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鸳鸯失伴飞

那边庾信让陈道谭领着陈霸先以及羽林郎们送临贺王先行回王府。

庾信恭恭敬敬地朝着袁昂行礼道:“晚生拜见司空大人,昨晚在维桢楼未认出您,还请司空大人宽恕。”

“无妨,老夫本就不愿被人认出。老夫累了,庾学士请先回吧。”

那庾信因已走近了些,便抬眼看了袁昂的书案,说道:“晚生下次登门,定向司空请教陶渊明先生的诗文。”

袁昂看起来有些疲惫了。

他微微颔首,轻声道:“送客。”

且说归流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脖子上确实惊了一圈冷汗。

然而他脑瓜里想的却是——今日死于萧正德箭下结果将会怎样。自己会不死吗,还是能穿越回到现代呢,亦或是就这样结束了两个人的灵魂和这具凡胎肉体呢。

换做常人此刻早已被吓得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他可倒好,想的全是死一死来试试。

紫菀只道这个小和尚是修行日久,佛法通透,早已看淡生死,还在一旁心生钦佩呢。哪知道他想的净是那些抽象的问题。

庾信走时归流同他打了个招呼,待他走后归流朝着袁昂深鞠了一躬,恳切地说道:“小僧多谢老先生护佑,日后定当生死相报。”

但见袁昂像一夜西风吹老的梧桐树一般,枯槁的脸如树皮开裂,露出内部的纹理,失去了神采。

他喃喃道:“铃儿铃儿……”

紫菀见袁昂这个情状,赶忙上前扶住了他,但见袁昂干枯的眼眶中湿润起来。

紫菀将袁昂扶到一楼的内室里,一路上只听得他始终喃喃着袁铃儿的名字。

在他进入内室后,归流终于听到一声凄楚的哀号——“铃儿,铃儿,是我害了我的铃儿……”

紫菀再回到堂内时,看到袁昂之子袁范已在东楼门外请见,他是袁昂的小儿子,久在京中。

袁家诸子大都在京外任职,也只有他如今在集书省领着个闲职,任着员外散骑常侍。

集书省之前是门下散骑省,虽和门下省一同侍从皇帝陛下左右,但集书省却是只掌宫廷的图书文翰,因此十分闲散。散骑员外常侍,位列十班,他全是靠着袁昂的蒙荫才有此官职。

“我爹他……”

他虽是这袁府的正经主子,但袁昂立过家规,除了贴身的袁杰和紫菀,余人不经许可都不得进这小楼。因此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立在门外支支吾吾。

紫菀柔声说道:“伯父进来说话吧,爷爷已经歇息去了。”

府中事务袁昂早已交给袁范料理,这袁范素日里待紫菀也是礼遇备至的,几年前袁范曾有意认她作自己的义女,但袁昂始终未允。

“湘东王府派长史前来探视父亲,父亲他……”

“爷爷有些不适,还请伯父让贵客改日再来吧。”

紫菀答得落落大方,看得出她常这般应付。

袁范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说道:“句曲山的王昪炬道长托人送了一封信,还请菀儿姑娘呈给父亲。”

那句曲山就是今天的茅山,离京城金陵不过百十里,山上的道士们都是上清派的传人。

菀儿接过书信,将它归置到到袁昂的书案上,接着问道:“伯父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袁范打量着默不作声的归流,一丝惊疑后朝着紫菀问道:“这位是?”

“他是爷爷请的贵客,伯父请先回吧。”

那袁范离开东楼时,还不忘回头看了眼归流。

东楼的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归流长舒了口气,叹道:“袁司空他,无碍吧?”

“爷爷最听不得别人提姑姑的事了。”

两个人刚才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梯中,都是胆战心惊,苦恼焦虑,但见得对方为自己挺身而出,此刻心中自然更有了几分亲近。

二人放松下来,一个斜靠在书架旁,另一个盘腿坐在对面。日色渐移,几道光射在书架上,和二人的身上。

“你姑姑是谁啊?”

“是爷爷最喜欢的小女儿,叫袁铃儿。”

“那你见过她吗?”

“没见过,她十几年前就在府里病故了,还不到二十岁。”

归流叹息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定是遭了什么厄。”

“其实我都知道的,爷爷这般疼爱我,教我识字、读书、作诗、下棋、弹琴……他之前也是这般宠爱姑姑的,爷爷还有好几次叫过我铃儿……”

归流听着他柔声细语的讲着,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

紫菀回忆往事时目光自然没落到归流身上,但瞥到他那痴傻的眼神时,红晕满脸,嗔怪道:“傻和尚!不许盯着我!”

归流定了定神,回忆道:“那老乌龟说这位姑姑嫁给了萧宝卷的遗腹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你知道萧宝卷是谁吗”

“我师父说过,他是前朝的昏君。用的都是奸臣小人,杀害忠良,所以陛下起兵推翻了他。”

张贺虽不甚清楚,好在归流的记忆力还不错,崇难讲过的掌故他都记了个大概。

“可是啊,萧宝卷身死国灭了。当今的陛下夺了他的江山,也夺了他的后宫,有一个妃嫔就是后来的吴淑媛。”

“男人都爱干这种事情。”

“小和尚,你说出这话!你六根不净。”

“然后呢?”

“爷爷说,吴淑媛怀孕了七个月就生下了皇二子萧综,后宫中人都怀疑萧综的身份,但是皇帝陛下很喜欢这位二皇子,因此萧综从小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师父讲过,他还被陛下封为豫章王。”

“等他长大后,他开始梦见一个肥壮的年轻人,那人身着华服,披发执剑。萧综就开始问他的母亲,‘妈妈,这个人是谁啊?’”

紫菀捏着嗓子,学着孩童的的语气,娓娓道来,归流在一旁听得倒是饶有趣味。

“正赶上他母亲吴淑媛在后宫失宠,于是就把事情全都告诉了萧综。”

“啊?那他相信了吗?”

“可是这个时候,他和铃儿姑姑成亲都有半年啦。”

归流见她没答自己的话,便顺着紫菀的思路八卦道:“那他们二人相爱吗?”

“坏和尚,你一点都不呆!我要去涵元寺把你的话都告诉你师父!”

“你倒是说嘛!”

“爷爷说,他们二人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咱们陛下诗文俱佳,他的儿子们也都有才情。昭明太子文学无双,当今太子也是才情斐然,萧综的文辞也是上佳。”

归流说道:“那你铃儿姑姑肯定也是才女,对吧!”

“为什么说‘也’?”

归流嬉笑道:“还有一个就是你,卫姑娘啊。”

“油嘴滑舌的,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紫菀噘着樱桃小嘴嗔怪着,归流只得拿起佛珠,口中念起阿弥陀佛起来。

“哎呀都被你岔开了!我浑忘记说到哪了!”

“恩爱~啊不对,成亲半年了。”

“哦对,他当时并没相信,大概是和咱们陛下父子情深吧。可是后来他因此更加心神不安,便和东昏侯萧宝卷验起亲来。”

“莫非是滴血验亲?”

“傻和尚,萧宝卷那个时候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哪还有血啊。他用的是‘割骨沥血’之法。”

归流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只见紫菀用帕子遮住嘴巴,凑近过来小声道:“就是把血滴入死人的遗骨里,若是能渗进去,就是亲生的,渗不进去就不是。”

“啧,一听就和滴血验亲一样,不靠谱!”

归流只觉得自己一阵沁人的幽香愈发浓烈起来。

“小和尚你能懂什么,爷爷当时给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我晚上都没睡着。”

“那怎么啦,你这个胆小鬼!”

“什么是胆小鬼?”紫菀眼珠一转,说道:“好啊,你敢骂我是鬼!哼!”

“阎王殿里,小鬼千万,有一种鬼啊最怕见到鬼,胆子又小,所以大家叫他们——胆小鬼!”

“涵元寺的和尚肯定不会教你这些,你肯定又是在哪家青楼学到的!”

“咱们还是接着说这位豫章王吧。”

归流的前世本就爱看这些神鬼志怪的东西,此刻听一个妙龄少女离自己这么近,羞红着脸讲着这些,自然更添意趣。

“那萧综他真的去挖萧宝卷的坟墓了,他从棺椁里取出萧宝卷的遗骨,来割骨沥血。你想啊,漆黑的夜晚,潮湿的土块,锋利的匕首,猩红的血液,白森森的碎骨……”

归流装出很害怕的样子,听完后惊悸道:“啊,你后面,你背后面有一个身着华服的人,手提长剑,披散头发,难道是萧宝卷吗?”

归流一边说着,一边背过手去敲击地板,装作脚步声,直把那紫菀吓得花容月色,差点钻入归流怀里。

归流笑得牙花子都要挤出来了。

卫紫菀见他那副得意地笑,才从恐惧中收回甚神志,恨恨地起身就要离开。

“好啦,紫菀姑娘,小僧给你赔个不是,请你接着讲下去。”

归流挺直腰背,盘腿端坐着,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行个僧礼。

“现在开始,你不许再插言。”

归流重重地点了个头,只见卫紫菀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说道:“那豫章王自然是验证成了的。从此他整个人性情大变,白日里还一切如常,一到晚上就关起门来嚎啕大哭”

“那年陛下派他北伐魏国,让陈庆之将军做他的副将,没想到他却临阵投敌,我们大梁军队第二天就全部溃散了。”

“姑姑是在王府里得到这消息的,她当时便失了心智,身边服侍的人都不知所措。爷爷请了好多个大夫都不管用,最后还是句曲山的陶道长医好的,可是姑姑在府里住的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再后来,我就和祖母来到袁府了。”

“小和尚,你说话啊。”

归流紧绷着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暗示他还不能说话。

“哎呀,你可以说啦!”

…………

注:初,帝纳齐东昏侯宠姬吴淑媛,七月而生豫章王综,宫中多疑之。及淑媛宠衰怨望,密谓综曰:“汝七月生儿,安得比诸皇子!然汝太子次弟,幸保富贵,勿泄也!”与综相抱而泣。综由是自疑,昼则谈虐如常,夜则于静室闭户,披发席稾,私于别室祭齐氏七庙。又微服至曲阿拜齐太宗陵,闻俗说割血沥骨,渗则为父子,遂潜发东昏侯冢,并自杀一男试之,皆验。由是常怀异志,专伺时变。——《资治通鉴·第一百五十卷·梁纪六·武帝普通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