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南强迫自身冷静。
如果事情早早露出马脚,在跑过审流程的这一个月中,王安易为何一直不说?他能容忍这种欺骗?
“您见过学长,聊得还不错吧?”观南小心翼翼地试探。
王安易瞧着他,忽然间笑了声,“聊得挺不错,他也想要拍民国的剧本,求了院长又来求我,只是我俩都没给他过审。”
观南:“……”
倒霉的学长,梦想又一次破灭。
那《鬼子来了》的剧本又是怎么过得审?他只是转为合拍片,审核照样要走,想卡也随时能卡。
活了两世,观南对人情世故的处理,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加倍退步。
上一世,他还会因缺少投资、需要巴结投资的原因,认真提高社交技能。
这一世,自从继承遗产,成为亿万富豪,只有周围的人捧着他,没有他去猜别人的心思。
他但凡皱个眉,金秘书得忐忑难安一天,如果被老管家发现今日少吃一碗饭,整座别墅都不得安宁,从厨师长到女仆长,所有人都得反省。
某些时候,观南跟古代的权贵们共情。
有这么一群时刻揣测心思的心腹在,谁能不飘啊!
他不飘纯粹是因为……啊,就算有一万个人捧臭脚,他也得亲自跑审核,在“今天去这里盖章”“明天拿那个合同”“工作日无法处理”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再活来死去。
多么美好的精神状态!
刺探不出(准确地说,无法刺探任何情报),观南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了当地询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撒的——嗷!”
那个“谎”被“嗷”的吃痛声取代。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只黑脚重重踩住他,强迫他收回那句不该说的话。
观南疼得龇牙咧嘴。
“你这孩子说话可得注意点。”王安易笑容不改,意味深长地叮嘱,“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这话几乎是赤裸地讲,不管你这死孩子猜到什么,都给他咽回去。
他从始至终都是被“扯虎皮”骗到的受害者,没有任何主动倾向,更不存在任何个人情绪。
无辜又倒霉,不小心被老友的弟子坑害,这是他在整件事情中的定位。
观南猜到他是个黑心芝麻包,只是没有想到这芝麻里面还沾点红色。
他跺了两下脚,缓解面部的张牙舞爪。
同时,他说:“老师一直教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王叔,您就放心吧。”
这句话翻译下也很简单,事发之后,我来担责任,绝不会扯您下水。
这对相差几十年岁的前后辈笑眯眯地对视,打着“你知我知”的套路说辞。
离开电影局,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观南揉捏酸疼的脸颊,“脸都要笑僵了,这老狐狸。”
在过审的流程中,到底有多少人在暗中插手,又有多少人对其中的猫腻心知肚明,却始终一言不发。
观南搞不清楚。
他只确定一件事情——转世也好,重生也罢,都不能改变人的智商。
这一刻,他再次感叹起姑婆的伟大。
幸亏您提前准备好秘书室,否则让他来亲自经营,那些比麻花还乱的资产。
那不是要他命,是要那些打工人的命。
最好的上司什么都不要管。
只要工资给够、按时发放,打工人会比老板更担心公司倒闭。
对了,他差点忘记一件事情。
坐上直升飞机,观南给林风眠发条信息。
【不差钱:学长,听说你新片又被毙掉?别郁闷,来我家喝酒。】
【林少爷:……学弟,直接说喝酒就行,不用二次扎心。】
【不差钱:来不来?特意给你准备的好酒。】
【林少爷:哪怕是最便宜的啤酒,只要是你请客,我都愿意去。】
看到这句话,观南莫名其妙,学长怎么一副“我知道你没钱,用不着充大款”的口吻。
这年月还有圈内人不知道他的背景?
不能吧,不能吧,不能吧。
秘书室可是只隐藏遗产来源,其他东西一点没遮挡。
《狩猎》没得奖前,他还能伪装下普通人,获奖之后,他连裤衩子都要被大众扒出来。
若非秘书室死死压住消息,他的隐私能满天飞。
现下,在大众眼中,他是个得了大资本青眼的新锐导演;在圈内普通人眼中,他是个忽然间暴富的大款;在国内的大资本眼中,他继承了巨额遗产,但无法追溯遗产的具体来源,是个好运但神秘的臭小子。
“哎,学弟就是太客气。”林风眠摁灭手机屏幕,“明明穷到骑小电驴,居然还要装大款充阔气,我可得给他留点面子。”
圈内有好多新人,明明是普通人出身,为了吸引粉丝,硬是要凹富二代人设。
林风眠极度看不起这群虚荣之人,但这事放在观南身上……
“学弟只是为了不被人欺负,圈内人踩高捧低,要是没点厉害背景,他铁定会受气,以后由我来罩他。”
自家小弟,自己照顾!
绿萝在窗沿边静静生长,办公室安静如许。
王安易继续品茶,边品边怀念,“还得是老程手里的茶香了。哎,平白让老李拿了那份绝佳的茶叶,真是可惜啊可惜。”
笃笃笃……三声敲门过后,一位青年人走进来。
“王叔,我妈,哦不,李姐让我来取报告单。”
王安易没动,只朝办公桌上投去一眼,“喏,在那里,拿过去留档。”
青年人应声,中途看到那份合拍申请。
他家里关系比较硬,碰到好奇的问题,还是敢出声询问。
“王叔,为什么要给这片子过审?回头会出说道。”
王安易又喝了口茶,状似没听见般,“去留档,别让你妈等久了。”
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青年人搔下鼻头,抱着一沓又一沓的合同离开。
看着他的背景,王安易嘴角下撇,嫌弃道:“连观南那痴儿都知道这问题不该问,他居然还问了出来,老王这儿子算废了,回头调出去,留在局里是个祸害。”
至于为什么过审……
每次回忆剧本,王安易都得为观南叫声好。
看《狩猎》的时候,他察觉出观南对人性挖掘的入木三分,但也可惜他吝啬镜头语言。
冷峻克制,不带任何倾向性。
对老年创作者而言,这是一桩好事,避免沦落到三流的说教;对年轻创作者而言,这会压制住勃发的倾诉欲。
欲望是灵感的源泉。
创作者若无表达的意愿,绝不可能带来好作品。
《鬼子来了》在挖掘人性方面跟《狩猎》一脉相承,甚至于更加露骨跟刻薄。
《狩猎》是日常生活的脱轨,《鬼子来了》是非正常生活下的日常。
男主角马大三阴差阳错接手了两位俘虏,村民们提议将两人处死,以避免麻烦。在多次处决两人未果后,村民们认为他们命不该绝,直接将两人关押起来。
六个月后,一位俘虏,花屋小三郎决定报答村民们的不杀之恩,提出了一笔交易,以粮食换取两人离开。马大三极力促成这件事情,村民们接受提议,将两个俘虏返回宪兵队。
尽管对方酒冢对此很不满,依旧履行承诺,将粮食送往村落中,还召集全村老少欢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酒冢忽然宣布天皇投降的消息,并展开大屠杀。
马大三幸免于难,却也是唯一一位。
不久后,国民党军队接管日军俘虏,花屋所在的部队也在其中。一个雨天,马大三假装烟贩,冲进俘虏营,为死去的村民们报仇。
被逮捕后,马大三被判处死刑,执行者是花屋小三郎。
王安易在剧本中看出熟悉的黑色幽默。
剧本中的很多用词非常有趣,没有当下主旋律大片的花里胡哨,更没有枪炮嗡鸣,更别提裤裆下掏地雷亦或是手撕鬼子。
观南几乎以嘲弄的口吻去讲述这个故事。
【我不干那个要你们命的事情,你们也别干这要我命的事情。】
很奇妙,当王安易回想的时候,他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尽管这不是传染度很高的金句。
“只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不敢干就行。越是莫深如讳,越代表某些人心虚,心虚到不敢正视犯过的错误。”
同时,王安易又想起郝良才那不成样的剧本,“啧……老郝为了那个破奖也是发了疯,那种剧本也敢拍,论自我觉悟还不如个小年轻,早晚得摔跟头。”
东瀛的臭脚也要去捧,别是被那群公知洗了脑。
要知道,这年代连公知都快要混不下去。
尽管多次得到王安易别坐直升飞机的警告,观南出行还是习惯这玩意。
当然,因为直升飞机低空飞行扰民,每次飞行后,秘书室都得给前来抗议的居民发补偿金。
一次不算什么,二次不算什么,三次四次……观南难得愧疚,不为别的,主要是心疼钱。
他提议暂停乘坐,换个出行方法。
别因为善后把自己搞破产,这理由太过滑稽,饶是他也笑不出来。
老管家却宽慰,“钱放在银行中是死物,只有流动起来才是资产。”
见观南还是担心,他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以您的消费水平,再奢靡个五百年,也消耗不尽这份遗产,别太高估自己!”
观南:抱歉,没有让“遗产大人”尽兴。
三楼书房,二层的巨大书墙悍然而立,实木制的移动梯子放在一侧,阳光照耀在书脊上,点亮这些昂贵的系列丛书。
李如一每次来,都会对着这面书墙感叹。
“换个爱书人站在这里,估计会溺死在这书籍的海洋中,”他话锋一转,“可惜只有个牛嚼牡丹的货色,用这些真材实料的藏书做装饰品,呜呼哉呜呼哉……”
观南靠在椅背上,静静欣赏这份表演。
他有些时候很好奇,以李如一这信手拈来的表演水平,明明是做演员的好料子,结果中途转行做制片人,且有一去不回的势头,不知道他图什么。
“能做别人的爸爸,我干嘛当别人的孙子?”
李如一吐槽,顶着金秘书不赞同的晚娘脸,拉来个老板椅坐下,身上五花八门的饰品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别看演员们表面上很有地位,但在某些人眼中依旧是戏子。
是下九流的行当,上不了正经台面。
就连观南这导演,在很多人眼中也更像是拉皮条的中间人。
对于这类历史悠久的歧视,观南无话可讲。
几十年前,演员大多数是为了父母还债才出道,还秉持“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旧观念;可现在的娱乐圈已经进化到,非二代子弟出不了头。
别管是星二代还是富二代,你可以没演技、可以没颜值、可以没金主,唯独不能没背景。
再用老一套的说辞看待当下娱乐圈,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要入土的老古董。
“让你去跑演员们的签约,进展怎么样?”观南回归正题。
李如一正下脸色,从文件包里掏出五六份合同,“目前能找到且可以签约的老演员已经在走对接流程。”
“其他老演员……我实在是找不到,”李如一拧把鼻子,“别说是联系经纪公司,我连找个联系方式都找不到。那些老演员都是八百年不出山的老怪物,换做修仙文里,那是闭关修行的大能,我何德何能才能将人揪出来!
然后,他又是一番诉苦,什么找演员难、组剧组难、某人直接甩手将一大堆烂摊子都留给他个倒霉蛋,他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要苦。
那表演就跟秦香莲上京告状,没有换来六月飞雪,那是相当不合格。
观南幽幽看眼他,点开手边的iPad,翻出个收藏页面,将平板推到李如一手下。
“看完之后再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