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
- 张培忠
- 4092字
- 2024-01-05 10:15:39
第二章 从晚晴园到总统府
一、追随孙中山
1908年3月,张竞生与同学王鸾历尽艰辛,云水迢迢来到新加坡投靠孙中山,决意做一个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党人。
在广州准备起程前往新加坡的前一天晚上,班里举行了一次饯行的晚餐会,既是话别,又是鼓气,更是激励,近百名同学轮番过来敬酒,有的还慷慨解囊,资助旅费。同班同学陈铭枢握着张竞生的手,嘱咐他代为转达对中山先生的景仰之情,并以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成功便成仁的英雄气概相期许,说得张竞生热血沸腾,恨不得一脚迈过南海诸岛,踏上那一片神奇的土地。
这天,张竞生、王鸾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新加坡中心区的大人路12号。在青龙木树下驻足,眺望眼前这座白墙红瓦的别墅式建筑,张竞生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东南亚革命活动的指挥中枢——晚晴园。
晚晴园是一幢别致的二层小洋楼,始建于19世纪末,最初是广东潮汕饶平籍橡胶业巨子张永福买来供养母亲的寓所。张永福取李商隐诗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之意,命名为晚晴园。张永福是中国革命事业的热心支持者,也是孙中山革命事业的忠诚追随者。1906年4月6日,在孙中山的亲自领誓下,南洋群岛第一个革命组织——中国同盟会新加坡分会在晚晴园二楼举行宣誓仪式后正式成立,张永福被推选为副会长,后来改选时当选会长。为推翻清朝的腐败统治,孙中山先后八次抵达新加坡,其中有三次被张永福安排住在晚晴园,后来张永福干脆将别墅转送给孙中山。同盟会的青天白日旗就是孙中山在晚晴园亲自创制的,由胡汉民起草的同盟会章程是在晚晴园制定的,中国同盟会南洋总部也附设在这里。胡汉民曾说:“南洋是本党革命的策源地,是本党革命的根据地。”晚晴园成了革命志士聚会与策划起义的场所,更成为热血青年追寻理想的圣地。
在二楼宽敞的客厅里,孙中山接待了张竞生、王鸾同学二人。孙中山刚过不惑之年,身穿一套朴素的白色中山装,满面光彩,神态自若,虽不十分魁梧,却洋溢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初出茅庐又远涉重洋的张竞生陡然站到孙中山面前,既激动又慌乱。他忙掏出赵声的书信,恭敬地呈给中山先生过目,接着鼓起勇气,把自己如何在黄埔陆军小学带头宣传革命、带头剪去辫发、带头清理餐霸以及如何被开除、如何请求先生给予出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孙中山做了详尽的报告。
听完张竞生的讲述,孙中山沉吟良久,态度蔼然而又语意坚决地说道:“你们都想错了!我们革命党人正应为满清军人,用他们兵器攻倒他们!你们先前受了一面宣传,以为做满清军人,就是欺负汉族的,这是指那班无知识、无民族心的军人说的,例如曾、左、李,那班代满清打义和团的混账军人确实这样,但我现在所宣传的,是希望一班革命者去当满清的军人,然后乘机起义打倒清廷,恢复汉室。还是劝你们回内地做革命党吧。我在此时无法潜入内地,只好在国外活动,这不过是临时的办法。根本解决,当然在国内起来革命,而不是在国外宣传就了事的。说到帮你们到外国去留学,养成深造的革命人物,我此时的财力,是无法济助的……”
张竞生千里去国,面谒先生,满以为从此以后即可追随中山先生于左右,或远适他国成就一番事业,没想到孙中山一席诚恳的大实话,给了他当头一棒,使他懵懵然从云端里一个筋斗摔了下来。他这才感到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多么幼稚,轻率地离开陆军小学是多么错误!
听了孙中山先生的一番话,张竞生很是后悔。但是后悔已不济事,他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要来一趟新加坡也不容易,不如先找一个地方住下,再相机而动。
新加坡晚晴园今貌,其已成为重要的纪念地,前方有孙中山坐像
张永福是饶平县钱东镇锡坑村(现为樟溪镇青岚村)人。在广州读书时,张竞生就多次听乡里人说起张永福,黄冈丁未起义失败,一时风声鹤唳,革命志士相率退走香港或新加坡避难,张永福来者不拒,在晚晴园接济多达一百多人,使落难中的家乡人感激涕零。因此,张竞生十分希望能住到张永福家里,既可与张永福畅叙乡情,更重要的是可多寻找些机会就近向中山先生请教。没想到事不凑巧,听说这回孙先生领导的镇南关起义、防城起义又遭到失败,胡汉民、汪精卫、黄克强、邓泽如都纷纷退守新加坡,全都住在晚晴园。随后,张继、林时爽等人也同时到来,住在一起。晚晴园已是人满为患,有些房间还要二三人共宿一床。
看到这个架势,张竞生只好找到离晚晴园不远的端蒙小学,住进同是潮州老乡的校长何先生家中。
过了三四天,张竞生、王鸾又来到晚晴园找孙中山。刚上到二楼客厅,就见到青天白日旗,第一次看到这幅在镇南关起义中竖起的同盟会新创制的党旗,张竞生肃然起敬,精神更为奋发。
上次见面交谈,孙中山虽然不赞成张竞生的肤浅做法,却十分赞赏他的革命志向。这一回,孙中山兴致勃勃地向张竞生他俩详细介绍他眼下在新加坡所从事的革命工作。
孙中山是一位革命意志十分坚定的领袖,黄冈起义、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相继失败,并未动摇他“必以流血得之”的共和理想。在晚晴园短暂休整的间隙,他共做了三件事。首先,领导革命党与保皇党展开笔战,揭发保皇党的无民族性与虚伪。笔战在各自的报纸中展开,保皇党以《南洋总汇报》为主阵地,革命党以《中兴日报》为主战场。《中兴日报》于1907年7月12日创刊,主席张永福、监督陈楚楠、司理林义顺。先后主笔政者为胡汉民、汪精卫、居正、田桐、林时爽、张西林、王斧、何德如、林希侠、方瑞麟等。在孙中山的主导下,革命党一时战将如云,但孙中山主张攻心为先,以理服人为上策,胡汉民于是写了大量文章痛击康有为。双方对峙交战最为激烈时,汪精卫出马应战,孙中山也挥戈上阵。他鲜明地指出,保皇党寄托于清朝贵族实行的新政是完全失败的,执政者是慈禧一派人,腐败到不堪言说。而光绪皇帝已被禁锢废黜,即使能得位,也不能有所作为,不过是一个毫无学问与政治才能的少爷派。戊戌变法所以失败,便足证光绪毫无政治手腕。就国内外时势看,非用武力把清廷打倒,一切新政是无希望实行的。
孙中山与同盟会新加坡分会正副会长张永福(左)、陈楚楠(右)合影
说到这里,孙中山把那张载有他文章的《中兴日报》拿给张竞生,文章署名竟然是“南洋小学生”!
孙中山的慷慨陈词已使张竞生内心震撼,见到署名,他更佩服得五体投地。张竞生由衷地说:“先生尚且称革命的小学生,我们愿为先生的马前卒!愿先生不弃!”
孙中山摆摆手,表示署什么名字乃不值置喙的小事,关键在于文章的内容。这次在新加坡与保皇党短兵相接的论战,有着十分重要的价值,不仅淋漓尽致地阐明了同盟会的革命主张,而且向海外华侨广为宣传,引起华侨的注意,促使华侨同情和支持革命。这是孙中山在新加坡致力最勤的第二件事。讲到这里,他特别强调团结华侨的问题,南洋华侨素有洪门的组织,这个社团有渊深的历史和光荣的传统,我们正好从华侨的爱祖国本性出发,联络洪门一切人物,鼓励他们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为光复革命事业做出贡献。
张竞生知道,孙中山已经讲到了革命的策略问题。既要打击反动派,又要团结同情派,还要组织战斗派。这是孙中山着手的第三件事,就是考虑如何在海外组织一班青年回归中国实行直接的革命事业,因为这是事关同盟会前途命运的秘密,孙中山只约略地说个大概,并没有深谈。
望着窗外摇曳的青龙木和篱笆上盛开的胡姬花,张竞生迷惘的内心亮堂了许多。张竞生感到,同是革命党人,与赵声相比,中山先生更加深谋远虑,也更为精神焕发。
孙中山一直住在晚晴园,全神贯注地策划革命事宜或接待各地访客,对外的事务一概由胡汉民或张永福经办。
半个月后,张竞生、王鸾第三次来到晚晴园谒见孙中山。孙中山仍然不厌其烦地向张竞生详细论述系统的革命学说和革命行动,并且推论到做学问,如何才能得到真实的学问。
离开晚晴园的时候,张竞生暗暗惊奇:孙中山心忧天下,奔走国事,却不轻慢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促膝倾谈,启发点拨,如对故人。小子何幸,因缘际会中,得以与被清廷目为“四大寇”之首、同盟会党魁的中山先生纵论时局、畅谈革命!于张竞生,这如遇天人、如聆天音的经历,岂非人生的奇情快事?
不知不觉间,张竞生、王鸾已在新加坡住了一个多月。盘缠告罄,前途未卜,想着再回国内重入军队,既不愿意又不容易。当下,两人感到十分苦恼,进退两难。彷徨数日,无计可施,只好又往晚晴园请教孙先生。不料这次他们只在楼下见到了胡汉民,胡汉民说孙先生有要事急需处理,无暇与两位相见,劝说他们还是回内地当革命党,以便里应外合,因势成事。才交谈了几句,胡汉民因《中兴日报》股份太少,销量太多,资金周转不灵,急着到外地招股筹款,也与张竞生二人匆匆握别。
二人沮丧地离开晚晴园。回到端蒙小学,见到何校长,张竞生劈头就问:“孙先生为何拒不接见我们?”
何校长苦笑着摇了摇头,递给张竞生一张保皇派办的报纸《南洋总汇报》,只见头版赫然刊登着一条消息:“清廷新从广州派遣两刺客来刺杀孙中山,已抵达星洲。”
张竞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内心叫苦不迭。报载清廷派刺客到新加坡追杀孙中山,并要求新加坡总督驱逐孙中山出境,言之凿凿,真假莫辨,为安全计,孙中山深居简出,多加警惕,原也无可厚非。何校长不明就里,说:“说不定孙先生以为你们是刺客嫌疑人,所以不见你们吧。”
看来,新加坡已非久留之地,但起程回国,囊空如洗,连买船票的钱都没有了。张竞生只好为一间小印刷店出版一本汉英对照的小册子,以挣取一小笔旅费。没想到,完工那天,店老板却拒绝按约支付,张竞生忍无可忍,就跟店老板争吵起来。店老板蛮横地说要请警察把他驱逐出境,王鸾见形势危急,忙请来何校长出面调停,这才避免了一场风波。
何校长见他们处境委实艰难,又为他们代出旅费,帮助购买了第二天返国的船票。
张竞生两人从小印刷店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踯躅。经过一间咖啡店,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这才感到已是饥肠辘辘,遂走进店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各要了一杯咖啡,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喝咖啡。张竞生刚呷了一口,感到又苦又涩,像喝中药一样难以下咽。王鸾啐得满地都是水渍,张竞生则硬着头皮把这杯黑乎乎、苦涩涩的咖啡咽了下去。他自嘲地想道,这人生的第一次远行,就像人生第一次喝咖啡一样,既刺激、过瘾,又无奈、苦涩。
新加坡之旅虽然无功而返,却也不虚此行。至少,张竞生面谒先生,面聆教诲,并且深深懂得,要有所作为,必须回到国内;要革命成功,必须屏弃旧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