出去休息吧。有不明之处,我再唤你们进来。”

以往每次清查,库园的和尚都必须在场,今天怎么规矩忽然改了。

归瑞面露难色,说道:“师伯,库房有严规,弟子们还是在场为妥。”

“这是掌寺方丈之命。”崇难缓了缓说道:“况且进库之时你们已然搜过身了,待会儿进来多搜一回就是了。我接命的时候,济玄师叔也在场。”

济玄乃是归瑞的师祖,平日里最是严苛不讲情面,寺中弟子都有些惧怕。这里听到师祖的名字,他哪还敢多问,连忙说道:“既然如此,那弟子们告退。”说完便推门而出去,库房里只剩下了这师徒三人。

崇难抿了一下嘴巴,眉毛里强忍着笑意。只因他年轻的时候也最是惧怕济玄和尚,这招用来吓小辈百试百灵。

崇难环视了一遍箱子上的封条,只见南侧的箱子都是扬州送来的,北侧的则是其他州郡的。

这也难怪,南梁的扬州就是今天的苏南、上海和浙江地区。在西晋永嘉之乱之后,扬州的三吴地区快速繁荣起来,人口多自然钱粮多。

涵元寺的田亩一多半也都在扬州。

崇难将清单册递给归流,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本黑色封皮的账册说道:“归流你来念库房的清单册,每一项都拿着这本账册和清单册比对。”

归流二人跟着师父走到了义兴郡送来的大木箱旁,崇难将账册递给了他,让他一条条念着。

崇难则弯身打开了木箱。

归园则蹲下身一贯一贯地数着,师徒四人半个时辰便将义兴郡的查验完毕。

当归流朗声开始念到吴郡的时候,崇难压低声音:“念慢一点。”

“吴郡海阳县稻田一万一千九百七十二亩。

产稻谷两万四千三百四十一石。

收入寺库两千九百三十四石,转卖大户得钱一百万三百钱。”

“吴郡吴县稻田三万七千八百九十亩。

产稻谷七万九千一百五十二石。

收入寺库七千八百二十石,转卖大户得钱二百八十四万九千四百钱。

……”

每一个字从归流嘴里念出来的时候,就好像每一分民脂民膏涓涓汇集,慢慢汇聚成大海,海浪呼啸拍打着他的心。

查验吴郡的钱物用了三个多时辰,中途来人送来了饭食,一直到申时才验完吴郡。

师徒三人离开总库后,崇难一人去了集庆阁,那是日常管理僧众之地。

归流和归园回房休息,他二人直数得眼冒金星,头踩棉花,回到房里倒头便睡。

“师兄,你知道后面的库房里存放的是什么吗?”

二人醒来并未起身,只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议论着总库。

“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去,我猜里面大概是布匹、绢帛、棉丝之类的货物吧。平日里一些施主的布施除了银钱,大多都是这种能换钱的物什”

归流手里拿的是吴郡送来的账册,里面记得不只有稻田的收成,还有桑田的绢丝收入。

归流接着说道:“师弟,你发觉到没?师父今天真正的目的是调查吴郡。”

“那师父查出来了吗?”

“什么都没查出来,账没问题。”归流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说:“吴郡,昨天也是吴郡。”

“昨天,昨天什么吴郡?”

“归流,崇难师伯唤你去集庆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屋里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