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墨镇狼虎·十

猎人小屋里,路明非挥动着手臂,像用扫把或鸡毛掸子一样使用赤蛟剑,态度从一开始的紧张到现在的疑惑,总计没有超过五分钟。

那些足以出现在恐怖电影中的肉触手对他本人不知为何没有丝毫兴趣,却是争先恐后地向赤蛟剑上撞,也就因为不明原因极为迅速地被赤蛟剑化为飞灰。

甚至就连部分和房屋墙壁长到一块去的肉,都勉强又缓慢地拖动自己,想要跳到剑上面,路明非心善,一时恻隐,主动过去以剑刃清掉了那些肉。

屋子里这么一个跟邪祟似的东西,就这么被削没了大半?

路明非有些不可思议,想了想,转身试着用剑背戳了戳头在地上的少年。

那少年突然地睁开眼睛,密密麻麻的血丝肌肉撑着他的头骨移动,奋力地扭过头来看着赤蛟剑,铺在他头下的血肉如跳床般将他的头颅弹起,他借着助力一口咬上铜色的剑刃,鲜红的丝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头颅中被拉了出来,像是刚从烤箱中取出的芝士的拉丝。

须臾后,男孩的头颅终于还是纸灰般崩溃。

‘您已击杀十五级首领怪物【息肉血裔·李善终】,获得蓝色物品:【息肉血脉】、获得后蜀世子李善终的追忆。’

‘是否使用李善终的追忆?’

为什么赤蛟剑能够吸出那种红色的东西,祂这就这么自杀了?为什么爆出的是蓝色等级的息肉血脉?后蜀世子李善终又是谁?

问题越来越多,路明非却反而觉得自己离这个镇子的谜团中心更近了一步。

‘使用。’

他下达了指令。

————

“吃人——吃人啊,到底是从京城回来了,见识就是长了不少。从那回来后,你觉得吃人不对了?”

片刻诡异的静默后,老人对着自己唯一的孩子说,她的语气好像松缓了些,居然像是有些妥协了。

沙平安有些意外地愣住了,他清楚老人有多么执拗,往常就是自己在她面前做出要拼命抹脖子的姿态,最多也只是刀被打飞被严词命令关禁闭而已,如今怎么这么好说话,就因为自己做了京官?

他看见老人的袖子里红色的触手探出,从房屋的另一角拉了一把椅子放到她的对面。

“我们是得谈谈了,过来坐。”

老人向他招了招手,沙平安身不由己地坐到了那把昂贵的木椅上,明明没有被拘束,他却觉得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压着他的身体。

“你还记得当初商路上还有人的时候么?那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了。”

“记得。”

沙平安勉强的昂着头,刚才既然话已经说开,他自认就不必再在母亲面前一副求全的姿态。

“那时候真是天天都是好日子啊,路上都是往来运输木头的行商,还有购买珍惜树苗的,那些往常不值一文的树木突然就值了大钱,大家砍一天的木头够吃三个月,谁都拼命的拎起斧头,想要多砍一些,多砍几天一辈子的钱都被赚到手了——何止是一辈子,子子孙孙的一辈子说不定都有了。”

老人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像是在隔着很厚的屋顶晒太阳,回忆着过去。

“当时铺路的人刚过来时大家都很惊讶,说这种穷地方有什么值得被惦记的呢?路铺好后商人果然就来了,他们要木头,墨镇特产的墨铁木,一根上好的墨铁木他们给两贯钱!”

她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道。

“我也是那时候才和你父亲认识的。他是修路的人。”

————

“我就要被流放到这个地方了吗,娘?”

路明非听到了莫名熟悉的声音,再睁眼时已到了一处精美的凉亭里,亭中一个雍容华美的女人在抱着男孩哭泣,那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却反而不得不言辞柔和地安慰起他的母亲。

桌上一副地图随意地摊着,一个边陲角落里画着一个红圈。

“王室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出生时娘便也只是指望着你能安安稳稳地活过一生,如今只能将你送到边陲去才能活命,善终善终,日后我们母子连能否相见都不知道,这能叫做善终么?”

“没事的,娘,二叔不是在各处修路,说要通商么?将来路都修起来,说不定我们见面也就只是两个月的功夫。”

明明孩子是在安慰她,可是女人的哭声不知为何却更怯惨了。

————

“刚才在说墨铁木是吗?我们说回那些木头。墨镇虽然生产墨铁木,可墨铁木的生长速度极慢,那些商人也就顺带着收些其他的木头,只是价格就低了很多。虽然价格低,但砍一天的木头依然要比从前种地赚的多,大家也就都去砍木头,到外面的商人那里买来粮食吃。”

“这样的繁荣大概也就只有不到五年,五年后砍木头收益相比种地也赚不了多少,有些砍树砍累了的人就想要回来种地——可是这时才有人发觉地已经种不了了。大量的砍伐让这片土地上的水流消退,能获得粮食的唯一办法居然只有从商人那里买。”

“但此时大家手头都有不少钱,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几年后,大旱来了,粮食比最低时翻价十倍。”

“有些机灵的人就想不通过商人,自己到有粮食的地方去进货,可找来找去发现到处都是大旱,饿殍遍地,看到的能产粮食的好田地又都是王公贵族们的私地,他们只对有关系的行商出售粮食。没发现别的不说,倒是发现了从我们那里进走的墨铁木——但他们只一根便卖一百贯,涨价涨了五十倍!”

“大家又努力打听,才听到了墨铁木的说法:官家早就明令禁止涸泽而渔式的砍伐狩猎,就连一块地种过几年都要让它修养生息的,外地人大量盗伐珍贵木种甚至要被砍头的,可是当地人不知律令时却可以不受制约——大家都被那几个行商团骗了,他们有意钻了漏洞,骗我们这些乡下人偷挖木头,再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就不用受到后蜀律的制裁!”

“回去的路上总是时不时地就能看见饿死的人,又过了几年,墨镇也有饿死的人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说进了京城,要当大官——可是大官是那么容易当的么?我们这么多年来吃的也不过只是一个不死的妖人,可是京城里那些诱导我们失去未来的商人们倒都是大腹便便地买了豪宅...”

老人的声音再度严厉起来。

“你说吃人不对?墨镇自从吃上人后就再没饿死过人,可是恶商淤积的京城就是吃人最狠的地方。我们吃人肉,恶商吃我们,王室贵族又吃恶商,被别人的设计饿死的人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你在这里说我们吃人不对,可是那些更大的的吃人的人嘴上连血都没有!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去吃人就会被别人吃就会饿死,你能怎么办?连到底谁在吃人都想不通,你还想当大官?做你的美梦!”

惊人的压力从过去的记忆中溢出来,压到了沙平安的身上,让他一时间以为自己正在陷入沼泽,他强撑着咬牙想要对抗自己本能的恐惧却还是一点点的低下头颅。

一只枯瘦的手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提起来逼着他与老人对视,老人的目光中透出惊人的魄力。

“说什么当大官,到现在不也只是个从九品的典仪?就这样你还雇佣护院,你的钱去掉自己用的还能剩多少就在那里充大头?”

老人的手掌里传来惊人的巨力,一把将沙平安丢了出去,砸出重重的‘砰’的一声。

“你调查我!”

沙平安吼叫,他抓着地毯,倍感屈辱。

“你还用调查?你以为墨镇的油水被榨干,行商都搬走以后,我们的粮食是哪里来的?”

老人冷冷地说。

“你的上司应该已经说过要越级给你升迁到从八品的左拾遗吧?不然依你的性子,绝不可能敢在我面前这么跳。你以为你是靠自己能力被赏识提拔的?可笑,现在这吃人的世道哪里有什么赏识,那是因为我们这些被你鄙弃的‘吃人的沙家的人’早就给你们这些后辈铺好了路!”

大概一次性说了太多的话牵动了肺气,她喘息了两口,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些许。

“我就要死了,可是这个家里还没有能够接替我的人。我死以后,这个镇子上的人又要怎么办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独子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