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怀特中尉最初是一名外科大夫,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报名参军,被编入美陆战一师成为一名战地医生。瓜岛战役[1]时他的医疗队被日军舰炮击中,伤亡惨重,而他却侥幸逃过一劫,只损失了两根手指。既然无法再拿起手术刀,怀特决定直接参与战斗,作为一名步兵勇往直前。
此后不论是在格洛斯特岬还是贝里琉岛[2],乃至异常惨烈的冲绳之战[3],这位来自怀俄明州的年轻大夫都显得英武过人,且好运常伴,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爆炸、枪弹、刺刀、疾病和意外。
常人无法想象的是那些可怕的非战斗减员,士兵们一旦迈入热带丛林,就如同掉进了地狱,疟疾、痢疾不断夺走人命,有些倒霉蛋甚至被大树砸死。
怀特在“冰山行动”[4]中踩到了地雷,而那竟然是颗哑雷。关于好运,他总结为两个原因:第一,他相信上帝,既然自己曾挽救了数十个人的生命,那么作为神,不会视而不见;第二,他相信爱情的力量,绝不会失信于那个在家乡等待他回去结婚的漂亮姑娘。不过,他的上司可不这么想,哈里斯中校认为这名医疗兵身上,具备了怀俄明人固有的冒险家精神以及淘金者的狡猾和偏执,这个来自落基山脉的小子,身体里流淌着祖辈们征服印第安人的血[5],一个外科医生的冷静再加上足够的狗屎运,这种人就算子弹飞到面前也会平安无事。
此外,中校始终怀疑他的出身,作为爱尔兰后裔怎么会长得如此高大和悦目?按理说一个身材短粗满头红发且脾气暴躁的家伙似乎才更符合一些。为此,他至少有两次当面问到怀特,你的祖辈真的没有一点儿德国血统吗[6]?在得到同样的否定回答之后,哈里斯总会在心里埋怨老天的偏心,没错,上帝会很吝啬地不把美貌和智慧分配到同一个女人身上,却往往肯把英俊和才华丢给同一个男人,且对他的寿命照顾得很好。
怀特是有战争才华的,这或许比当医生更让人信服。沉稳果决,枪法精准,具备独立作战能力,对待这样的人,你不给他一支狙击枪和晋升的机会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作为指挥官当然很清楚,好的射手会比好的医疗兵更可贵,而且更带劲儿。何况在被问及战绩的时候,怀特是这样回答的:“哦,长官,我干掉了40多个日本人,确切地说是43个,如果战争继续下去而我也还能活下去的话,我认为这个数目还会增加。”
“二战”结束后,怀特和他的部队没有被当作征服者出现在东京的街头,却被派驻到了中国华北,直到1947年的深秋,他才终于得以重归故里,与分别六年的心上人完婚。
而在此时,他正蜷缩在一块岩石后面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即便有些许阳光,气温至少是零下20华氏度[7]。黎明独自出来的时候他把一切能穿的东西都穿上了,袜子套了两层,围巾将棉帽结实地绕了几圈,可这似乎都没什么用,他感觉不到脚趾的存在。
迫于狙击手的习惯驱使,怀特每隔十分钟就会动一动手指,用以确认它们还能工作,然后就是怀里抱着的那支枪,也用布条缠了很多圈,活像一具袖珍的木乃伊,他会不时地审视枪口和扳机有没有被霜冻。
这是一支加兰德步枪[8],装备了瞄准具,怀特非常信任他的武器,600码[9]距离内他有十足的把握命中敌人的要害,前提是枪栓不要被冻住。
关于歼敌,他也有自己的一套主张,就像所有的优秀狙击手一样拥有各自的信仰。怀特的作战有三原则:首先,不向敌人的后背射击,即便他们是在逃跑,战争是男人的生死游戏,必须面对面;其次,一击不中绝不补枪,他相信那个人一定和他一样受到了上帝的庇护;最后,每天至多击杀三个人,除非自己身陷绝境。
对于这最后一点,他并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潜意识里或许跟神秘主义有关。
他所在的这块岩石,足够藏身,距离敌人的前哨阵地大约500码,位置良好,不过他可没打算在此袭击对手,毕竟附近就只有这么一块像样的石头,太过明显,极容易成为对方机枪手的关照之地。他的预设战位是在斜向45度角的70码外,那里有个浅浅的洼地和一些荒草,射界还算开阔。
中午的时候,怀特听见了对面传来的号声,知道那不过是佯攻,也就不以为意,区区一个连队怎么敢正面冲击一个营的阵地?再说,那些家伙几乎没有重武器,包括基本的装备都少得可怜。
这场战争没人知道最终会是怎样,不过眼下的局面却并不让人乐观,感恩节前结束已经不可能了,圣诞节也很难说,恐怕“麦帅”又要失信一次[10]。相比将军,士兵们似乎更愿意接受哈里斯的话——这位务实的中校说:“鬼才相信那个老头子的话!他知道自己的士兵现在怎样吗?他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吗?他知道这儿有多么冷吗?阿肯色人除了养鸡什么都不知道[11]!他以为我们是在作战,其实我们是在突围!我想他真的应该来这个鬼地方看一看,如果他肯来的话,我非常愿意把那辆谢尔曼[12]擦洗得一尘不染让他乘坐!”
的确,别的先不说,就眼下这块阵地,双方对峙已经两天了,两天来谁也没有迫切交战的意思,似乎都在偷偷忙着背后的事情,己方的撤退进行得还算有条不紊,敌人的增援却也迟迟不见,天知道他们的下一步打算又是什么。
榴弹炮轰鸣了几十声之后,对面安静下来,摆出一副被炮火压制住的样子,但这并不可笑。怀特决定还是等一等,等到敌人慢慢放松了警惕再说。于是他趁机睡了一觉,难得午后的阳光射穿了云层。
他甚至还做了个梦,梦见在斐济的一棵椰子树下酣睡,扇尾鸠凌空飞过,发出拍打气流的声音,那儿的植被真好,到处都是暖洋洋的,不远处是洁白的沙滩,妻子牵着两岁女儿的手慵懒地散步,并时不时因为躲避浪花而发出快活的笑声,而在更远的地方,是“萨拉托加号”航空母舰[13]雄伟的灰色身影,它安静地停泊在蔚蓝的海面上,水兵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干净的军帽白得耀眼……
后来他醒了,寒气涌来阳光尽去,浓雾样的阴云弥漫了整个天空,阵地的两端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已离去。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脚,把步枪顺在臂弯里,小心地趴下匍匐前行,用最缓慢的动作移动着身躯朝预定战位靠近。
他是一英寸一英寸爬过去的,那70码的距离足足花了半个小时。就位之后,他用最小的角度仰起额头,透过枯萎的草丛细致地观察了一下对面的情况,随后慢慢架起了武器。
忽然,来自身后的半空里发出轰鸣,一听就知道是野马式战斗机[14],随后炸弹穿空的呼哨声便掠过头顶。怀特只好俯下头部,准备迎接一次并不危险的投弹。紧接着,数百米外便传来闷响,几秒钟后又是一声。“野马”迅速拉高飞走,可以听到它的引擎声消失在天际。很显然,这是一次例行的侦察性攻击。
怀特重新抬起面孔,越过瞄准镜,可以看到两股烟雾匀速地升腾到几十米的空中。然而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伴随着履带式装甲车辆吱吱嘎嘎的噪声,从后面传来的还有一些低沉杂沓的脚步声,这是要发动进攻了吗?他索性翻过身,朝己方阵地张望。
三辆坦克徐徐而来,在颠簸的土地上不时喷出灰色的烟雾,车长们稳稳地趴在炮塔的机枪上举着望远镜,指指点点。跟在每辆坦克身后的是两列步兵,数目大约一个排,所有的人都把枪端到面颊的高度,步履凝重。
这是一个陆战连队的集体进攻,怀特觉得突然和意外,短短半天的时间就变换了战术行动,难道是后撤部队受阻了吗?这个念头让他产生了些许忧虑,不过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事实。
榴弹炮再次发出了咆哮,爆炸声持续不断,听密度大约有一个炮兵营参与了火力准备。伴随着汽油机引擎的嗡嗡声,一辆谢尔曼从怀特身旁驶过,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坦克的威力,30吨的重量以及3米高的车身如同一尊钢铁怪兽,缓慢却自信,任何轻武器在它的面前都会遭到无情碾轧,螳臂当车的结果只能是毁灭性的。怀特不免联想到一个词语:战争机器。
步兵们依次从他的一侧经过,有些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名狙击手的存在,几个意外发现他的人先是面带惊讶,随后才点点头示意,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却又不难解读。怀特用左手的大拇指摇了摇,希望能送去好运,但他很清楚接下来的事情绝不会轻松。与亚洲人作战的经验告诉他,任何一场像样的阵地战都是艰难的,不论是丛林里凶残的日本人,还是山地上疯狂的朝鲜人,他们无一不是难缠的对手,在东方士兵身上似乎普遍存在着某种奇特的顽强以及不可思议的献身精神,而在这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一切都变得邪恶与狰狞。
大约三分钟后,炮火进行了延伸,敌人的阵地上很快做出反应,嗒嗒嗒的机枪声里夹杂着零星的步枪射击,听起来不那么悦耳和恐怖,却也造成了一些伤害,几名陆战队队员显然被打中了,发出令人不安的尖叫,而这些叫声也激发了自己人的愤怒,于是所有武器都一齐开火,形成一阵致命的弹雨。
听得出,谢尔曼也开炮了,在航向机枪清脆不断的射击声里,那门75毫米口径主炮所爆发出的声浪显得尤为浑厚隆重。每一次轰击,都会造成敌人机枪阵地上某个点位的戛然而止,特别叫人振奋。
怀特可不想在此时探头观战,四处横飞的流弹已经让他的处境很是尴尬,作为一名潜伏者,绝不喜欢置身在这种地方,就如同于闹市区里给人做手术。尤其那些打在坦克上的子弹,不但发出各种古怪刺耳的声响,还因为撞击改变了弹道反而越发刁钻无忌,到处飞溅乱窜,不断地撕裂空气和肉体。此时的中尉除了用力收缩躯干,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榴弹炮和坦克炮都停止了轰击,阵地上除了传来手榴弹和小型迫击炮的闷响,再没有更大的爆炸声,转换成上百支轻武器互射所产生的持续不断的嘈杂。怀特猜测,这大概是冲到50码的距离了,最可怖的时候终于来临。
空中支援已及时赶到,十几架飞机分组从南北两个方向依次冲下,带着傲慢的呼哨声直扑敌阵。怀特非常喜欢这些家伙,这些驾驶着野马的棒小伙儿都是那么带劲儿,无论攻击技术还是作战勇气也绝对一流,他们会从300米的天空直接俯冲到30米的高度,用六门机关枪兴致勃勃地扫射敌人的壕沟,然后进一步降低,展开精准的投弹,在双方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保证己方士兵毫发无损,而给敌人带来致命的打击。只要他们愿意,或者敌人稍有反抗,他们甚至可以把一枚枚炸弹丢进一个个散兵坑里,要么干脆丢在对方身上,就像球队的投手那样轻而易举。他们是攻坚步兵不可或缺的朋友,能把一场战斗提升到艺术水准,且极具观赏性,俯冲、扫射、投弹、拉升、盘旋,再俯冲,几轮下来,就能让那些五官扁平模样野蛮的亚洲士兵放弃用手榴弹和刺刀进行偷袭的念头。
怀特感受着野马飞机从自己头上呼啸而去的震颤,心里既兴奋又担忧。他知道在这种规模的打击下,任何一支缺乏防空武器的军队都会遭受重创,损失掉三分之一的战斗力极有可能,进而一败涂地。可是他同样知道,只要对方的指挥官还能幸存,那场短兵相接就不会被轻易取消,尤为可怕的是那些经过空中蹂躏和羞辱的敌军士兵,往往会变得极具报复性且极度血腥,于是成为武备强大一方挥之不去的梦魇……
空袭过后的阵地上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宁静,但仅仅保持了几秒钟,就被军号声所打破,紧接着就是呐喊和各种各样疯狂的声音,手榴弹和炸药包不时被引爆,因为肉搏战而产生的怒吼和哀号在数百码外依然清晰可辨。
怀特的担忧被印证,这让他变得躁动不安,可又无能为力,过去的参战经历多次证明了一点——战斗一旦从火器演变成冷兵器之间的较量,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最为关键的考验,获胜者会极大地提振士气,而溃败者得到的只有深入灵魂的胆怯。
他竖起耳朵倾听,努力分辨,风从坡地上刮过来,让声音变得忽远又忽近,那些毛骨悚然的惨叫和哭喊似乎来自地狱深处,真实且虚幻,于是地狱就变得忽远忽近了。
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于是整个阵地尽收眼底。一辆谢尔曼已经起火燃烧,乘员们正从里面爬出来用短枪射击冲上来的敌人,但很快就被几枚手榴弹压制住,由于没有进攻性武器,幸存者只能且战且退。另一辆坦克则没这么幸运,它的履带被炸断了,炮塔的盖子才推开,就被一个敌军士兵投进了燃烧瓶,里面的五个人全都着了火,四下里奔跑,然后被依次杀死。多数的士兵则聚拢在最后一辆坦克附近,使用手里的卡宾枪和冲锋枪进行着顽强的自卫,但是两个敌人仍然设法接近了他们,并引爆了炸药包。
怀特越看越觉得不真实,自己居然像个局外人一样无动于衷。之前的那辆谢尔曼因被点燃内部弹药而发生了殉爆,伴随一声巨响,整个炮塔都被炸飞到半空,放射出无数耀眼的光斑,可那些附近的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在追逐、在厮杀、在挣扎。唯一完好的坦克似乎产生了怯意,开始后撤,在用机枪打倒了一名迫近的敌人的同时,也碾死了自己人。
于是败退开始了,很多人发疯般地往回跑,甚至超越了坦克。那些无能为力的人,都被敌人一一用刺刀杀死,几个非常年轻的士兵干脆放弃了抵抗和逃命,摆出求饶的样子,但他们并未因此而获得宽恕。
一个士兵在经过怀特身边的时候,大声吆喝:“快跑啊——中尉!”可还没等到回应,就被一颗子弹远距离射穿了心脏,由于惯性,这名士兵又继续奔跑了十几米才栽倒。
真是一次失败的进攻!怀特想。一个火炮营、一个飞行中队、一个步兵连外加一个坦克排,竟然被一个不满编的使用落后武器的连队击败了,而且溃不成军,这是奇迹还是屈辱?
他并不愤怒,更没觉得有多少懊丧,类似的事情过去也曾发生过,眼下他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所以不该产生消极情绪。随着更多的士兵从他身边跑过,怀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将是另一场屠杀。
果然,三十分钟后大炮又开始轰鸣了,敌人都摆在阵地表面的这种机会当然不能错过,18门重型榴弹炮一次齐射就能投送整吨的爆炸物,覆盖1000码的区域,更何况他们这次足足打了近一个小时,将一个火炮营的弹药悉数打完,说是屠杀,半点儿都不为过。
这次炮击既是削弱,更像是报复,所以当一切都停下来后,阵地上除了燃烧产生的浓烟,就是久久飘动的灰尘,此外什么动静都没有。怀特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开始,于是再次检视了一下自己的枪支,然后稳稳地架起,不出意外的话,敌人肯定会出来打扫一下战场的,至少也会呼叫卫生兵救援。透过瞄准镜,他缓缓地扫描整个阵地,然而竟一无所获。这可真是匪夷所思,难道敌人全死光了,还是已经全部撤出了阵地?他脱离目镜把额头抬高,希望能发现一些真相。不过,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变得无比吃惊。
先是一个士兵跳了出来,然后是两三个同时跳出,最后是十几个人出现在了空旷的阵地上。这些人像僵尸一样四处逡巡,有的甚至没有持有武器。
尽管疑惑重重,加兰德步枪仍旧击发出第一颗子弹,并准确命中一名士兵的头部,于是那个矮小的亚洲人就像一根被榔头砸中的冰锥似的翻倒在地,干脆利落。怀特重新上膛,再次瞄准,却越发吃惊地看到其他人并未因此而四散奔逃或者就地卧倒,还是在反复徘徊,仅仅是变得多了一些焦虑。
第二发射中的是一个魁梧的家伙,子弹当胸穿透,激起了一层浅浅的粉色血雾,那个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跪了下去,随后朝一侧倒毙。而余下的所有人依然故我,低头搜索,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吆喝的声音。
怀特拉动枪栓,重新观察,这些家伙真是见鬼了,他们究竟在找什么呢?于是决定暂缓攻击,一则是好奇心驱使,二则是他不想草草完成今天的数额,毕竟真的半点儿难度都没有。
在同一位置连开三枪本是狙击手的大忌。第一发纯属冷枪,敌人往往闹不清子弹打来的方向,而第二发基本可以确定大致的角度,一旦第三次枪声响起,那么任何一个老练的步兵都能给你定位了,更不要说对方的射手。不过怀特却没那么担心,敌人是没有狙击手的,这一点已经在最近两天得到验证。而且他们不单没有狙击手,甚至连一把带有瞄具的步枪都没有!更叫人放心的是,那些人完全没有还击的意思,哪怕胡乱扫射的行为都没有!
他终于看到一个士兵捡起了某个物件,但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再去看另外一个,那人也捡起了一根类似木棒的东西。怀特的心里多少冒出几分嘲笑,如果可以的话他很乐意跑上前去询问他们要不要帮助。
最后,他终于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了,随即果断地击发出第三颗子弹。此时的怀特意外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战争和爱情类似,很容易开始却很难以结束,结束的唯一方式就是年轻人的热血。热血消失,一切终结。他缓缓地收回武器俯低身子,并安静地待上半个小时,直到天近黄昏,这才悄悄地爬回到岩石后面。
任务完成,才发现手指近乎僵硬,使劲对搓了片刻,感觉像有无数的小针在攒刺指骨,怀特龇牙苦笑,从口袋内吃力地拔出一块巧克力,作为热量的补充和对自己的奖赏。他迫切地希望能尽快返回营地,去喝上一杯热的咖啡,同时把快要冻掉的脚趾放在炉火旁烤一烤,念及此处,他甚至体会到一丝久违的瘙痒自足心传来。他把枪重新抱在怀中,打算离开,却又想了一下,随后拆下瞄准镜从岩石背后探出半张脸,朝敌人阵地窥探。
忽然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多余的。与此同时,大约300码的地方出现了微弱的光芒,只一闪,随即就是枪声。
怀特在半秒钟的时间里没有犹豫,他选择了承受,这是无法逃避的承受,所以没必要慌乱,他或多或少有了那么一点儿绝望和悔恨,但更多的情绪则是被留恋吞没了。那颗来自老式“莫辛纳甘”步枪[15]的子弹,锐利异常,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瞄准镜射入他的眼眶,炽热的金属翻滚着切断额叶并撕毁了脑干,在一个外科医生的瞬间冥想中破颅而出,依旧飞行。
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下,后脑撞击地面也丝毫察觉不到疼痛,就像无奈的野云雀[16]的羽毛跌落尘埃,只能闻到泥土和风的味道……
注释
[1]瓜达尔卡纳尔岛位于所罗门群岛,盟军在太平洋战争中曾在此与日军发生过夺岛作战。
[2]美军进行太平洋逐岛争夺作战的一部分。
[3]太平洋战场上最大规模的两栖作战,美海军陆战一师损失惨重。
[4]“冰山行动”即冲绳之战的行动代号。
[5]怀俄明州因印第安人抵抗成为较晚加入美国联邦的州,曾是欧洲探险家和淘金者的必经之地,“怀俄明”来自印第安语,意为“大草原”“山与谷相间之地”。
[6]怀俄明州的早期移民以德裔居多,而爱尔兰裔在美国普遍不受欢迎。
[7]大约相当于零下30摄氏度。华氏温度为美国计量习惯,沿用至今。
[8]加兰德步枪是美军“二战”后期到朝鲜战争间量产最大的轻武器,因其耐用性和精准性而闻名,部分产品衍生为狙击步枪。
[9]码为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约合0.9144米。600码约合548.64米。
[10]“麦帅”即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为了激励士气曾提出在感恩节前结束战斗和“圣诞节攻势”,但均未成功。
[11]麦克阿瑟的家乡是阿肯色州,该州有大量的养鸡场,哈里斯中校用地域歧视来表达内心的嘲讽。
[12]谢尔曼式坦克是美军在“二战”至朝鲜战争中较为普及的主力装甲武器。
[13]“萨拉托加号”航母是美军南太平洋舰队的旗舰,于1942年7月底从斐济岛出发,执行瓜岛登陆作战。
[14]野马式战斗机是美军“二战”后期至朝鲜战争中普遍使用的作战飞机,作为一款螺旋桨战机,它有着非常优秀的低空攻击能力,美军经常在十几米的高度向地面发起投弹和扫射。
[15]“莫辛纳甘”是沙俄时代研制的一款步枪,因其制作简单、射击精度较高、威力大等特点而获得广泛的应用,但由于其粗糙笨重被苏联军队所淘汰,朝鲜战争中曾被中国人民志愿军大量装备。
[16]西部野云雀是怀俄明州的标志鸟类,也是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