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宏力在他十五岁的那年,仍然只是个初初接触一些皮毛的小徒弟,虽然也可以张口闭口说出些让普通人咂摸不透的东西,可小小的明门派,隐居在个破山头,平日里也见不到几个人。偶尔有山下几个村民过来,本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那也当然更听不懂他们学的是什么。
那个年月,处处都搞科技搞生产,有文化的人不啻来这里,只有那些个边缘的山野村民,不受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尚还有些自己选择的自由,喜欢逢年过节,遇灾见难的时候,过来想拜拜佛。结果,一进门,没有要拜的佛,往往都先是一愣。
“我们这里是明门派,非佛家寺院,老乡你怕是要换个地方了。”孙宏力年纪不大,但见这种情况却挺多。自打接替了师傅的接待应酬工作,说起话来也是彬彬有礼的。这种一看门脸以为是个庙要来拜拜,结果进门一看什么都没有的“愣一下”场景,十个有九个是这样。
大部分人一见走错了门,也就转身走了。有些个好奇的,还会打听一会儿这明门派都干啥,怎么维持生计。
“我派以自身修养为主,不接待客人。”
更好奇的就会深问:“都修养什么?”
这个时候,孙宏力就会把之前得来的经验变成一段顺口溜似的,叮叮咣咣背出来:“取人之长者,慧心存世;取物之长者,触类而旁通;想天地乃天非天,地非地,而万物却有灵,及灵者,习之不尽。纵有佛家云慈悲为怀,纵有百家争而斗之,欲千秋万寿,不过须臾之间。修养之道,在修习中得五行之道,以养精纯之气,得万物之灵识,自然胸怀包容,可纳无边之际。”
通常这段背完,再好奇的人也都走了,还会嘟嘟囔囔的评价两句“神叨叨的,”“唬人的很!”“咬文嚼字的,谁稀罕!”
也有那四九没被破除干净的,自诩在周围算是个富人善人,就想来给他们“庙里”填些“香火”,给自己来个福佑子孙啥的。灵不灵验放一边,这“破庙”倒是透着骨子灵气。
“老乡,我们这里只是个平常屋舍,供不起神仙佛家,再者,我们不搞迷信的。”孙宏力总是恭恭敬敬的,并不见讨厌的神色。
这还是好的,劝说几句也就不再强求,毕竟是要给自己积福德的。
就有那么一种人,在那个年月,是说不服的,劝不退的。
“县里统计可耕种土地。我们看背后山坡平缓,土地肥沃,正好可以拿来种些庄稼。”当时的山属于荒山,隶属哪个县也并无人问津。从地图上也看不到归哪儿管。主要来的人你得怕,他们说搞什么,你就得配合。
后山的一片平坦地确实是块好地。只不过被周围高耸入云的陈年古树围抱着,只最中间的一片能拿来种庄稼,面积也就不大了。四周经年累月留下一圈荒坟,坟这个东西,向来扎堆选有树荫遮蔽的,一个是阴气得以庇护,再者,就算是荒坟,最初埋下去的那些人家,也想背靠大树嘛。
可这块地一旦分出去种庄稼,周围的坟就碍事了。挖了他们才是正道!
本来对于挖坟迁址这种事,大家都受过教育的,不信迷信,大多走个形式烧烧纸就了事了。以后在那边的家人祖先都住进小楼房,也挺好的,干干净净,再也不日晒雨淋。
山下的村民和来要拔坟的都觉得挺好,只有白止清不乐意。这块山上本就大部分都是荒坟,早些年战乱里的死人,山下没钱买正式棺椁的穷人,很多都是葬在这里。荒坟没主人,拔了就拔了,一般人都这么想。白止清在这山上守了几十年,他不是跟坟有感情,是觉得这里确实是块风水宝地,就这么全部拆了改造,会影响运势。先不说那些坟里走了的气脉,就是新进来“拓荒”的都有牵连。只不过,这种事,白止清也没法跟谁说清,破除就观念么,不搞迷信嘛。
他每次都要跟上门来开展“拓荒”工作的人沟通很久,往往是毫无结果。本来,这里也不算是他的,公有么,但毕竟他守了几十年,来的人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还藏着点儿小心思就是,别真的有啥,碰了不好的再招惹一身腥。当然,这也是他们不能说的。
来来回回,拉扯了很久,孙宏力觉得师傅被这件事烦的几乎食不下咽。偏偏这段时间,师祖也不知道怎么了,好久都没回来。过往几年,孙宏力大概算着,他老人家该是每个季节都会回来一趟。这次却有大半年了。别说白止清心里有点儿慌,就是自己,也开始觉得别是这个稀里糊涂的师祖在外面碰见什么事了。
又是这么一日,白止清又跟着来“拓荒”的人唾沫星子横飞的交涉,正是谁也不肯让谁的时候,疯游在外的一玄和尚回来。他不善言辞,极少见他跟哪个平常人说几个字,况且,他每次回来的最初几天,精神都是异常错乱的。他眼见得自己的徒弟被指着鼻子骂不知好歹,他懒得多说,一挥手把人都给掀到了门外,给轰出去了。
白止清速来是个柔和的性子,他不想与周围人结下梁子,赶紧拉住他师傅:
“师傅,这事可以好好商量的。”白止清好不容易盼到师傅回来,不忍心责怪他,就只能小声劝他,又怕外面的人听见,“现在是,地人家肯定是要征走用,看看怎么避开我们的这些屋子,还有后山要开路,势必要伐树,我正在跟他们合计,这么做成本太高,不值得。这块地本就没多大,耗用那么多工程,最后未必能收多少庄稼。”
“地种与不种,树伐与不伐,路修或不修,还有这几间屋子,拆或不拆,小白,你说它重要么?”
“这......”白止清犹豫,“这些都不重要,只是此处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灵秀之气真的毁了可惜。”
一玄和尚点头,又问:“所以我赶他们出去不正好?”明显一玄和尚神志还是不清的。白止清也不想他师傅操心这些,拉着他坐下:
“师傅,你不要为了这些操心,我能办好。快说说你这段时间都去哪了?怎么这么久?”
一玄和尚却开始不说话了。坐在那里闭着眼,白止清瞧着他有些疲惫的神色,于是带着孙宏力离开,去院子里和刚才被轰出去的人再寒暄几句。
院子里的人被莫名的一股劲风拂出来,开始是很愤怒的,几秒脑子回笼,又开始后怕。果然这庙子里的人有些邪门。于是说话就更小心一些。
“这事,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等我们回去再考虑考虑你的意见。”
白止清客客气气的感谢,那是再好不过,他苦口婆心这么多天,最后还是师傅一巴掌管事,但他不想师傅过多裹进这种琐碎的事里。
送走了谈判的人,白止清让孙宏力去准备些热水,让他师祖洗个澡,自己则去后山采些清心驱祟的金楠丝木,这东西要采最嫩的顶芽,入凉茶浸透,汁水渗透进茶水后,敷在额前,能让一玄和尚清明的更快些。一玄和尚每次归来,神志折磨他都是最痛苦的事,几经折磨,白止清好不容易才在后山发现这么个好法子,后来就成了习惯。
孙宏力帮着一玄和尚洗漱一番,看起来脸色好些了。白止清端着金楠丝木水进来的时候,一玄和尚正仰头靠在一把木椅背上,眉头还是皱着的。
白止清浸了一块毛巾,轻轻的帮他敷上。然后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不错神的看着。他以前也是这样,师傅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人,哪怕后来有了自己的徒弟,他还是完全没有从“唯一亲人”的认知里出来。自己的师傅每次回来,不是满身伤就是神志癫狂,最近这些年倒是少有那么让人揪心的情况,但还是会让他很心疼。
他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可能是金楠丝木水起了作用,一玄和尚稍微缓过神,开口问他:
“你护住这里的想法是对的,但你太软弱了。”
白止清想了想,回道:
“当前大势所趋,我也是尽力保住。哪怕保住的少一些,也算尽力了。”
“这山,树,林子,屋子,甚至那些坟都不重要。”一玄和尚语气很重,他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
但孙宏力在旁边听音听得明白,师爷是说,扯那些闲的没用,打就是了。可他内心默默的想:打不过啊!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官家。
“那.......”白止清虽然很了解这个师傅,但是真不能保证他时时都是有那么丝清醒的,“弟子也是有些办法可以保住这里的。只不过,事发突然,我一时还没想好怎么最少人,最快的做到。”
有那么极少的几次,孙宏力亲眼看见,一些人,或是比师爷精神更疯癫的,或是久病缠身,或是情急而幻听幻想的,他们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师傅在这里,求上门来。师傅通常给他们吃个苹果,喝碗茶,或是摘了院子里的一颗菜捣点儿汁水出来,给他们喝下,几个小时后,那些人便都如常人一样离开了。他一直觉得那是该叫“中医”,但从未曾想过,中医是否有这些方法。
然而,难道师傅还想用这些改变门外人的想法?孙宏力实在好奇。
他如今也是能看懂人的面相下五行气息的级别,只是从来只在山上拿着可见的动物做练习,每周去山下赶集的时候,也会偶有机会拿着过往的人练习。不过,人与山上的动物不同。山上的一只鸟,看似普通,它却有着极纯净的內腹之气,久而久之,他能不用看就知道自己周身头顶飞着哪种鸟。
人却不同。五脏六腑间的气行走得混乱不说,夹杂的气运本身也污浊得多。本应在头足间可见的精纯之气,大部分人都是发不出来的。就如笃实的一面厚墙挡在那里,连可能的缝隙都不见得一丝光。孙宏力开始兴奋于自己的这项本领时,还积极的想多去外面大马路上练习,但久而久之,他发现,看山上的动物,好比白纸上看几笔黑色线条,简单清晰。看人,好比印满文字的报纸上找几笔铅笔线条,极度耗神,他好几次累得差点儿走不动路回不来山上。
他想,我可能距离师傅这样,仅仅给人喝口水就治病的阶段,还差的远。
一玄和尚没有耐心听他说。他很明白,白止清是个极其心善又偏胆小的人。他做事,大部分时候,都想尽量小、轻、简的解决问题。所以,他喜欢用“药”作为介子。他自己本人则完全不同,也可能是身上有万幻境的缘故,他对这世间事看得清,情分人情之类的就看得更淡。就连这唯一的徒弟,他向来说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不见半分舍不得或者放心不下。没有不舍离情,也没有归心似箭。
“我无不喜他们这么做,他们如果真的开垦了这片山坡,也或许让一些人受益,但,此山必会涣散生灾。我不喜看到你为了那些人奔走劳累。”他说话时平静的像毫无波澜的湖水,微微的涟漪都没有,让白止清完全没有想到他也会关心别人。这怕是他师傅说过的最暖心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