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寻梦人

陈平原

这是一个倔强而又孤独的叛逆者,一个出师未捷便轰然倒下的寻梦人,一道欢快奔腾越过九曲十八涧的溪流,一颗划过天际瞬间照亮漫漫夜空的彗星。曾在上个世纪20年代“名满天下”的北大哲学教授张竞生,竟然凭借薄薄一册《性史》,赢得生前无数骂名,也收获了半个多世纪后的风光。

不过,单就“性学”“计划生育”“爱情大讨论”等立论,尚不足以穷尽张竞生五彩斑斓的一生;更何况,所谓“性博士”的命名,本身就有很浓厚的嘲讽意味。实际上,这是一个趣味极其广泛、讲究“体悟”与“会通”、刻意追求“读活书”,并以“鉴赏的态度”看待人生的哲学家(张竞生:《两度旅欧回想录》及《爱的漩涡》)。有趣的是,此奇才之所以长期被埋没,政府迫害以及民众愚昧固然是重要因素,但此外,还必须直面一个残酷的事实:真正让张竞生“无地自容”的,正是占据20世纪中国思想学术主流地位的五四新文化人及其后学。在一个专业化潮流已经形成的时代,蔑视“专家”,断然拒绝国人普遍信仰的“科学”与“哲学”,转而主张直觉、顿悟、情趣的“美的思想法”,就很难得到学界以及大众的认可。所谓“以‘美治主义’为社会一切事业组织上的根本政策”,虽妙不可言,可在我看来,却纯属乌托邦(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一书“导言”对此有自省)。批判真假道学,主张“爱情四定则”,提倡“情人制”,或者编一套玄秘的“审美丛书”,这都没有问题,偶尔还能得到“何等痛快”的赞许(周作人:《沟沿通信之二》);可出版“赤裸裸”的《性史》以及主编“专注性学”的《新文化》,却不可避免地会与主流学界反目成仇。

我并不否认,张竞生因缺乏必要的专业训练,谈论“性教育”时,多想象与夸饰之词。也正是这一点,导致其在论战中不断败北。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好像敏感的卢梭与学识渊博的以狄德罗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之所以由合作走向冲突,原因既有政治立场的分歧,更包括性格与才情的差异。如此天性叛逆,自信而又孤僻,多情且又放诞,注定了张竞生一路走来,不可能步步莲花,反而是处处荆棘。好在张博士屡败屡战,勇气实在可嘉;而这背后的因素是:留学法国,学的是唯心论哲学,喜欢的是浪漫派文学,一生行事,师法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

照罗曼·罗兰的说法,卢梭的《忏悔录》“为小说的艺术打开探索内心生活的堂奥”,是“第一批浪漫主义者的母亲”(罗曼·罗兰:《卢梭的生平和著作》);张竞生描述浪漫派之“幻想”“反抗”“直感”以及“极端的情感”,同样以卢梭为先导。这些“立身行事都要有特别处”“爱恨都要到极点”的浪漫派文人,与国人之普遍推崇“中庸”,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们不能受人谅解的,就因太伟大与不肯依阿取容。他们受诅咒处,正是他们不可及处”——当张竞生写下这些热情洋溢的赞词时,当不无“夫子自道”且“自叹自怜”的意味(张竞生:《烂漫派概论》)。从早年的博士论文《关于卢梭古代教育起源理论之探讨》,到北大教书时的专著《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到离开学界后的译述《卢骚忏悔录》《梦与放逐》《歌德自传》《烂漫派概论》《伟大怪恶的艺术》,一直到晚年撰写“‘半自传式’的小品文”《浮生漫谈》《十年情场》《爱的漩涡》等,几乎张竞生所有的著译,都隐隐约约可见卢梭的影子。

从晚清开始,国人不断推崇法国思想家卢梭,从政治的《民约论》(今译《社会契约论》),到教育的《爱弥儿》,再到文学的《忏悔录》,表彰的重点随时代氛围而转移。在我看来,不仅学问与立场,甚至包括性情与行为方式,最合适作为卢梭信徒或私淑弟子的,莫过于张竞生。其主张“痛快地生活”的《浮生漫谈》,以“山野”开篇,以“儿童”作结,某种程度说明了其为何与20世纪中国主流学界分道扬镳。特立独行、敏感而偏执、思维跳跃、推崇常识而蔑视专家、想象力丰富而执行力薄弱、逆境中抗争、终其一生不断进行哲学思考且将这种思考落实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人物,不免让人产生无限遐想——这是一个生错了时代、选错了职业因而注定命运多舛的浪漫派文人。

这种性格以及生活趣味,放在苏曼殊、郁达夫等浪漫派作家行列,也许更合适。在《十年情场》中,张竞生多次引用苏曼殊的诗句。其实,无论浪漫性情、异域风味,还是那些半真半假的小说或自传,二人颇有相似处。记得浪漫得近乎颓废的现代小说家郁达夫,曾这样评论苏曼殊:“他的译诗,比他自作的诗好,他的诗比他的画好,他的画比他的小说好,而他的浪漫气质,由这一种浪漫气质而来的行动风度,比他的一切都好。”(郁达夫:《杂评曼殊的作品》)日后,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大概也会发现,这个被严重扭曲的哲学博士,也是“人”比“书”还可爱。

作为最早译介卢梭《忏悔录》的哲学家,张竞生曾谈及此书的意义:“这部《忏悔录》供给我们许多人情世故,可以由此知道古今中西之人心原是一样,这已值得一读了。况且有许多奇事逸致,非在18世纪的法兰西不能得到,更使读者得了无穷的宝藏。”(张竞生:《〈卢骚忏悔录〉第三版序》)不妨借用此视角,来谈论张竞生惊涛骇浪、起伏不定的一生——你会惊叹,此人怎么经常与政治史、思想史、学术史的“大人物”或“关键时刻”擦身而过?这不是一个声名显赫的“成功人士”,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个“失败者”,可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观察角度,帮助我们串起了一部“不一样”的中国现代史。

假如此说成立,那么,为张竞生写传,就不该局限于传主生平,而必须有更为宏阔的视野。更何况,张竞生本人已撰有《浮生漫谈》《十年情场》等,若跳不出此窠臼,很容易被传主的自述所覆盖。好在本书作者张培忠君深知其中奥秘,为撰写此书投入了大量精力(所谓“念兹在兹近三十年,积累考证近二十年,研究写作近十年”,参见本书后记),广收博采,兼及作家的揣摩、学者的考证,以及尽可能详尽的田野调查,故此书多有可观之处。

如此评传,我能先睹为快,实为幸事。我与作者一样,都是潮州人,对于张竞生这位先贤早有耳闻,只是囿于成见,不曾给予必要的关注。直到应邀写序,阅读了大量张竞生著译,对这位前北大教授的印象方才大为改观。可惜的是,深入的专题探究,既无法仓促完成,即便完成,也不适合作为评传的序言,只能留待日后单独发表。

2008年7月20日于香港中文大学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