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碍殿皇帝

南梁大同五年秋,九月初六日,荧惑合于月。

初七日的一大早,太史令顾值入无碍殿奏报梁武帝。

梁武帝是南朝最重视天象历法的君主,因此太史能拥有直接面奏皇帝的权力,要知道太史却是十八班品级中最末的官职。

七十五岁的梁武帝显然对此类天象早已了无兴致,起身踱步走到殿门,看着殿外的宫墙自顾地说了句“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

又转身缓步说道:“朕记得上次天象大变是荧惑见南斗,不知此次天象在北还是在南。”

战战兢兢的太史令也已年过六旬,星象是下面的舍人大清早报来的,往常他也只是依照惯例奏报,更何况天象非臣子所能妄议。

他缓缓答道:“陛下圣德悠悠,百官仰德,庶民归心,我大梁文昌武盛,府库盈溢。”

“盖追周秦,大江以南实未有如此盛景。反观北方连年征伐,鲜卑夷狄气数将尽,此次天象当在北,胡人将败”。

武帝此时已经回到平时打坐参禅的龙椅,鎏金镶玉的宝座和皇帝身上的布衣放在一起极不相称,但皇帝的威仪似乎还要比宝座更有王者之气。

对于这种称颂之词皇帝已听过太多,但他还是止不住的受用,面色终于轻松了许多。

“若天象示警于南,太史以为所指在何?”

顾值低眉看了一眼笏板,提高了些音量:“微臣以为,荧惑有异,月守正位。我主宜静不宜动,宜缓不宜急,宜收不宜放。”

武帝的皱纹微微锁住,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无言,他示意顾值退下。

顾值退出殿外后,武帝翻看着太子昨日新抄的宫体诗,这是一种由太子和他的幕僚文士们创新出的新诗体,备受金陵城读书人的推崇。

作为大梁文艺界的老艺术家,梁武帝萧衍时常点评,这毕竟让他诗文音律的天赋有了用武之地。

武帝身旁立着的是一个宦官,此人开始奏报各地送来的讯息。这些讯息自然是这个宦官整理挑选出来的。

宦官名叫郭朗,建康宫里所有不健康男人的总管,今年不过五十岁,鼻子微挺,唇薄齿白。

“长安来报,西边的魏国主元宝炬月前迎娶柔然可汗之女,立其为皇后。之前的乙弗皇后被废。”

“湿花随水泛,空巢逐树流。”皇帝勾画着那首《奉和泛江诗》,轻轻吟出声来。

郭朗接着补充道:“连长安百姓都知道乙弗氏和元宝炬情爱甚笃,看来这次是为了联合柔然制衡高欢才不得不如此。”

“是北边的这两个胡虏去年在邙山打得元气大伤了,宇文小儿的本钱小,所以把他们皇帝的夫妻恩爱都典当罢了。”

两个胡虏指的是西边的宇文泰和东边的高欢。

此二人里年龄较大的是高欢,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四岁。在七十五岁的萧衍眼里都是毛头孩子。

“长安来信,宇文泰在宫城阳武门外放置纸笔,求关中士民陈述朝堂得失。”

“日落江风静,龙吟回上游。”梁武帝还在摩挲着这首庾信的泛江诗,回味着最后一句。

“想不到庾肩吾的儿子比他还有才气,最后一句意境开阔,上品!”

“独孤信府中的线人来报,宇文泰属意独孤信刚出生的长女,想约为婚配。”

“独孤信,”梁武帝慢慢抬起头,思量了一下说:“他算是北方的人杰,宇文小儿眼力不差。”

“他在我大梁国中住了三年,陛下您宽仁慈悲,对他还多有赏赐。”

“宇文泰有儿子吗?”

“只有一子,名宇文毓。不过是个庶出的。”郭朗从容对答,显然他能有今天的位置,一部分归功于他博闻强记的大脑。

“你接着念。”梁武帝接着翻阅着那本诗集。

“邺城来报,冀州征发百姓十万重建新宫,高欢之子高澄奉命督监,陈元康辅之。”

武帝并没有发出声音,郭朗也不知该不该接着往下读,只好停了下来。

只见武帝用极细的枯笔,在诗句的缝隙处写着批注,写完他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尽管他做的工作是保留那句诗的原义,而换了一个更满意的动词,他自信觉得自己比原作者更有才气。

“洛阳来报,侯景重新夺取洛阳后遣军民修整金墉城的外郭,将河南地区的粮草军械囤积于内城。”

“鸣笳陵绝限,飞盖历通渠。”武帝自顾自的吟诵着,看得出来他对东边的魏国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江州奏报,鄱阳郡乱民刘大年、葛周聚众三千余人,声势颇大。”

“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余。绝句!这个'余'字用的颇见功力。”

“乱民们在鄱阳湖水域袭杀官军两百余人,抢掠了几个县的府库。周边的临川郡也有响应者。”

“萧纶呢,让中书省拟旨,从速剿灭贼人,从速。”

武帝的话中充满不悦。

郭朗心知,江州刺史萧纶是武帝不喜欢的儿子,所以直呼其名。

“宁州来报,上月大震,西平、建宁、夜郎三郡死伤百姓千计……”

梁武帝打断了郭朗的奏报:“朕知道了,剩下的各州奏报里还有大事吗”

“其他的都是些雍秦州的大饥、北徐州与东魏的摩擦,还有……”

龙椅上的梁武帝放下了手中的诗集,发出了苍老的声音:“郭朗,涵元寺的济善和尚准备的是否妥当。“

武帝有些期待自己的涵元寺之行。

顾值方才的话,已经被庾信华美讲究的宫体诗踢到了九霄云外。

郭朗面露难色道:“启禀菩萨主子,前几日派往涵元寺的奴婢今早来报,昨夜寺中后园失火,烧了几间禅房。”

史书有载,梁武帝萧衍晚年痴迷佛教,精通佛法,三次舍身佛寺,常常自诩有菩萨心肠,时人谓之曰“菩萨皇帝”。

郭朗称其为“菩萨主子”亦是投其所好。

“情况如何,寺中人等有无伤亡?”梁武帝站起身来,关切之情十分明显。

“火势已扑灭,只有几个小沙弥受伤。奴婢已经安排小辈们去照应济善大师了。“

郭朗接着说道:“陛下,那涵元寺之行,您看是否……”

“这许是佛祖给朕的法旨。”

武帝双手合十,朝墙那侧挂着的佛陀作了个礼。

武帝转身,精神矍铄道:“郭朗,摆驾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