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稀疏的小雪。
我站立的原野尽头与低矮的山相连,从山脊到此处栽种有数千棵黑色圆木。这些树木和各个年龄层的人相同,身高略有不同,粗细就像铁路枕木那样,但是不像枕木一样笔直,而是有些倾斜或弯曲,仿佛数千名男女和瘦弱的孩子们蜷缩着肩膀淋着雪。
这里曾经存在过墓地吗?我想着。
这些树木都是墓碑吗?
雪花如盐的结晶,飘落在黑色树木每个断裂的树梢上,后方有着低斜的坟茔,我在其间行走。让我突然停下脚步的原因是,从某一瞬间开始,我的运动鞋居然踩到吱吱作响的雪水,才觉得奇怪,水就涨到我的脚背上。我回头看了看,不敢相信。原以为是地平线的原野尽头,原来是大海,现在潮水正朝我涌来。
我也不自觉地发出声音问道: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建造坟墓?
海水涌来的速度逐渐加快,每天都是如此潮起潮落吗?下方的坟墓是不是只剩下坟茔,骨头都被冲走了?
没有时间了,我只能放弃那些已经被水淹没的坟墓,但埋在上方的骨头一定得移走,在涌进更多海水之前,就是现在。但是怎么办?没有其他人啊,我连铲子都没有。这么多坟墓怎么办?我不知如何是好,在黑色树木之间,我踏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涨到膝盖的水,开始跑起来。
眼睛一睁开,天还没亮。下着雪的原野、黑色的树木、朝我涌来的海水都不存在,我望着黑暗房间的窗户,闭上眼睛。我再次意识到我又做了关于那个城市的梦,然后用冰冷的手掌遮住双眼,躺下身来。
* * *
我开始做起那个梦是在二〇一四年的夏天,在我出版关于那个城市的居民曾经遭到屠杀的书将近两个月之后。在那之后的四年间,我从未对这个梦的意义感到怀疑。去年夏天,我第一次想到,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城市而做起这样的梦,快速而直观的那个结论也许是我的误解,或者只是一种太过单纯的解释。
当时,热带夜现象[1]持续了将近二十天,我总是躺在客厅的故障空调下睡觉。虽然已经洗过几次冷水澡,但汗湿的身体躺在地板上也不会感到凉爽。直到凌晨五点左右才感觉到气温有所下降,三十分钟后,太阳就会升起,这无疑是短暂的恩宠。我当时觉得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不,几乎快睡着的时候,那片原野转眼间涌进我紧闭的双眼。飘散在数千棵黑色圆木上的雪花、每株被切断的树梢上堆积如盐般的雪花纤毫毕现。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会开始颤抖,虽然处于即将要哭出来的那一瞬间,但眼泪并没有流下来,也未曾凝结。这能称为恐怖吗?那是不安、战栗、突然的痛苦吗?不,那是冰冷的觉醒,让人咬牙切齿。就像看不见的巨大刀刃——用人的力量无法举起的沉重铁刃——悬空对准我的身体,我仿佛只能躺卧仰望着它。
当时,我第一次想到,为了卷走坟茔下方的骨头而涌来的那片蔚蓝大海,也许是关于被屠杀的人和之后的时间。也许这只是关于我个人的预言,被海水淹没的坟墓和沉默的墓碑构成的那个地方,也许是提前告诉我以后的生活会如何展开。
也就是现在。
* * *
在最初做那个梦的夜晚和那个夏天清晨之间的四年间,我做了几场个人的告别。有些选择虽是出于我的意志,但有些则是未曾想过,即使是付出一切代价也想停下来的事情。如果像在那些古老的信仰中所说的,察看人类的一举一动,并将其记录下来的巨大镜子等东西存在于天庭或阴间的某个地方,那么我过去的四年就像从硬壳中掏出身体、在刀刃上前进的蜗牛一样。想活下来的身体,被刺穿切割的身体,反复被拥抱、甩开的身体,下跪的身体,哀求的身体,不停地流出不知是血、脓水还是眼泪的身体。
在所有的气力都用尽的暮春,我租下了首尔近郊的走道式公寓。我无法相信再也不存在必须照顾的家人和工作往来的事实。长久以来,在我工作维持生计的同时,还一直照顾家人。因为这两件事情是第一顺位,所以我减少睡眠时间写作,暗中希望未来能有尽情写作的时间,但那种渴望已经不复存在。
我无心整理搬家公司随意置放的家具,直到七月来临之前,我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但几乎无法入睡。我没做菜,也没有走出大门,只是喝网购的水、吃少量米饭和白泡菜。一旦出现伴随胃痉挛症状的偏头痛,便会把吃下的东西全部吐到马桶里。遗书在某个夜晚已经写好,在以请帮我做几件事情为始的信里,虽然简略地写下哪个抽屉的盒子里有存折、保险单和租房契约,多少钱用于何处,剩下的希望转交给哪些人等,但接受委托的收件人名字却空着,因为我无法确定谁能够让我如此麻烦他。我还补充了感谢和道歉的内容,说要给为我善后的人一些具体的谢礼,但最终还是没能写上收信人的名字。
我终于从一刻也无法入睡但也无法逃脱的床上起身,正是出于对那个未知的收信人的责任感。虽然尚未决定在几位熟人中要拜托谁,但我想着需要整理好剩下的事情,于是开始收拾屋子。我得丢掉厨房里堆积如山的矿泉水空瓶、看着让人头痛的衣服和被子、日记本和记录手册等。双手拿着打包好的垃圾,在时隔两个月之后,我第一次穿上运动鞋,打开玄关门,仿佛是第一次看到的午后阳光洒在西向的走道上。我乘坐电梯下楼,经过警卫室,穿越公寓的广场,我感到自己正在目睹着什么。人类生活的世界、那天的天气、空气中的湿度和重力的感觉。
回家后,我没有再打包堆满客厅的垃圾,径直走进了浴室。我没有脱衣服,打开热水后坐在下方,用蜷缩的脚掌感受瓷砖地面。逐渐让人窒息的水蒸气,湿透而贴在脊背上的棉衬衫,顺着遮盖住眼睛的刘海、下颌、胸前和腹部流下的热水柱的感觉让我记忆深刻。
我走出浴室,脱掉湿衣服,在尚未丢弃的衣服堆里找了件还能穿的穿上。我把两张一万韩元的纸币折了几次后放进口袋,走出玄关。我走到附近地铁站后方的粥店,点了份看起来最柔软的松子粥。在慢慢吃着烫得不得了的东西时,我看到从玻璃门外经过的人们,他们的肉体看起来都脆弱得快要碎掉,那时我切实感受到生命是多么脆弱的存在。那些肌肉、内脏、骨骼和生命是多么容易破碎和断裂,只需一次的选择。
就这样,死亡放过了我,就像原以为会撞击到地球的小行星因细微角度的误差避开一般,以没有反省,也没有犹豫的猛烈速度。
* * *
我虽然没有和人生和解,但终究还是要重新活下去。
我意识到两个多月的隐居和饥饿已经让我损失了一些肌肉。为了避免因为偏头痛、胃痉挛而服用咖啡因含量过高的止痛剂的恶性循环,我必须有规律地吃东西并且活动,但是在尚未正式努力之前,酷暑就开始了。当白天的最高气温首次超过人体的温度时,我曾试着开空调,那是上个房客未来得及搬走的,但空调没有任何反应。好不容易才拨通电话的空调修理工表示,由于气温异常,预约暴增,到八月下旬才能来修理。即使我想买一台新的,也只能等到八月。
不管是哪里,躲进有冷气的地方是最明智的抉择,但是我不想去人员聚集的咖啡厅、图书馆、银行等地方。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尽可能降低体温;经常用冷水淋浴,以免毛孔堵塞而中暑;在街道热浪稍微冷却的晚上八点左右出门,喝了粥以后回家。凉爽的粥店舒适得令人难以置信,由于室内外的气温差异和外面的湿度,就像冬夜一样,起雾的玻璃门外,拿着携带式电风扇回家的人络绎不绝,而我也马上要再次踏进这条似乎永远不会冷却的热带夜街道。
在某一个从粥店走回家的夜晚,我迎着从炙热的柏油车道刮来的热风,站在红绿灯前。我当时想,应该把信继续写下去,不,应该重新写过。用油性签字笔在信封上写下“遗书”二字,收信人始终没能确定的那封遗书,从头开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
* * *
如果想写,就得回忆。
不知从哪里开始,所有的一切开始破碎。
不知何时出现岔路。
不知哪个缝隙和节点才是临界点。
我们从经验当中知道,有些人离开时,会拿出自己持有的最锋利的刀刃,因为知道距离很近,也为了砍削对方最柔软的部分。
我不想活得像摔倒一半的人,如同你一样。
为了想活下去才离开你。
因为想活得像活着一样。
* * *
二〇一二年冬天,我为了写那本书而阅读资料,正是从那时开始做起噩梦。刚开始梦到的是直接的暴力。我为了躲避空降部队而逃跑时,肩膀被棍棒击打后跌倒在地,军人用脚猛踹我的肋下,我因此被踢翻几圈。现在我已经记不得那个军人的脸,只记得他用双手握住刺刀的枪用力刺向我胸部时带给我的战栗。
为了不要给家人——特别是女儿——带来阴郁的影响,我在距离家约十五分钟的地方租了一间工作室,原本打算只在工作室里进行写作,离开那里后,立刻回到日常的生活中。那是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三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修缮过的红砖房二楼的一个房间。铁门满是刮痕,于是我买来白色水性油漆重新刷过,因太过老旧而出现裂缝的木头窗框则用图钉钉上围巾,算是窗帘。有课的时候从早上九点到中午,没有课的日子则在那里读资料、做笔记,直到下午五点为止。
像往常一样,我早、晚都做饭和家人一起吃。我努力多和刚上初中、面临新环境的女儿聊天。但正如同身体被分成两半一样,那本书的阴影隐约出现在我所有的生活当中——打开瓦斯炉,等待锅里的水烧开的时候,甚至将豆腐切片蘸上蛋液后放在平底锅上、等候两面都变得焦黄的短暂时间里。
去往工作室的道路位于河边,在茂密的树木之间行走,有一段向下倾斜后,突然出现豁然开朗的区间。在那段开放的道路上步行三百米左右才能到达作为溜冰场使用的桥下空地。我总觉得那段让我毫无防备、暴露我身体位置的道路太长。因为在单行道对面建筑的屋顶上,狙击手似乎正瞄准人群。我当然知道这种不安非常不像话。
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呼吸越来越短促——为什么那样呼吸呢?孩子有一天向我抱怨——那是二〇一三年的暮春。凌晨一点,我被噩梦惊醒,睡意全消,只得放弃再次入睡的念头。因为想买矿泉水而出门。街道上没有人、车,我独自等待着毫无意义的红绿灯变成绿色。我望着公寓前车道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突然回过神来时,看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大约有三十个男人正排队无声地走着。那些留着长发、身穿后备军人军服的男人肩膀上背负着步枪,以完全感受不到军纪的散漫姿势,就像跟随郊游队伍前行的疲惫孩子们一样缓慢走着。
如果长时间没能睡好觉、正经历分不清噩梦或现实的人被融入难以置信的场景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可能是对自己产生怀疑。我真的在注视吗?这个瞬间是不是噩梦的一部分?我的感觉有多可靠?
我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被寂静包围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十字路口,仿佛有人按下静音键。这不是梦境,我一点儿也不困,一滴酒都没喝,但在那一瞬间,我也无法相信我看到的东西。我想到他们也许是在牛眠山对面内谷洞的后备军人训练场接受训练的人,此刻可能正在进行深夜行军。那么他们应该越过漆黑的山,走十几千米的路程,直到凌晨一点。我不知道这种训练对后备军人来说是否可能。第二天早上,原本想给周边服完兵役的人打电话询问,但因为不希望我看起来像奇怪的人——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向任何人开口。
* * *
我和一些不认识的女人一起拉着她们孩子的手,互相帮助,顺着水井内侧的墙壁爬下去。原以为下面会很安全,但突然有数十发子弹从井口倾泻而下。女人们用力抱住孩子,掩藏在自己的怀里。在原以为干涸的井底,突然涌上如同融化的橡胶一样的黏稠汁液,为了吞噬我们的血液和惨叫。
* * *
我和记不清面孔的一行人走在废弃的道路上。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时,有人说,他坐在那里面。虽然没有说出名字,但大家都正确理解了那句话的含意。当年春天下令屠杀的人就在那里。就在我们停下来观望的时候,轿车出发,进入了附近巨大的石造建筑物里。我们中间有人说“走吧”,我们便朝那边走去。分明是几个人一起出发的,但在走进空旷的建筑物时,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人。一个我记不清面孔的人静默地跟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那是个男人,他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跟着我走。只有两个人,我们还能做什么?昏暗大厅尽头的房间透出灯光,我们进入那里时,杀人凶手背靠墙站着,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柴。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另外那人的手里也拿着火柴。只有在这根火柴点燃的时候才能说话,虽然没有人告诉我们,但我们知道这是规则。杀人凶手的火柴已经燃烧殆尽,大拇指快要接触到火苗了。我和那人的火柴还在燃烧,但正快速燃尽。杀人凶手,我认为应该这么说,我开口说道:
杀人凶手。
没有发出声音。
杀人凶手。
应该说得更大声一点儿。
……你要怎么办,你杀了的人?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突然想起要接续的话。现在就要杀了他吗?这对所有人来说是最后的机会吗?但是要怎么杀他?我们怎么可能杀得了他?我转头看向旁边,同伴的面孔和呼吸声都极为模糊,微弱的火苗发出橙色的火花后正在熄灭。我从那微光中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火柴的主人非常年轻,只是个身高略高的少年。
* * *
在完成书稿的隔年一月,我去了一趟出版社,目的是拜托他们尽快出版。我当时愚蠢地认为,只要书出版了,就不会再做噩梦了。编辑则说在五月出版的话,对销售更加有利。
配合时间出版,多一个人读不是更好吗?
我被这句话说服了。在等待期间,我重新写了一章,后来反而是在编辑的催促下于四月交出了最终书稿。书几乎准确地在五月中旬出版,但噩梦此后还是一直持续着。现在我反而感到惊讶,我既然下定决心要写屠杀和拷问的内容,但怎么能盼望总有一天能摆脱痛苦,能与所有的痕迹轻易告别?我怎么会那么天真——厚颜——呢?
* * *
我在第一次梦见那些黑色树木的夜晚,惊醒后冰冷的手掌覆盖在双眼上。
醒来后,梦境似乎仍在某个场景持续,那个梦就是如此。吃饭、喝茶、坐公共汽车、牵着孩子的手散步、整理旅行的行李、踩着地铁站永无止境的阶梯走上彼端。那个从未去过的原野下着雪,树梢被砍断的黑色树木上挂着耀眼的六角形结晶。脚背被水淹没的我惊吓得回头看望,大海,大海从那里涌上来。
我惦记着不断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些场景,想起了当年秋天。那时应该可以找到合适的地方种植圆木吧?如果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栽种数千棵树的理想,那是不是可以种下九十九棵——无限的数字——和十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照顾树木呢?用心的程度就像给树木穿上以深夜织成的衣服一样,永远不让睡眠破裂。当所有事情结束后,是不是可以等待如白布一样的雪花代替大海从天而降,将它们完全覆盖?
我向曾经从事摄像工作的朋友提议,将这个过程拍摄成纪录短片,她欣然同意。虽然约定好一起实现,但两人的日程并不吻合,就这样过了四年。
* * *
还有在那酷热的夜晚,顶着柏油路的热浪,走回空荡的房子,用凉水洗澡的我。因为每天晚上楼上、楼下、隔壁都开空调,如果不想让室外机吐出的热风吹进屋内,就必须关紧阳台的门和窗户。在形如密室的温暖的客厅里,我坐在书桌前,在刚刚才淋浴的冷水凉意消失之前,我把放在那里还没有确定收件人的遗书撕掉,连同信封。
从头开始写。
这总是正确的咒语。
我从头开始写起。不到五分钟,开始汗如雨下,我又用冷水冲完澡后回到书桌前,把刚才写得不像话的东西再次撕掉。
从头开始写。
真正的告别宣言,令我满意的。
去年夏天,就像掉进杯子里的方糖一样,我个人的生活开始破碎,在之后的真正告别还只不过是前兆的时期,我写了一本题为《告别》的小说。在雨雪中融化后消失的雪——是女人的故事,但那绝不是最后的告别。
因着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导致眼睛发辣、无法继续下去时,我总会用冷水冲洗身体。回到书桌,把刚才写的东西再次撕掉。如此反复之后,我留下仍然需要从头开始写起的信,拖着黏黏的身体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时,日出前的东方泛起一片青色。就像蒙受恩宠一样,我感觉到气温有所下降,感觉似乎可以闭上一会儿眼睛,感觉真的快睡着的时候,那片原野就下起雪来。数十年,不,似乎数百年从不曾停止降下的雪。
* * *
还算安然无恙。
在巨大而沉重的刀子似乎在虚空中对准我的战栗中,我睁大眼睛,心想绝不逃出那片原野。
从倾斜的棱线种植到山顶的树木上端安然无恙,那些树木后方的坟墓也安然无恙,因为海水不可能涨到那里。埋在那底下的数百人的白骨干净完好,因为海水无法将坟墓冲走。根部干燥、完好的黑色树木顶着下了数十年,不,数百年的风雪站立在那里。
那时我才知道。
一定要背着即将被海浪卷走的那下方的骨头离开。越过涨到膝盖的海水行走,尽早爬上棱线,绝对不要等待、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帮助、不要犹豫,一直走到山顶,直到看见镶嵌在最高处树木上的碎裂白色结晶为止。
因为没有时间。
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因为如果希望生命继续的话。
注释
[1]译注:夜间最低气温在二十五摄氏度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