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有多少次会在医院里醒来。反正第一次,从我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我是没有记忆的。其它还有无数次。
这应该是最新的一次。
医院的标志,就是白色的。白色的屋顶,还有白色的人。
我说白色的人,其实指的是穿着白色服装的医生和护士。
我闻到了白色的味道,听到了白色的声音。
白色的味道是医院里那种消毒水味道。
白色的声音是穿白色服装的人从白色的口罩后面发出的说话声。
那是一个快乐的、年轻的、优美的白色的声音。她叫喊的是什么我却一点也听不懂。
我侧了一下脸,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服装的小护士。
一会儿,她的脸旁边出现了另一张白色的脸。不是脸是白色的,是那口罩和服装。那是一个男人,年龄略大些,看着就有医生的样子。
可是他向我提出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因为他说的不是我听得懂的人话。
我弱弱地提问,我用人话提问:你说什么?
他改用人话反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好像是在医院里。那么,我应该是病人。
他说: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说:我叫什么名字?我是哪里人?
他说:你想不起来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想不起来了吗?
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小护士竟然也会说人话,她说:是警察送你来的。说是在海边拣到你的。说你什么证件也没有。
在海边拣到我?我在海边?我怎么到海边去的?
海我是知道的,至少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种黑黑的但是透明的液体,包围着我的液体,有光线从什么地方透过来,漂着。我感觉头很痛,周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东西在游动。我也想游动,可是我的身体动不了,不能像周围的鱼那样摆动尾巴。
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医生叹了口气。他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个叫哪里的地方。他们说的话我为什么听不懂?可是我说了人话,他们都听得懂。人话?怎么我说的就是人话,是我自己和别人都能听懂的话?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听到的还是那个小护士的欢呼声。她欢呼的内容仍然是我听不懂的。
可是,随着她的欢呼声,我的上方出现了两张脸,两张都戴着帽子穿着一样的衣服的人,一男一女。
我说:你们是谁?
那男的说:警察。
警察?我说,对了,有人说,你们是在海边拣到我的。
那男的说:是的,是我们的同事发现你趴在礁石上的。
我说:礁石上?我是从海底来的?
那个女人在笑。男人不笑,他说:有可能。我们目前无法确定。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吗?
我说:我是谁?你能告诉我吗?从哪里来,你不是说从海底来的吗?
那个女人笑得更厉害了。
那男的警察说:你想想,看看能想起什么。
我说:我想想。好的,我想想。
这个男的警察又提了几个问题,可是我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了。
傍晚的时候,我是说,当阳光斜斜地照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坐了起来,下了床,走出了房间。
这里的过道上有几个人走来走去,有几个人坐在凳子上,有的看我一眼,有的不看我。
我慢慢地走着,我走到了比较宽敞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人排队,有人坐着。
我看到了两个人,两个男人。我觉得我认识他们。我走了过去,他们俩都看着我。是的,这两个人我应该是认得的。其中人一个曾经离我很近。我想起来了,他摸着我的头顶。应该说,他摸过我的头顶。
他们应该是看到了我。然后,他们却走开了。
我走过去,这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我转了一圈,我又转了一圈。我走到了大门口,我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条街道,有汽车在开,有人在走。
我回过头去,看见那房子大门的上方写着“医院”,这两个字我是认得的。
我在医院里,这我本来已经想起来了。我连医生和护士都想起来了。
我应该到哪里去?我不知道。
这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小护士。她向我奔来。她用人话对我说:先生,你还不能出院。
我说:你是说,我应该回到医院里去。
她说:是的。
跟着她往回走的时候,在大门里面,我又看见了那个曾经抚摸过我的头顶的男人。他正在跟一女人说话。那个女人向我这里看来。我向他们走去。
那个女人迎着我走来。她说:先生,我怎么觉得见过你呢?
我说:你见过我?
跟这个女人对完这两句话,我忽然发现她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可是这种语言我不但听得懂,而且会说,而且听和说的能力比之前更大,更自然。
我说:你说的也是人话。
这个女人好像想要笑,可还是忍住了。她说:当然了,我说的是秦语啊。看来我真的没有认错人。
我说:秦语?我想起来了。我也会说秦语。
她说:当然了。如果我没有认错,你是安总安如新吧?
我说:安如新?我是安如新?安如新是我的名字?
她说:不会吧。你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我说:对啊,我是安如新。我想起来了。可是你是谁呢?
她说:我也是秦人,我是生活在这里的秦人。可是我知道你,几个月前电视新闻里都在说你。
我说:我是安如新?安如新是什么人?
她说:安如新是秦唐大公司滨芯的总裁啊。你是安总。你怎么了,都忘记了吗?
我说:我想起来了。我有点想起来了。你让我慢慢地想。
回到病房里,我开始想。我使劲地想。
可是我能够想起来的事情真的不多。这个女人叫我安总,说我是秦唐大公司滨芯的总裁。总裁?滨芯?安如新?
我觉得我开始想起来了。这些概念我是知道的。我还知道了,我第一次说的“人话”是昂语,我第二次说的“人话”是秦语。我都会说,也都听得懂。可是我好像更喜欢说第二种人话。
是的,这个女人说她是秦人。那么,我也是秦人了?是的,秦唐公司的总裁,那应该是秦人。必须是秦人。
我觉得我都想起来了。
可是,我想起来的也就这么多了。除了这些,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仍然想不起来。可是我的感觉是,我脑子里面出现了一小块看得清的地方,而且这块地方好像正在扩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