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爱情投资模型

云舒

我是在购买车位的时候接到老七的短信的。老七短信说,她回来了,方便时要跟我见一面。我手机里没有存老七的电话,更不用说微信了。看到这条信息后,我回复:跟一个不择手段上位的人没啥好谈的。然后把这个没有标注名字的手机号码拉进了黑名单。此时我前面刚办完手续的郝如意并没有走,而是热情地帮我选择了她旁边的一个车位。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凌晨,也可以说是午夜。我为了买地下车位在售楼部的大厅里排队,这种场面大家应该不陌生,但我还得重复一下。我头一天跟何大明说起买车位时,何大明说没有那个必要吧。他拿腔拿调地说,第一你们是别墅区,每家门前都配有两个车位,基本满足需求了;第二别墅入住率低,地下车位又多,即便买也不用排队。我这个人耳朵根不软,比如说每一笔投资,我都要反复论证。我反对投研团队跟风,我跟他们讲,价值、价值,那些真正有价值的潜力股才是我们需要关注的、投入的、长期持有的。哎呀,又走偏了,我总是三句话不离投资,仿佛感情和生活也适用这个理论一样,但实际上除了投资,我在其他方面都很失败。

就拿车位这个事说吧,后来我才发现,排不排队意义都不大,就是多走几步少走几步的事。可是当那个卖给我房子的小伙子说如今车位比车贵,车越来越多,车位却越来越少,而且好位置就那么几个时,我就又决定去排队,而且我还想让何大明去帮着排队。一是我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支使,二来我把排队上升到了对我俩关系的考验上。不怕你笑话,我都四十岁了,看投资时机有一套,看人却不行。于是我就按照自己筛选股票的程序,建造了一个模型,把职业、学历、长相等等要素输入其中,把日常交往当成软指标备注。我的助理阿萍说,哪有十全十美,半称心、半如意就不错了,何况老天已经给了你一个穿越牛熊的火眼。但我还是不甘心,我近乎洁癖地追求完美,在时间深处坚守,就如我选股后的坚持,期待时间和坚持能给我丰厚的回报。

何大明没有接电话,只回了一个“在开会”。再接到他的电话就是晚上了,我们彼此在嘈杂声中辨识着对方的声音。他在高铁站,他说邯城的公司出了点儿问题,他要连夜赶过去。

因为心里有事,也因为心里有气,虽然早早洗漱,却睡不着。这时售楼员又打来电话,提醒我已经有人来排队了,在他跟我通话时,手机里不时传来椅子的拉动声和其他售楼员与客户的寒暄声。我像看到一只股票的启动,立即翻身起床,果断奔向湖畔别墅售楼部。夜晚的快速路上,丰田霸道划开灯光,像短跑选手一样乘着夜风撒欢儿狂奔。我顾不上看两旁的风景,尽管此时我耳边又回响起何大明感叹快速路两侧高楼上流光溢彩美景的啧啧声。那是我第一次带何大明去别墅的路上,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午夜时分,我们在万象城吃完日料,喝了一杯清酒的他和我掏心掏肺,说喜欢陶渊明的生活。我一激动,就拉上他去看我新买的别墅,停车后他还吻了我。但真正进到别墅里,借着天上的月光和小院里暧昧的地灯,我想再次依偎在他怀里时,他却突然蔫下来。他推开我说,这么近的楼间距,私密性也太差了。我说这就算不错的了,楼间距近一些,就可以多出几栋,这是开发商盈利的定律。说话间,河对面有个女人“Lucky、Lucky”地召唤她的猫,声音脆脆的,但却透着刀刃般的锐利。我对何大明说,都说养动物的人性格温顺,看来我的邻居脾气不太好。何大明特别认真地点点头说,邻居很重要,不如趁着还没入住把这房卖了吧,再说我那里也有房。直觉告诉我何大明不喜欢这别墅。如果是王宏伟,我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对于何大明,我还是忍住了。我和何大明还没有到心心相印的地步,就像那天我跟我的助理阿萍说的那样,都这个年纪了,哪里还能奢望真正的爱情。这不,关键时刻还要靠自己。想到这,心就黯淡下来,油门也就放缓了,仿佛那些流光溢彩也倏忽不见了。

有些事不禁念叨,就在这时,小夜曲被电话截断,何大明说自己刚处理完公务,问我睡了没?我抱怨,没那么好命,这会儿正在去抢车位的路上,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小夜曲又开始回旋,我却期待它再次被截断,但一直到停车,我期待的声音没有出现。现实就像这个初冬的夜晚一样,风不刺骨,但显然是凉薄了。

售楼员把我迎进大厅向我表功,再晚来一会儿队伍就会变成长蛇阵,还好,还能排到蛇脖子上。说话间又来了一位男士,售楼员热情地唤他白大哥。这个白大哥表情不太友好,嘴里嘟嘟囔囔的,显然对自己的位置不满意。我看出白大哥想和我搭讪,但我不愿和他搭话,我不喜欢牢骚满腹的人,他们即便不把你带沟里,也会让你莫名其妙地生出怨天尤人的情绪。

我不愿回头,就伸着脖子默数前面有多少人,这时我才看清我前面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女性,如果不是那个慵懒的丸子头,我一定会把她当成女领导或女企业家。排在前面的她也恰巧回头看蛇尾,一副姣好的面孔却拧巴在一起,把妩媚中透着的伶俐冻成了窗户上的冰凌花。看上去她年龄和我相当,只是眼角的细纹比我多。阿萍总是说,用多好的护肤品也比不上美容觉的功效,想必深更半夜来排队的应该也是不得已。突然间心里涌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在我胡思乱想时,她回头对我说,没想到起个大早还赶了晚集。那声音很熟悉,干脆利落间藏着锋芒,以至于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和我说话,让我怀疑今晚这队排得值不值,也让我在脑海中搜寻这声音在哪里出现过。

恍若梦中的我没有接她的话。不接她话也不是对她有啥意见,而是因为我又陷入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境地,我想自己对何大明是这样的感觉,何大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想像姑娘时代一样被人放进心窝里,最起码是捧在手心里,但自己知道那是痴人说梦,就如此刻,为了一个车位,就不得不放弃美容觉来排队。在我习惯构建的那些模型中,那些来排队的有年轻的、有年长的,也有年龄相当的,但除了我和前面的她,都是一水儿的男性。

这时听到她又说了句,你是四号的业主吗?我本来是不愿跟一个陌生人聊天的,但在那个夜晚,除了聊天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只有聊天,我才不至于和那些男士一样靠在椅背上打呼噜流口水。我吃惊地问,你咋知道?她说她家虽然和我家不是一条街,但我们两家却是串糖葫芦似的前后排,装修时她看到过我。说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几个月前河对岸那脆生生中裹挟着刀片的声音,我不由得再次辨识她的声音,依然清脆,但没有了刀片的锋利,以至于让我不得不怀疑当时的听觉。她问我,你家几辆车呀?我本来想说两辆,但还是尴尬地说,一辆。后面的大哥皱了皱眉,估计是嫌我们聒噪了。他插嘴道,抢生意都抢到这儿来啦!

她白了一眼后面的大哥,说,嫉妒了?刹那间她声音里又透出寒光。我可不想还没搬进来就和邻居搞不团结,我错开话题问后面大哥,您高就?

后排大哥脸上瞬间扬起胜利者的旗帜。他问我知道BBA不?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没反应过来。他见我摇了摇头又说,就是BBA汽车销售服务公司,就二环边上那个,离咱们小区近得很。你的车以后可以到我那里保养维修,我保证给邻居们最好的服务,最低的价钱。说完还加了我的微信,让我在备注里标上BBA白永刚。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BBA就是宝马、奔驰、奥迪吧,可惜我开的是日本车,都不好意思与你们为邻。

这时前面的她扭过头,不仅扭头连身子也转了一百八十度。她说,你不服小日本不行,人家的车出厂后,不开个十年八年绝不把你扔在半道上。然后看了看我说,我也是做汽车维修保养的,如意汽车公司,你下回去保养找我,我免费给你做车内清洁。

我笑了笑说,哦,我有印象,就二环边上那个。白永刚说,对,我家隔壁的程咬金。看着两个人剑拔弩张,我赶忙说,咱们小区的业主岂不是太方便了。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也许是信息量太大,也许是夜深脑乱,反正那一日我又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说,你俩一个日系、一个欧系,如果联手就可以通吃了。

他俩笑了笑,但笑意里满是尴尬。

前面的她也加了我的微信,我才知道前面的她叫郝如意。我和郝如意是邻居,又都是女性,话题自然就多起来,但我们都小心回避着敏感问题,尽管两个人心里都猜测对方的情况。是单身?是离异?还是其他?不然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女人深更半夜来排队,何况是买得起别墅的女人。我几次试探着把话头往那边引,但郝如意都是装傻充愣地避开,反而是从我嘴里不断地套着各种信息,比如我原来住哪里?对今年经济形势的分析?她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我俩就相当于门对门了,打开窗户就可以聊天,还说从我的丰田霸道上就可以看出我的品位。

这时半沉睡状的白永刚突然睁开眼睛,然后重重吐了一口气说,如今新能源汽车上市了,外面就停着我的玄驹,智能、环保,大妹子可以考虑买一辆哈。我问,你也代销玄驹?

白永刚说,那倒没有。新能源汽车前景好,但市场认可还需要一段时间,等成熟起来再说吧。不过我真是觉得大妹子的气质和玄驹般配。我笑了笑,心想这个白永刚看着憨厚,其实也蛮有眼光的。

郝如意在前面哼了一声,然后对我说,玄驹确实不错,但你可别现在买,一旦升级换代完成,价格也就下来了,等那时再换车也不晚。

我已经明白他俩的关系了——同行是冤家。夹在中间的我拿定主意,只点头、摇头,绝对不再说一句话。

那天虽然把老七拉进了黑名单,但这件事却扎在我心里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千万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但心里就是放不过自己。老七的影子、老七的气息时不时就在眼前晃,晃得我心烦意乱的。我觉得老七就是我的克星,收到那条短信后的两个月,我工作不顺利,生活也不顺利,可以说万事不如意。装修好的别墅和新买的车位也受牵连被打入冷宫。其间白永刚和郝如意都给我发过微信,热情邀请我去保养车辆。郝如意还给我免费办了一张会员卡,卡内附赠了五百元现金。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买车位的业主人手一张这样的卡。

我说过,我喜欢搭建模型,将各种信息分门别类地输入模型,用理性对冲感性。但模型却在我和何大明的关系上出现了严重偏差,数据指向他是与我一起过好后半生的最佳人选,但我内心却激动不起来,那个晚上何大明的冷落让我心凉。我等着他的解释,等着他求我原谅,等着他说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依靠。可他没有,不仅没有,他反而矜持起来,偶尔一个电话,也只是例行公事的问候。

我是个高傲的人,不然我也不会与王宏伟离婚。我和王宏伟是大学同学,恋爱三年、婚姻维持七年,而且我还为他生了一个虎头虎脑聪明伶俐的小王子。我们那个家是个让人羡慕的家庭。那时王宏伟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不算热门,但位置却重要,他写的有关行业经济、地方经济发展的报告常常被写入省发展规划。我在省财政厅,工作上压力不大,还挺受人尊敬,下面的人来了也“领导、领导”地叫着我们,让我心里很受用,不像现在我的神经天天绷得紧紧的,不仅要跟着股市上下折腾,还要给客户赔笑脸。那时小王子在省直第一幼儿园,接下来还会进最热门的中山路小学,也就是说我不用为择校发愁。亲戚朋友都羡慕我,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

在毕业五周年的聚会上,我俩都是被羡慕被祝福的对象。只有老七打横炮,说些不着调的话。比如她突然向王宏伟发难,我入学时是你先接的我,也是你跑到窗户下喊我的名字,惹得那些男生女生误会,我至今落单你有责任的。大家一听就“哦哟、哦哟”地齐声叫,还有这一出,快说说,快说说,我们的白马王子怎么惹我们的七仙女了?王宏伟一脸无辜地冲老七“啊”了一声。老七说,你装什么糊涂?那天去蓝屋也是你带着我去的,可是你却给石媛媛续杯,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石媛媛说了我的坏话?我说,在蓝屋之前我和王宏伟没有说过话,你找不上对象是因为你眼光高,像王宏伟这么老实的也只有我收留了。老七说,就你伶牙俐齿,三说两说就把王宏伟忽悠了,不然……大家起哄,看不出来呀,王宏伟也会唱这一出?

本来就是玩笑,大家哈哈一乐就过去了,可王宏伟非要急赤白脸地解释。他对老七说,我接你是偶然,我还接过李晓、程红、王芳华呢,我去窗户下喊你,是忘了告诉你在哪儿买饭票。从来不肯认输的老七怎么会认头呢,她继续问,为啥你单单带我去蓝屋?说这句话时,其实已经不是平常的问答,而是一脸严肃的质询了。我当时有一丝不舒服,但也没多想,反而跟大家一起说,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了吧。王宏伟拍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才说,好像是在操场偶遇,记不清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晚上有啥活动,然后就一同去了。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说王宏伟记得这么清楚,一定是欲盖弥彰吧,快说说当年抛弃老七选择老六的心路历程。王宏伟的窘态让我是又生气又心疼,我不能让王宏伟丢我的脸,于是我一把将王宏伟推到后面,对大家说,不带这么捉弄我们的,谁不知道鬼精灵老七眼光高,心里惦记的是留学生楼的“洋鬼子”。大家依然是一通大笑。李晓说,这倒是真的,咱们宿舍就老七整天一股洋人香水味儿。

没想到老七却突然翻脸,她说,我就知道你们在背后编派我。说完,眼泪就噼里啪啦砸向大家。李晓说,都是玩笑,你这样我们以后还怎么开玩笑,还怎么聚。后来虽然没有再争执,但气氛却像冻住了一样,酒没有了味道,话也少了起来。回家的路上我审问王宏伟,问他是不是对老七动过心、动过情?王宏伟说,酒桌上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也知道,我对气味敏感,就冲那一点,我也不会喜欢她呀。他说的那一点把我逗乐了,我说这倒也是真的。后来想到那次聚会我就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足够的防范意识,忘记了还有饥不择食一说。

后来,我也不知抽了哪根筋,但细想想应该是毕业五周年聚会上老七提到蓝屋,是蓝屋又把我拽到了别处。

我是从县城考出来的,上大学前并没有喝过咖啡,我不清楚后来若干年迷恋咖啡,是不是想把之前的缺憾都弥补回来。第一次遇见王宏伟是在我们校园的蓝梦咖啡屋。蓝梦咖啡屋每周六都举办什么读书会、股市沙龙等活动。那天的股市沙龙上,我对主持人的悲观情绪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我说股市之所以一路下跌,是因为中国的投资者还不成熟,大家跟风炒作,重题材、轻价值,一个重组就能让亏损的公司连续几个涨停,反而是那些成长性好、有价值的企业被错杀。只有回归价值投资,股市才能健康发展。那时我作为一个新生,确实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我之所以讲这番话,一是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二是当时主持人讲完后,出现了冷场。沙龙有个规矩,发言者可以得到免费咖啡一杯,我讲完后也不看主持人脸色,悠然取了平生第一杯咖啡。后来王宏伟又为我续了一杯。王宏伟是我们经济系的白马王子,学习好、长得好、家世也好。他的那杯咖啡没让我清醒反而让我沉醉,再后来校园里就多了一对情侣。从某种意义上说,蓝屋的那杯咖啡就是我们的媒人,但没想到七年后,还是咖啡导致了我们婚姻的破裂。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轮回,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喊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那天,我在王宏伟拎回家的咖啡盒里翻出了两万元钱。我和王宏伟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盒咖啡是谁送的。王宏伟说前几天参加一个行业经济研讨会,有几个企业家都带着咖啡到他房间坐了坐,他总不能每个人都问一问吧。我一边批评他马大哈,一边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次是两万,将来没准儿就是十万、百万、千万。这么一想,我就后怕,仿佛那两万已经裂变出千万。我便萌生了辞职跳槽到证券公司的想法,其实从前几天同事搬离政府宿舍住进窗前有水系的商品房时,我就开始心动了。

在我辞职的问题上还是费了一些周折的。首先是王宏伟不同意,尽管当时没有干部家属不许经商这说法,但他认为他有能力让我和王子过上幸福生活,他不同意我再去冒险,尽管我在大学期间获过模拟炒股大赛的冠军。其次是公婆不同意,公婆都是政府机关的老领导,循规蹈矩一辈子,瞪着眼睛问我没受啥刺激吧,不然怎么大白天说胡话,自己砸金饭碗呢?他们还联合我的父母来轮番劝我。本来辞职的事只是商量、只是念头,被他们这么一说,我就反复论证,越论证就越觉得该辞。我说大学毕业时就不该进机关,当时好几家证券公司找我,如果那时进了证券公司,我们早就财务自由了。母亲放出狠话说,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作,是想作死呢?总之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离开的财政厅,我们厅长也惋惜地说,下半年就要机构改革了,可惜,可惜了。

如今想想确实是可惜了。但可惜的不是职务,而是家庭。我只能说是自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可惜的是当时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从财政厅出来到证券公司任职,用老七的话说,一个抓权、一个挣钱,天下的好事我们都占了。如今想来真的不可能事事如意,如果时光倒流,我绝不会从财政转到证券,但世上没有如果。

我和王宏伟都是学投资的,我们也曾坚信我们的恋爱婚姻就是投资学中的“时间的玫瑰”。只要选择一条踏实而长久的路,严格执行自己的策略,不贪不惧,就能享受到复利带来的收益,收获时间带来的玫瑰芬芳。我不知道是我们运气差,还是生活注定要跟“时间的玫瑰”开个玩笑,一次蚜虫的肆虐、一场冰雪的摧残,就折断了它的枝干。

我到金城证券的一年后,王宏伟到距离金城百公里的邢州挂职副市长。公婆让我再次辞职,带着王子一同去邢州。我和王宏伟都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再说王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邢州的教育怎么能和金城比,更不用说中山路小学差不多就是全省最好的学校了。我母亲也再次过来劝我,说女人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相夫教子才是最重要的。母亲还提醒我,我们这个岁数还是多在一起好,不然生出什么事端后悔都来不及。我说我还是坚信我和王宏伟的感情的,再说有组织管着他,一周七天,不是还有两天能在一起吗?如今我收入高了,也就不会心疼扔在路上的那点儿钱了。母亲说那你可不许偷懒,每周一一闭市,你就赶紧往邢州赶。

但那一周股市大跌,我没有心情去邢州和王宏伟团聚,也爽了邢州同学的约。那天在酒桌上,先是老七问我为什么不来,我说这不正好给你个机会吗;再是李晓埋怨我不够意思,她说同学们给你们祝贺,你却爽约;再后来,我分别向每个人解释一遍,也轮流道了一圈儿的歉。同学们都说你不来,就让王宏伟替。我说对,就让他全权代表。本来是闹着玩的话,谁知王宏伟动了真格。散场时,老七又打电话说,你家王宏伟太认真了,实打实替你喝,都喝吐了,怎么办?我说,能怎么办,你帮我送回去呗,我还说记着给他倒杯蜂蜜水。后来,我给王宏伟打电话,王宏伟不接,过了一会儿再打,还是不接。我只好给老七打,谁知老七也不接。那时我满脑子都是雷,我想会不会摔倒了,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还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放心不下,索性爬起来开着夜车往邢州奔。但当我打开门后,看到的却是他和老七搂在一起的丑态,闻到的是满屋子狐臭。

老七有狐臭,香水就格外浓,大学时我和老七是上下铺,也就是说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但我也知道这不是老七的错,先天的东西是无法选择的。我能看出老七对狐臭敏感,我也看到老七在尽力掩饰,比如她可以不买肉菜,不穿时髦的衣服,但一定要买法国香水,我甚至觉得她之所以去留学生公寓为留学生辅导中文,也是一种掩饰,以至于李晓她们都说老七沾染了那些洋臭。但我知道那不是沾染,而是她与生俱来就有的一种疾病。我把这秘密保守了四年,只和王宏伟一人说起过。王宏伟去邢州挂职时,我还开了句玩笑。当时他说你和王子过来吧,这样我才安心呢。我说为了给领导留个好印象,留个你踏实在邢州干工作的印象,就要牺牲我和王子?王宏伟脸一红说,也不是。我说那是啥?怕老七她们把你抢了去?说完我嘿嘿一乐又说,你若喜欢闻那臭胳肢窝味,你就尽管闻。没想到一语成谶,王宏伟还真把那股臭味带回来了。

如今我已经财务自由了,但财务自由并不能弥补生活的缺憾。所以当王子告诉我,奶奶天天都在给他找新妈妈时,我才觉得自己这样太亏了,于是我也开始见男朋友。何大明是省保险公司的财务总监,前妻带着儿子出国后就不肯再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何大明是我助理阿萍的前姨父,阿萍说她不愿肥水流外人田,让我好好珍惜。母亲也劝我,人无完人,差不多就行了,过日子理性比感性更重要。

和何大明谈对象,更多的是我想让大家看看,我依然还有寻找幸福生活的能力。李晓见过何大明后就说,行呀老同学,怪不得你牛,都这岁数了,还能PK掉小姑娘,好好珍惜吧。李晓的话本来是夸赞,但却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起多年前她总说我亏,总是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她说你没看出来呀,老七就是看着你过得舒服,你若离婚,岂不是中了老七的计。当时我也是年轻气盛,想着手里有王子,想着让王宏伟一遍遍道歉,然后再一次次追我,让我在老七面前、在同学们面前再骄傲一次。可王宏伟没有。婆婆在事后认真地跟我谈了一次,婆婆说,这种事人家都是捂着、藏着、掖着,你可好,闹得惊天动地。如果你还顾及王子、顾及王宏伟的声誉和前途,你就闭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回家怎么罚他怎么骂他都行。你自己的丈夫,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应该有数,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酒后一时糊涂,也是因为你不在身边。婆婆那语气、那样子分明就是我做错了什么。她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调到邢州去好好过日子;要么离婚。前提是不管怎么选都要先闭上嘴巴,不要再嚷嚷这件事。我后来确实没再提这事,但事情就像风一样早就在金城和邢州刮过。邢州市委给了他处分,王宏伟从副市长降为市长助理。被处分后的那个周日,我们一起回婆婆家,婆婆问我,你满意了?我说没有满意。王宏伟问,那你还想怎么样?我说离婚。他说,好。

老七的那条短信就像种在我心里一样,我放不过去,也放不过自己。我满脑子想着和老七见面后的情景,我一会儿想着带何大明在她面前再炫耀一回,一会儿想着让她看我即将进入掌管百亿基金序列的高光时刻。老七的短信让我忘了一个优秀基金管理人首先要管理情绪、敬畏市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因为有了其他因素的介入,数据模型就会指向另一个方向。

当年老七让我遭遇了婚姻的滑铁卢,如今老七人未到,一条短信就让我遭遇了投资的滑铁卢。购买车位后的第二天,我看着阿萍和投研团队提交的股票池报告,在求胜的诱惑下把港股和美股调到了核心池。

其实我是不该调的。先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投资策略吧,我之前讲过,我喜欢时间换空间,相信时间的玫瑰。但也有一套严格的筛选体系,所以我总跟何大明说,散户不要炒股,你把钱交给专业的人,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不然所有的投入都是交学费。因为专业投资是团队,是一个体系。比如我们金城基金,我管理近百亿资金,有近二十人的投研团队,我们通过量化指标筛选股票、债券、货币基金放到观察池,再根据观察和深度评估挑出有潜力的,然后再长期跟踪、优中选优,选出核心池产品,最后再结合资金面、政策面才能适时跟进。

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没有那条短信,我绝对不会脑袋发热,但事实是,在深夜我收到了老七的短信。之前阿萍和投研团队都看好美股和港股,说那是价值投资,是股票洼地。也不是我对洼地和价值不感兴趣,是因为左侧洼地有时就是一个填不饱的坑,我的客户和投资人不会给我三到五年时间,他们更看重买入就涨。所以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右侧交易,就是等政策明朗再追加投资。那天我买完车位回到办公室,脑子就有点儿晕,进入投研工作群,一屏又一屏各家机构对美股港股的看多,让我的坚持开始松动。大盘指数一路狂飙,资金成交量价齐升。但我还是很理智地说,留下三分之一的仓位继续回购国债吧。阿萍站着不动,她说上周我们投进核心池的股票发挥作用了,一周就涨了6个点,这两天每天都有一两个点,照这样下去,年关即便回调,也有安全垫了,但若一路上扬,年底我们就能闯入前百了。

她说的前百是基金排名,去年我们差两名,其实去年我们进前五十都有可能,但因为我的保守,半仓操作,回撤少,盈利也就打了折扣。她的意思和她的心情我当然明白,今年进了前百,助理就升任项目经理,她就可以管理一只基金了。但我还是不愿冒险,毕竟这是真金白银,不能冒进。我坚持说不能进了,即便短期没有利空,也要考虑获利筹码。阿萍说好吧,但在走出房间前她又停下了,她说,我小姨昨天从美国回来了。我没等她说完,就抢了她的话,正好我就把你小姨夫还回去。

阿萍说,这不是你的风格,看来你俩是真对上眼了。我小姨是和他的外国老公一起回来的,这次回来就是处置房产,她要用变现的资金配置美股、港股。

我想何大明这个骗子,昨晚肯定是见他的前妻去了,编什么邢州公司出了点事。想到这里,我有些赌气地对阿萍说,那你可以考虑去给你小姨当个理财顾问。

阿萍说,我可闻到了酸味。你放心,何大明不走,我也不会走,我们都是你的铁杆粉丝。你不知道,当年何大明对我小姨多好呢,分手后人家也没说她坏话,对我依然还是当个外甥女看待,可她呢,天天说人家坏话,说人家肚子里都是弯弯绕。我姥姥骂她,美国佬不绕,就是把她的钱都骗去投资了。我跟你说就是让你心里有数,毕竟我小姨也是做投资的,人家对市场的分析咱们可以借鉴。

阿萍走后,我开始研究。不熟的不做,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我对美国和香港市场看不准,不应该去凑那个热闹,但下午闭市后,我看到排名前十尤其是我们对标的公司也投了港股美股后,就不淡定了。于是我就把阿萍和投研团队召集来开会,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把美股港股从备选池调进核心池,也就意味着明后天操盘手可以择机建仓了。

那天晚上下班回家,何大明依然没有联系我。本来这种情况过去也有,但那天晚上我却失眠了,我像个小姑娘一样猜度着他这样做的原因。我昨天就一夜没睡,今天再这样熬下去会出问题,出了问题我跟前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于是就吃了两粒酸枣仁胶囊,逼迫自己入睡。就在这时,郝如意微信语音我,她说,有一个业务扩张的机会,她想布局新能源汽车板块,但自己吃不准,想咨询一下我这个投资专家的意见。我一听到板块,就笑了,但我没笑出声。我顿了顿说,从市场分析看,新能源是未来发展方向,但也存在一个问题,“时间的玫瑰”既要选好品牌,又要用时间换空间。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末了她还力邀我去她店里给车做个保养。

放下电话后,我就想郝如意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不管嘴巴像不像刀子,看市场却锋利。昨天白永刚劝我买玄驹电车是假,跟郝如意抢生意是真,只是没想到却提醒了郝如意,让郝如意萌生了增加新能源汽车的想法。这样一想,我就又想起白永刚,想着他们这个赠送、那个打折的,为了我这样一个小客户都争,遇见大客户还不打得头破血流。就这样又胡思乱想了半宿,快要入睡时,王子的老师又从国际学校打来电话,通知我小王子突发高烧,已经送到中心医院了。我翻身下床,再次驾车狂奔在夜深人静的城市街道上。

在距离中心医院只差一个红绿灯的十字路口,闯红灯的宝马撞在我丰田霸道的右侧车门上,我的车门像瘪了脸的老妪,宝马的头上也开了花。我没好气地想说两句,可宝马司机却没下来。我气鼓鼓地上前敲门、敲玻璃,车上的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我以为司机受了伤,就连忙打了急救电话。这其间各种不好的念头一个个闪来,我又气又怕又急地砰砰拍打着车门,里面依然没有一点儿动静,直到一辆奔驰停在我身边。

我做梦也想不到,从奔驰上下来的竟然是白永刚。白永刚显然也看清是我,他一个箭步蹿过来说,石妹子,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呀。一边说,一边敲开车门,把司机从车座上揪下来,然后再麻利地把司机推进奔驰。白永刚说,孩子小,一会儿警察来了就说是我的责任,我负全责。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报保险,也没有报警。一听我没报警,他高兴地拍着手说,自家人就不那么麻烦了,咱家干啥的,开修理厂的。

我顾不上和白永刚攀扯,啪啪拍了几张照片,自己有个底,也提防他耍滑,然后按他说的把一切交给他处理。我赶到医院时,王子已经在输液了。老师说是肺炎,没有耽误,而且王子的病情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我还是把工作交代给阿萍,请了假,专心陪王子。短短半个月,等王子康复回到学校时,不仅“茅指数”大跌,而且美国和香港股市也成交量萎缩。我们辛苦大半年的盈利眼睁睁就蒸发掉了。这种情况让穿越过牛熊市场的我感到了山雨欲来的危机,我想割肉出局,等到底部再杀入,可团队是一片反对的声音。确实没有一个大咖能摸准市场的脉搏,除了坚持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大家的意见是,既然看好这个板块,就要坚信时间里终能开出玫瑰来。但坚持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处在煎熬中的我嘴上开始冒水泡。从小到大,我一着急,火就上右嘴角,轻则几个小白泡,一周就消弭了,重时则一夜间裂变,从右嘴角开始,小变大,少变多,挑破一个长俩。我带着水泡迎来了新年,旧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排行榜没有出来,这一年的收成让最后几天给扯了后腿,我们都知道出来了也不会如意,也不会榜上题名。阿萍和投研部的人都躲着我,他们不愿听我的唠叨,因为每天的例会我都会拿这次投资说事,眼快嘴快的阿萍也总是混在人群中匆匆离开,仿佛多待一分钟股市就要跳水。

我叫住了阿萍,想问问她小姨走了没有,我想把她引到之前的路上,让她主动和我说一说她小姨和何大明。但阿萍就是不提私事,只是重复“趋众心理”害了她,明明知道“二八定律”,却不知不觉被大众的声音迷惑。我看着她在那里教科书般检讨,心想市场太强大了,大到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习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么聪明的阿萍在市场面前乱了方寸,她没有联想到我想听的,就连我自己也在市场中乱了阵脚,以至于我突然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没有任何征兆地直接问了一句,你小姨走了吗?

看着缓过劲儿来的阿萍,我后悔极了,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只能任由自己的形象在她面前坍塌。阿萍像之前一样嘴角一弯说,早走了。我哦了一声,心想人都走了,何大明怎么还不阴不阳的。正思忖间,阿萍又说,等春节后,行情如果好转,我就想办法让小姨他们买些咱们的私募。我又哦了一声,我知道阿萍在宽慰我,在竭尽所能地弥补过失。

市场能等,可我和何大明不能这样等下去,处在市场煎熬中的我尤其想要他的态度。但怎么要是艺术,我不能像早晨冒冒失失问阿萍一样问何大明。一直到中午我也没有想到好办法,就在我的思绪于脑回路间绕来绕去时,郝如意来了个电话。她说,晚上请我到她家吃饭。一是她今天搬家了,二是她一再夸我对市场看得准,想让我为她的新规划提提建议。她的恭维让我很受用,我也想和邻居搞好关系,于是半推半就说了一句,在家不太方便吧。她说暖房当然要在家了,你正好过来认认家门,没准儿你看看夜景就着急搬过来了。其实那会儿在心里我是答应了她的,但在回复时我还是给自己留了点儿余地,就像犹豫不决只进行半仓操作一样。我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就过去。

但事情往往总是这样,你若心里有事,事情就像商量好一样比着抢着来你这儿争宠。当我订了鲜花去赴郝如意之约时,何大明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陪他走个场。那语气就像领导给手下安排工作,透着招之即来的从容。他那良好的自我感觉让我不爽,我决定打击他一下,就和盘托出了郝如意之约。他果然像被热水烫着一般开始吸溜嘴,而且是一边吸溜一边急吼吼地说,不妥、不妥、不妥。那语气仿佛我到了悬崖边上,我感到了他用力往回拽我的喘息。我很享受他着急的样子,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一丝温情,感觉到心中块垒咔嚓咔嚓地开始松动。等他说完今天安排的这个场就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后,我毫不犹豫地放了郝如意的鸽子。

何大明给我的惊喜确实不小,我和他走进世纪大饭店时,幻想着他安排的求婚仪式,房间挂满彩色气球,圆桌上是九十九朵玫瑰,音乐响起,他单膝着地,给我的无名指戴上鸽子蛋。这是我和他之前说过的少女梦,虽然是二婚,但我心里还住着一个少女。我几乎就看到那个场面了,但当我身临其境跨过门槛时,白永刚仿佛突然间飞来的一只黑天鹅,让我从云端跌落到现实。

白永刚一定是看到了我脸色的变化,他说这个世界真是小,今天我刚要通知你取车,何总就带着保险员来巡视,一眼就认出了你的车。我看了一眼何大明,心想你不是向来标榜公私分明吗?还没等何大明说话,白永刚又说,何总不关心车怎么样了,先问人伤着没,那神情仿佛谁动了他的心头肉。何大明一副大哥的做派摆摆手说,别肉麻了。然后对我说,你呀,以后有事情,第一时间跟我说。

那顿饭本来很夹生,但白永刚是调节气氛的高手。白永刚说我和何大哥是多年的兄弟,远亲不如近邻,你有什么事就支唤老弟一声。我笑了笑,心想这一下就大哥变小弟了。白永刚还说,我前几天已经搬进新房了,你把钥匙给我,我让你弟妹每天去开窗通风,你也好早点搬过来。我看看何大明,何大明说通风可以,搬就没必要了。我们上班都卡点,还是住市区方便些。白永刚说你们搬过来试一试就知道了,虽然距离远,但一出门就是快速路,比之前时间还短呢。我看看何大明,他自顾自地喝着蘑菇汤,仿佛白永刚的话就是一阵风,让他自己刮去吧。

我早就想搬家了。之前我一直顾忌何大明的感受,此时是他的好兄弟递来了梯子,我就有理由顺着爬,我说那我也选个日子,不然白交物业费了。白永刚像捡着宝似的连忙说,太好了,太好了,仿佛说迟了宝贝就会掉到地上。

那一晚,何大明送我到家后,就赖着不走。我说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还是你的太阳已经走了?他说我就知道阿萍嘴碎。人家不远万里回来一趟,我总要尽尽地主之谊吧,就见了一面,饭都没吃。说完叹了一声,我以为他遇见什么难事了,没想到他是卖关子,他说我们老总明年就到站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就想多担当一些。我想说这是好事呀,你该高兴才是呢,别说男人,就是女人在机会面前也会凡心荡漾。可看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隐约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我想起了当年同样的情景,不同的是王宏伟在我面前掩不住的高兴。我还劝他有点儿城府,别都流露在脸上。

我知道何大明有城府,就像阿萍说的,哪个成功的男人没有城府呢?其实那时我是该为他高兴,也该为自己高兴的,因为他再提一级,就超越王宏伟了。我又想到我们的关系,他在关键时刻和我保持距离,是真的忙还是考验?这让我想到了震荡洗盘,我觉得我和何大明就像股票拉升阶段的筹码,我不知道震荡过后,我们彼此会不会被当作浮码被洗掉。

其实,我还是在意何大明的,我甚至想为了他就不搬了,不只是因为母亲唠叨,更多的是我想让老七看看,七年后的我依然是让她羡慕嫉妒的对象。但当我征询意见时,何大明并没有反对,他说搬就搬吧,总闲着也不是个事,只是我最近忙,不能帮你了。还说,让白永刚帮帮我。我说了声好,然后又给郝如意发了微信,我想她即使不一定激动万分,也会热情地说一句欢迎。可事实上她就回了个“好”。我心里不舒服,但想到跟她也没有太多交情,也就没往心里去。

搬家那天,我按照白永刚说的,八点前在自家小院里放了两挂鞭炮,红彤彤的两挂鞭还没全部从竹竿落到地面,物业巡逻车就风驰电掣般赶到了,二话不说,拿着灭火器就一顿猛喷,白花花的泡沫给喜庆打了折扣。

白永刚立马撸起胳膊叫停物业人员。物业人员为难地往对面看看,我隐约看到对面窗户上映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物业人员理直气壮地说,市里有通知,春节期间不允许放烟花爆竹。白永刚说这可是三环外呀,我搬家时就这样放过,昨天邻居搬家放了整整六挂呢。你们看人下菜碟?

物业人员倒也干脆,直接说是有人举报。

嘿,你跟我说是谁?谁这么各色?我拉住白永刚劝道,好了好了,管她谁呢,炮还真放对了,把那些妖魔鬼怪都赶走了。咱们大喜的日子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坏了咱们的喜庆。我一边大声说一边往对面瞟。按我们这儿的习俗,搬家当天要发一盆面,包子、馒头、烙饼都行,晚上大家暖房时吃,当然还要有别的配菜。我搬家前是通知了郝如意的,我想既然是邻居,而且自己上次又爽了人家的约,不如趁搬家一并补上。因为这一出,我也就没再叫她。

在家聚餐是有些难为我,菜还好说,从业主餐厅叫,可包包子、烙大饼我都不在行。白永刚说这不叫事,他媳妇一个人就能搞定。到了下午他又从公司叫来几个人帮忙,还自作主张买了蔬菜、水果、肉食和海鲜。看着他越俎代庖地在那里指挥这个安排那个,我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像不是我的。本以为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没想到他心还挺细,居然忙中偷闲解释道,我大哥忙,你可别怪我大哥哈。

股票的涨跌都是有原因的,白永刚这样帮我显然是看在何大明的面子上。可何大明向来公私分明,为何非要把白永刚介绍过来,是想到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找个兄弟帮衬,还是……就在这时,白永刚的媳妇喊我去看看如何摆盘,白永刚说我这个媳妇就是笨,说好菜品她负责。我说嫂子才不笨呢,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还做一手好家务,你就偷着乐吧。

白永刚说,乐,是乐极生悲吧,不给我找麻烦我就阿弥陀佛了。又说,还记得那个开修理厂的吗?说着瞟了一眼河对岸,撇着嘴叹了口气,前几天,那女人在业主群里给自己打广告,恨不得把邻居的车都弄到她家维修保养。本来她修日系,我修欧系,井水不犯河水,可她却总找事。看着我一脸疑惑,他继续解释,我也就给咱们BBA车行来了个软广告,我说“术业有专攻”,我们车行只修高端车。有个开奔驰的业主就在群里和我聊,然后我就跟人家谈妥了,当然其他业主也有咨询的。邻居嘛,同等情况下,肯定是选邻居更放心,何况咱们小区好多业主早就是我们的客户。可我那傻媳妇在遛弯儿时竟然和那个女人搭讪,居然对人家说,其实我家啥车都修,前几天还给你修了霸道呢。那个女人就私下里造我的谣,说我们是挂羊头卖狗肉,挂个牌子为了多收钱。若不是奔驰车主跟我说,我还蒙在鼓里呢。

他一口一个“那个女人”,让我听着不舒服,可反过头来想,郝如意今天这一出也着实让我不舒服,但我不想和她针尖儿对麦芒儿。邻居嘛,对脾气、合得来就多来往,不喜欢就擦肩而过。白永刚确实是个聪明人,看着我不接话茬儿,就又起了个话题。他说,你们做投资的对市场分析透彻,都说未来是新能源的天下,可是我心里还是没底。说到市场,我就来了精神,不看在他和何大明的情分,就是看在他帮我忙前忙后的分上,我也想给他出点儿主意。我说,新能源汽车是个方向,节能减排是大势所趋,未来潜力巨大。你可以在稳定现有市场的基础上再添加一个新能源板块,比如早些和厂家联系做个代理。

白永刚说,前几天何大哥也说过这个事,但我问了几个代理商,目前要销量没销量,要技术没技术,产品更新换代快,引进远水还需要考虑。他又问我,从投资者的角度看,新能源电动汽车玄驹和希冀哪一个市场前景更好?

我知道他在筛选代理产品,但投资和市场是两码事,投资看的是未来收益,代理产品还是要看市场空间,我说新能源肯定是发展方向,具体到品牌,还是你们行业中人看得准。

何大明回来时,菜已经做好,我正在白永刚媳妇的指导下烙饼。白永刚媳妇说别的都可以,就是这个不能替,她又解释说只有我自己做才能“发”。等我们坐到餐桌前时,两个人明显在议论对面的郝如意。何大明说,前几天还假模假式请吃饭,今天就下狠手,这样也好,省得石媛媛被她蛊惑。我说,谁,除了你谁还蛊惑得了我。大家哈哈一笑,但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郝如意。

晚上何大明刚要和我温存,也就是在我俩兴致盎然时,一声婴儿般的叫声传来,何大明瞬间就蔫了。他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抱歉地说这破身体,一喝酒就出问题。我拍拍后背安抚他说,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其实我知道他是对环境过敏,每次来别墅,他都像丢了魂一样。

喵,喵,喵,外面的声音越发瘆人,我寻声拉开窗帘,两束蓝光像鬼火一样射来,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若不是何大明搂住我,说不定我就摔倒了呢。何大明拉上窗帘说,是野猫。那个美好的夜晚就这样被野猫搅和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野猫,而是郝如意家养的猫。但我不知道家猫为什么那个时刻出来捣乱。我愤愤地跟白永刚说起这事时,白永刚也没了主意。他说,姐,咱们小区没有不让养小动物的规定,不过家猫一般不出家门呀,估计是看着你家搬家偷跑出来的吧。确实如白永刚所说,第二天、第三天那猫都没有再出来捣乱。再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只要何大明过来,猫就偷偷从家溜出来,仿佛那猫就是寻着何大明的气味来的。

春天来了,园区里的迎春、玉兰、山杏、桃花一茬茬开放,惹得人春心荡漾,让我忍不住想起当年和王宏伟在花树下的美好时光,那些美好昙花一现后,便是更多的惆怅。我想有机会和郝如意缓和一下关系,和她的猫咪也搞好关系,为何大明铺铺路,毕竟猫咪的寿命有十几年呢,我们总不能因为一只猫影响了幸福生活吧。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这天晚上下班后,我刚停下车,就看到郝如意的车也进来了。我想起早晨阿萍给我车里放了一盒咖啡,就想找出来送给郝如意。等我伸着胳膊从后座拿起咖啡时,就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子跛着脚过来,此时郝如意已经打开后备箱,整理着里面的东西。她看见跛脚男子后埋怨说,让你等着,你就是不听话。跛脚男子搓搓手,嘿嘿一乐,也不说话,探过身拎了一袋青菜、一袋水果,还要再拎鸡蛋时被郝如意制止了。跛脚男子看着郝如意关上车门,就转身往回走。郝如意快步追了上去,又是抢水果,又是抢蔬菜地秀恩爱。

我像被定住了一般没有下车,直到他们进了电梯。眼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让我眼里雾气蒙蒙,如果不是男子跛脚,我差不多就认定那就是多年前的我和王宏伟了。

再后来,我都有意避开这样的场景。虽然打交道不多,但我知道我和郝如意的性格一样,骨子里都有一股霸道劲儿,只是她的霸道透着娇嗔,也恣意着小女人的幸福。我常常想,这是个什么结构的家庭呢?是因为她老公宠着她,还是因为她老公太软,需要她顶着这个家?她怎么会嫁给一个跛脚男人?我一次次在脑海里想着这家人,我甚至后悔当初爽了约,不然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

这天白永刚敲门,请我去他们家吃饺子。正犹豫间,何大明来电话说晚上加班就不回来了。我不知道何大明加班是真是假,但知道何大明不愿来别墅这边。于是我带着瞬间蹿出来的孤独感去了白永刚的家。

我曾经问过何大明,怎么和土财主成了哥们儿?何大明说是多年的工作关系,如今因为我才跟白永刚走得近了些。白永刚家的装修风格土得不能再土了,他自豪地说,深红的门窗能辟邪,金色圆顶是官帽,然后又指了指墙上的木雕四扇屏,问我看出了啥?我扑哧一笑说,梅兰竹菊四君子。他说果然厉害!然后又问还看出了啥?

我瞅了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木料好了些,乍一看是紫檀,但谁家会把紫檀镶在墙上?但我明白他炫耀的目的,就说是红木呗,白老板够“沉”的。“沉”是我们金城的方言,是富的意思,但比富更多了一层瓷实。白永刚很受用地哈哈大笑,笑完依然故弄玄虚让我再看。这时白永刚的媳妇出来和我打招呼,她说,何大哥那天来时一眼就看出来了,“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白永刚骂她,就你话多。他们后来说什么我没记住,但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何大明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如果何大明去别的地方不告诉我,我没意见,可来湖畔别墅、来白永刚家应该跟我说一声呀。那顿饭我吃得寡淡无味,春天新鲜荠菜的味道一点儿都没吃出来。我几次想问问何大明几时来的,但看着他媳妇一副受气的样子,就不想再给他们找麻烦。

从白永刚家出来时,白永刚的媳妇要送我,她说也不是专程送,就是习惯每天晚上散散步。白永刚龇着牙喊,这大雾霾天,你就找死吧。我说白总你可不能大男子主义,有话和弟妹好好说。白永刚这才挤出一丝笑容说,愿意怎么疯就怎么疯吧。

不知是心理作怪还是被白永刚影响的,我这才意识到霾依然罩在头顶,仿佛多吸一口都要损伤多少细胞。但我还是忍不住问白永刚媳妇,你和何大明熟悉?她说,多年的朋友了,这个房子还是他帮我们选的呢。对了,好像你的南邻居也认识他,选房那天,我们本来要选你家那个街区,但看到你那南邻居后,老白就变了卦,说挨着河边蚊子多,又重新选了北区的。我“哦”了一声,心想选房时我还不认识何大明,不然他也不会让我选河北岸的,也许根本就不让我买这个小区的。白永刚媳妇确实话多,没等我问,她就说何总人可好啦,可帮我家老白了。但你说这么好的人咋就得罪了南岸那个女人?老白说搬家那天那女人不是故意给你找麻烦的,而是冲着何大哥去的。老白媳妇还安慰我,说邻居还是要搞好关系的,让我主动给人家说句好话,谁也不会打笑面人,和气生财嘛。

说话间就到我家门口了,我说就不留你了,等到周末,我请弟妹来家喝咖啡。白永刚媳妇有些激动,但还是嘱咐我,千万别把我们的话说给何总,也别说给老白。我说白弟妹放心,我这人就一样好,嘴严。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何大明和白永刚好也正常,但为什么要瞒着我?还有何大明和郝如意是啥关系?为啥他一来郝如意就放猫出来捣乱?我想问问何大明,可我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其实也不是没有找到机会,是我已经学会向生活妥协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悲哀还是我的幸运,我只知道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如果七年前我懂得这些,拿出对何大明包容的十分之一对待王宏伟,我们的生活就会是另一个版本。

外人都羡慕我的成功,羡慕我拿得起放得下,其实午夜梦回时,我还是放不下七年前那个小家的。有几次我在送王子和接王子时,都希望碰到王宏伟,希望他为我的咖啡续杯,希望我会像过去一样沉醉。但每次他都不在家。因为背着处分,他在邢州原地待了五年。李晓告诉我,王宏伟还是和上学时一样老实,活儿都是他干的,荣誉却是其他领导的。就拿招商引资来说吧,他一遍遍跑到深圳,每年都把邢州籍的那些企业家请到邢州来,让人家看家乡,让人家传经验,就是不提投资。三年后,有一个世界五百强的老板终于被感动了,在邢州建了分厂,然而站在签约仪式上的却是分管招商工作的副市长。若不是市委书记到企业调研知道这些后,王宏伟还不知道要在助理位置上待多少年呢。去年,王宏伟调回金城当副市长后,我在一个会议上看见他,台上的他比以往瘦了,也更有激情了,但我也在他的两鬓看到了白发。我问王子,爸爸忙什么呢?王子说,能忙啥呀,忙工作呗,估计也忙着找新妈妈。我看见奶奶拿了一大摞照片让爸爸选呢。李晓劝我,主动找王宏伟谈一谈,毕竟有王子。我嘴里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心里还是期待婆婆或者是王宏伟能抛个橄榄枝。但他们都没有,不仅没有,婆婆还开始嫌弃我了。王宏伟回来后,我再去接送王子时,婆婆门都不让我进,她总是慢悠悠地说,就不留你了,一会儿宏伟的对象还要来呢。母亲说我,你就是要面子,主动认个错,你婆婆那人看在孩子面上也不会为难你。我说错的是他,凭什么让我低头。再以后,我不等婆婆说,我先说,我得赶快去讲座,那些股民就等着听我分析呢。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婆婆的性格。婆婆是把事业看得很重的人,王宏伟、王子有点儿小成绩她出门买菜时腰都会变直,而且还会在和别人聊天时主动把话题引到她儿子、孙子身上。如今她的邻居有好几位都在我们证券公司开户,而且还有好几个人跟我套近乎,让我提供内部消息,让我指点股票操作。我说这些,就是变相刺激她,告诉她,如果我变回她的儿媳妇,她的腰板会更直。但婆婆不上当,她说快去吧,快去吧,可别让大家都炒成股东就行。因为有婆婆的“鞭策”,我就更加谨慎,但我还是错误估计了老七的杀伤力,这不,老七人还未到,一条破短信就打破了我的工作和生活。

春节后的市场,没有利好也没有利空,市场进入了温暾水箱体。市场可以等,但我们不能等,因为我们掌管的金城基金已经开始萎缩,市值缩水波及投资人的信心。我们当时设置这只基金时只有一年的软封闭期,也就是说一年后就没有申赎费用了。但在非正常情况下,投资人可以赎回,只是多个手续费。晨会后,阿萍说有个机构客户怕市值再跌,坚持赎回,让我出面做做工作。我又梳理了一遍基本面,一向抱着积极心态的我也有些动摇了,我总不能拍着胸脯打包票吧,再说市场谁又能说得准。

阿萍担心机构客户赎回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就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我说,我知道,但我们也可以营销几个客户进来,这个点位总比年前低吧,此时入市,风险会小一些。阿萍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股票基金和房子一样买涨不买跌,人性的弱点谁也克服不了。我说死马当活马医吧,比如说你小姨,比如说世纪股份。我还说把投研团队也撒出去,他们的嘴能忽悠。

阿萍走后,我也开始在通讯录中寻找目标客户,翻了一遍都是老客户,让他们此时加仓只会起反作用。我忽然想起湖畔业主群,那个群里都是有钱人,白永刚和郝如意他们能发广告,能做宣传,我也可以呀,不仅这个群,我在同学群也发了同样的链接。我把我们的产品和对后市的研判附上,特别说明,如果你给我三年时间,我给你百分之五十的回报。阿萍又来提意见,她说人家都信誓旦旦三年翻番,咱们才百分之五十,怎么能营销出去?我说那咱们三年的平均业绩就是百分之五十,总不能只说大年不说小年吧?

网撒出去了,效果并不好,每日依然是负增长。一周后,基金规模缩水三成。我知道到了五成就要有人出来喊话了。我想我买哪门子别墅呢,这个别墅是不是不吉利呀,先是投资失手,再是我和何大明之间出了问题。于是我就想干脆把别墅卖了,把钱跟投在基金上。

我把别墅挂在房屋中介的当天,白永刚就来我家。他问我为什么要卖别墅。我当然不能说要自己跟投基金了,我只说和对面犯冲。白永刚说我猜就是这个原因。然后他来到晾台上,在窗户左右两侧挂了两个小镜子。我说这不好吧,镜子反光,那女人伶牙俐齿的,我可不愿再找麻烦。白永刚说白天镜子吸阳,她不在家,晚上看也看不见,先把“妖”镇住再说。走前又说,你可别动哈,吸阳就是把她的运气和财气都吸到咱家来。我笑了笑说,好吧。心想反正一有下家我就出手了。

第二天下班后,我还特意到晾台上看了看,镜子还在,泛着明亮的光,顺着光看去就是郝如意家的厨房。跛脚男人在掌勺儿,郝如意在洗草莓,一个与王子年龄差不多的大男孩跑过来,跛脚男子马上关火,双手在围裙上快速擦一下,拿起肉串递到男孩嘴里,男孩叼着肉串要跑,被郝如意一把拽回来,跛脚男人再次关火,一颠一颠地过去把男孩从郝如意手中解救出来。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从那一遍又一遍的急促里,我就知道又是白永刚。我不想下楼,也不想再和他掺和,就原地站着,这时突然看到郝如意的猫蹿出来冲我“喵”了一声。我跟着猫的身影才注意到她家北晾台上支起了两个竹竿,竹竿上挂着两个黑色的垃圾袋。风一刮,垃圾袋哗哗作响。

我急忙把白永刚叫进来,让他看看这是什么名堂。白永刚说,就知道那娘们儿会弄鬼,她这是反吸收。不过这也没用,你看我带啥来了?

我带了两尊石狮子。白永刚说着又拿出强力胶,然后在晾台栏杆下的缝隙处一左一右摆了两只小狮子。白永刚拍拍狮子头,像个凯旋的将军调侃说,这回她铁定看不到,原来咱只要她运气、财气,这回要她命。我说那你快把狮子拿下来吧,我可不想惹出人命官司。白永刚说,人家都跟你在那儿张牙舞爪开了,你还矜持。再说不也就是那么一说嘛,还真能要命呀!我想想也是,也就没再坚持。

母亲总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我放着王宏伟不原谅,和何大明又拿捏着,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哪里有?我说再等一等,出一家门进一家门不容易。母亲说,等也要积极等呀,不努力,啥也等不来。我笑着揶揄老母亲,太对了,不然怎么说高手在民间呢,你这人生经验也是投资理论,我记下了。

如今想想,在何大明的问题上,我确实被降住了。尽管我想在老七面前把何大明带出来装门面,可他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比如我让他陪我去营销他的好兄弟白永刚时,他第一次说开会、第二次说陪领导。我说,你有什么就直说。他就真说了,他说我的基金营销和他们的保险营销一样,事是个好事,但总让人觉得是骗钱。他还叮嘱我,不要给自己人、给身边人推介,那样会让人家有杀熟的感觉。他这样一说,我的心就凉了半截,把之前去BBA营销的计划全盘推翻了。我想还是把房子卖了自己跟投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跟投也能坚定一下投资者的信心。

那天我是准备好了要回家的,房屋中介说有个客户要看房,那个客户看上了我们小区的别墅,可是目前房源少,房屋中介提示我把价格咬紧了。我扑哧一笑,想起登记时跟他说过,如果卖个好价钱,我给他提成,看来钱真能使鬼推磨呀。此时穷途末路的我似乎看到了柳暗花明。可念头刚一闪,阿萍就匆匆跑过来说,她小姨要跟我通个话,谈谈投资的问题。我想这必须谈呀,地球那端的钱也是钱呀。

和专业的人打交道就是痛快。阿萍的小姨很痛快地同意投我们的基金,她说她看好国内市场,目前这个弧形底做得很实,后续就等题材和时机了。她还说,她看好碳中和与新能源板块。我知道她在套我的投资方向,为了让她放心,也为了验证我的观点,我和她交流了调整仓位,下一步重点买入锂电池、新能源汽车比如玄驹股份的想法。她说这也是她想说的。我们谈得很愉快,仿佛多年的朋友。后来我们又谈了诸多细节,直觉告诉我,阿萍的小姨是个知性而又爽快的人,应该很好相处,那么她和何大明分开,仅仅因为喜欢国外的生活?我刚一分神,对方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就退出了三方通话。我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就问阿萍,阿萍说没有。我正想着该不该回拨过去再客气一番,越洋电话又再次打了进来。阿萍的小姨说,石总,如果方便我有几句话想和你单独说说。

我一边说方便,一边示意阿萍出去。电话那头说,我家阿萍心气儿高,不过孩子还是个好孩子,你多关照。我连忙点头说,您尽管放心,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再淬炼一下就可以自己担纲了。

那头又说,这个我放心,今天一视频,我心里就有底了。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我是想说,我真的祝福你们,但如果将来你和何大明有什么问题,千万别埋怨阿萍。

我刚缓过神来,想追问一下,但那头却果断地说,石总,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只是提个醒,说不准你真能拿住何大明呢。

募集资金带来的快乐就这样被抵消了,那一晚本来心里就有了疙瘩,再加上窗外的野猫叫春,我数羊、数星星、数有几个板块,有多少只股票,等我差不多把四千多只都捋个遍时,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我调出玄驹的走势,这时,突然蹦出一条消息,玄驹准备增发。玄驹增发意味着它要技术更新,要在全国大范围建立销售和服务体系。我快速整理了我们的资料,向玄驹公司董事办提交了拟参与定项增发的报告。我知道如果不是市场低迷,定增轮不上我们,但问题是大家都不看好后市,新规出来以后,机构参与定向增发也只能打九折,而且半年后才可以抛售。如今那些大基金都盯着锂电池、芯片等,也不一定看上玄驹这样刚起步的新能源汽车。数据模型里显示,能参与定向增发是大概率事件。如果这样,那么目前手里的资金就不能再投出去了,我又给阿萍发了一个邮件,让她明天先做国债回购。办完这些后,我真的困了,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我打开手机,有阿萍打来的十几个未接电话,我知道她是问我今天为啥不投。

我的投资习惯是看早盘,如果早盘大跌就考虑择机加仓,早盘大涨就择机减仓。但看到大盘翻着跟头下跌,我又怀疑此时参与定增风险是不是太大了?是不是应该择机补仓?大盘让人纠结,决策更是多了不确定性。我又是模型,又是K线,又是政策面地逐一分析,想得到一个理性的结论,但结果也是复杂的,那些附加条件再次在肯定与否定之间游弋,把我带入了迷宫。其实投资和其他事情一样没有多复杂,复杂的是人,是好多事情被人为地搞复杂了。

这时,郝如意的猫喵的一声就蹿出来了,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心想这个郝如意怎么此刻没去上班?我想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刚要转身,就听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我知道那是郝如意的跛脚男人在说话。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北岸的邻居留步。

我不想留,但脚却如有魔力般迈不开。跛脚男人说,北岸邻居,抱歉呀,我马上把这些拿下来,也请您多包涵哈。他说完就把竹竿放平,把黑塑料袋取了下来。在这个男人伸手够塑料袋时,那个竹竿绊了他一脚,他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这时只见对面的男人从裤管里拽出一个假肢,然后扶着栏杆站起来。我真是吓呆了。男人说,没事,没事,你回去吧,只是麻烦你方便时把小镜子摘了吧。

扑通一声,一尾红色鲤鱼跃出河面,然后又快速跳入河中,在那一圈圈波纹里,有一片粼光特别刺眼,我知道那是小镜子反射的。我什么也没说,站在椅子上把小镜子取了下来。从反光中我看到跛脚男人笑了笑,那笑容也似曾相识。

喝了咖啡,又经历了这一场,午觉是没得睡了。我把玩着小镜子梳理我和何大明的关系,也想着郝如意和这个男人的关系。我想郝如意脾气那么急,不会是被那硬邦邦的假肢刺激的吧,又想,这个郝如意也挺不容易的。这时中介来电话说要看房,我说我不想卖了。中介说不卖也行,但这个客户之前都约了好几次了,还是让先看看,没准儿价格合适你又想卖了呢。我说,好吧。大约是下午五点,中介带着客户来了,看到那个客户的一瞬,我们两个都怔住了。

石媛媛。老七像在宿舍时一样伸开双臂说。

我后退一步说,魅惑男人没够,还来狐媚我呀。

老七尴尬地垂下手臂,低下头说,哎,我先看看房再说行吗?我说不行,这房我不卖了。你喜欢二手货,可以到别人那儿淘去,别老到我这儿找便宜。

中介看着我俩说,卖房买房要理智,她出好价钱,你也有好预期,多好呀。我说,你听不懂她听得懂,这房就是我卖,她敢买吗?

老七把中介叫到一边,然后把中介送走了,中介临走时老七还说,你放心,绝对不会飞单。我顺势要往外推她,她却转身坐到了沙发里,然后对站着的我说,你闹够了没有?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比窦娥还冤。

我哼了一声,以我的性格是要赶她出门的,但凡事都有个坚持,老七这些年来总是通过各种渠道说自己冤枉,为了证明这冤,她还出国了。她走前来找我,我当着阿萍的面把她关在门外,她到了国外又给我打长途电话,我听到是她,“啪”的一声就果断挂掉了。没想到如今她依然鬼一般撞进来。我不说话,就像当年在邢州撞见她和王宏伟一样。她不值得我费口舌,我只用两只眼睛向她喷火。老七没有像以往那样落荒而逃,也没有用手捂脸,甚至眼皮也没眨一眨,依然淡定从容,仿佛做错事的是我。

她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一谈,比如王宏伟,比如这房子,比如我们之间的事?

我冷笑了一声说,王宏伟和我没关系了,房子我不卖了。我们之间,从你钻到王宏伟被窝里那天我们就是陌路人了。看在我们上下铺你熏了我四年的分上,你快点儿离开吧。

老七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恶狠狠地说,本来我还在犹豫,看到你在这里后,这房子我买定了。我说我不卖。老七说你不卖有人卖。然后她哼了一声向我示威,我就明说吧,我在国外又动了一次手术,这回臭胳肢窝彻底根除了,我知道王宏伟还单着,我要继续追他,要让他对我负责。

老七走后我的心就乱了起来。客观地说,像我这样在资本市场搏击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受情绪左右,不管是生活还是投资,追涨杀跌轻易割肉都是不理智的。比如当年割掉王宏伟就是错误的操作,尽管我一直不肯承认。王宏伟依然在我的“自选”里,但他不是股票,我和他的感情也不是资本交易,说拿回就能拿回的。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对面的猫又蹿到窗台上拉着长音叫唤。跛脚男人匆忙走出来,歉意地冲我这边拱拱手,把猫吆喝回去。当时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再加上室外和室内光线的差异,我相信那个角度他看不到我。

第一次看到跛脚男人和郝如意在一起时,我有一丝惋惜,仿佛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日子看到对面灯影里的烟火气,跛脚男人敦厚善意,小男孩的顽皮,郝如意的伶俐,让我眼前固定的幸福模式波动起来,虽然各项指标参差不齐,但绝对是一条牛市红线。有这一家人参照,我越发觉得自己往谷底跌,而且没有止跌企稳的迹象。

我约何大明晚上见面,我迫切想找个人说话,也迫切想把自己和何大明的关系再确认一遍。我明白,目前何大明是我补仓止跌的唯一选择。

果然何大明带来了好消息,他说今天总公司领导找他谈话了。我知道谈话的意思是他的事八字有一撇了,如果考核和民意测验不出问题,他就胜出了,那么何大明的级别就比王宏伟还要高一个格。这对我来说绝对是利好,这个利好在一瞬间消弭着第一段婚姻的阴霾,也提振了我的士气,我恨不能此刻就挎着何大明的胳膊从老七面前飘然走过。

那一晚,我和何大明都很兴奋,何大明说等正式任命后,就和我领证,他就搬到别墅来。我想问他你不怕猫了?但我还是没问,仿佛我一问,何大明就会从我身边飞走一样。何大明喝着红酒,我品着咖啡,尽管内容不同,但并不影响我们频频举杯。我们仿佛走在时光的红地毯上,从老七的羡慕眼神里走过。咖啡的氤氲和红酒的醇香在房间里流淌,泛着十几年前蓝屋的味道,让我沉醉,若不是何大明的突然发问把我拉回到生活的轨道上,我真会借着这缕炊烟飞入云端呢。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问我的基金怎么样了?我定定神说,在市场低迷时只能如履薄冰。本来我是不想说工作的,但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居然跟他说阿萍的小姨投了我们的基金。何大明笑了笑说,如果她投,那就证明你们的基金有潜力。我笑了笑说,这是夸我还是夸阿萍的小姨?

何大明怔了一下转开话题,他说之前你让我帮着寻找投资客户,我一直拉不下面子,如今我也想开了,正常的投资,正规的渠道,他有需求,你有产品,也是可以试一试的。我疑惑地看着他,从他的眼神里确认着这些话的真伪。何大明说BBA在寻求合作,要卖出一部分股份,那些闲置资金总不能在账上趴着吧,举贤不避亲,双赢才是硬道理。再说这需要你自己去营销,我只是提供个信息。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听到投资,眼睛就放光。我说,虽然目前市场不太好,但正是入市的好时机。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那个夜晚,我眼里雾气朦胧,何大明也含情脉脉。不能不承认,事业的激发在两个成年人生活中的分量,是不是交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交易让日子更加光鲜,我们相约等何大明正式上任后就去办手续。

第二天白永刚就来找我。我跟他讲投资如果是长期持有,要有风险意识,当然我也把我们过往的业绩给他看,说实在的,我们的业绩还是可圈可点的,三年平均下来增长百分之二十左右。白永刚说他一切都听哥哥嫂子的。我心里一热,知道何大明是为我拉客户,虽然只有区区两千万,但在这样市场低迷的时候,无异于雪中送炭。

大概是白永刚买基金的一周后,那天下班我刚把车停好,郝如意就从车里面钻出来。不知道是用力过猛还是天气凉,郝如意还没开口就咳起来。我躲在车里想等着她走后再出来,谁知,她却上来敲我的玻璃。我装作在车里整理东西,然后才急忙打开车门出来。我刚想开口,就被她剧烈的咳嗽挡回去了。我赶忙上前为她拍背,她挥挥手说,让你看笑话了。这时就看见她的跛脚男人来接她,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水杯,拧开盖子,递了上来。我羡慕地说,你就幸福吧,我才狼狈呢,进进出出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郝如意和跛脚男人都笑了笑,郝如意说你若不嫌弃,就到我家来吃饭吧。跛脚男人也红着脸说欢迎。我不奢望和邻居做朋友,而且看起来郝如意的脸色那么难看,我就说不打扰了。跛脚男人说,如意难得请人来家里,再说我们是想咨询你一些投资的问题。我疑惑地看了一眼郝如意,想从那脸上看到答案。郝如意脸上什么也没有,她只是反问我,不会是又有约吧?我想起半年前的那场爽约,就尴尬地笑了笑跟着他俩走了。

一进门,那只猫咪就蹿了出来,郝如意伸出手,猫咪就跃到她身边舔她,郝如意俯下身子温柔地对猫咪说,Lucky,这是邻居姐姐,以后要友好呀。还没等她说完,Lucky就一脸谄媚相地冲我喵喵两声。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怕猫,怕狗,怕所有的小动物。郝如意说,你得尝试和动物交朋友,其实小动物最懂人心也最分好坏了。说完又叮嘱Lucky,只许远远地看,不许骚扰姐姐。我笑了笑没说话,心想一只猫,又不是孩子,它懂个屁呀。

接下来,跛脚男人给我们倒了鲜榨果汁和一杯化橘红水。我和郝如意喝了一杯水的工夫,跛脚男人就把饭端上桌了。有水煮虾、清蒸鱼,还有上汤白菜、西兰花等两个小菜。郝如意说也没提前准备,但我看着那架势就是有备而来。

郝如意夹了几只虾放到我的盘子里说,先吃这个,补充蛋白质还不长肉。跛脚男人说你们趁热吃,灶上还煲着银耳羹呢。郝如意一把扯住他说,你先别走,咱们仨喝点儿红酒。趁跛脚男人拿酒时,郝如意问我,我家男人不错吧。我说,你聪明,找了个暖男。郝如意说,你只说对了一半,他还是个才男。我说,看出来了,玉树临风文质彬彬。郝如意笑了笑说,给你如何?

我没想到她开这种玩笑,忙不迭地说好呀,好呀。郝如意说,那就一言为定,绝对比你那三脚猫强。她这样一说,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说你认识何大明?她说岂止认识,但话到这里,她突然咳嗽起来,再之后我想问,但终究是没能开口。跛脚男人急忙给她倒了一杯化橘红水,我也说咱们就以茶代酒。郝如意说,不行,你第一次来我家,必须上酒。

我们三个叮叮当当干了几杯,我看出每干一杯,跛脚男人的眉心就拧一下。他既不想破坏气氛,又恨不能快点儿结束。我挡住了郝如意倒酒的手,说酒也喝了,咱们又是邻居,之前有什么不妥你们多担待,之后就不用客气了。郝如意拍了一下我的手说,我果然没有看错。然后话锋一转说,明天,明天我就去你那里认购两千万私募。

我说,基金有风险,投资需慎重。郝如意说,白永刚的为人我看不上,但他做生意还是一把好手。然后她又问我,白永刚是不是投了两千万?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她笑了笑说,他老婆告诉我的。我还知道这几天指数又跌了,我明天买比白永刚低几个点吧。我没有笑,而是认真地跟她讲,投资不是赌气,也不是跟风,是要自己真的看好认准,而且指数有可能还要下跌,说不准后天,又有邻居抄了你的后路呢。

郝如意说,我不是赌气。从买车位时我就关注你们的基金了,只是我最近忙着扩大店面,再加上市场总是不见底,就一直等着。我说,你可以呀,还知道市场底?她笑了笑说,那天夜里排队时,你说目前是政策底,政策底出来后还要确认市场底,市场底反复确认后才能止跌呀。我再次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邻居,这种话是我和大家谈论市场时常说的,但并没有几个人上心,没想到她却记下了。投资是好事,但把邻居发展成客户,还不是我所愿意的。我说你们做商业的需要资金周转,一旦投资,不是说赎回就赎回的。郝如意说,放心,这是我和老公的私房钱。说完她又咳嗽起来,看着她要把肺咳出来的样子,我不忍心再多坐下去了,尽管我想问问她和何大明的关系。

我把阿萍的电话给了她,抱歉地说明天我要去外地上市公司调研。其实我是可以晚去一天的,但潜意识里我还是想躲开她。

回到家时,我在金城晚间新闻里看到了王宏伟,王副市长带领招商引资团考察玄驹汽车公司。在屏幕上我还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何大明,一个是老七。何大明的保险公司和玄驹相关,但老七呢?即便是她追求王宏伟,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吧。屏幕上老七春风得意,一直抬着手臂左右忽闪着为王宏伟一行介绍。她在屏幕里肆无忌惮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就是让我看,向我宣告她的臭胳肢窝彻底好了,因为她知道我关心每一个上市企业的动态。想到玄驹的出身,想到老七在国外闯荡的几年,想到从学生时代她就认死理,我明白了。老七应该是和玄驹一起杀回来的,她不仅要王宏伟,还想要市场。

我把玄驹的相关信息全部调出来,逐一分析,除了前几天玄驹高调宣传智能驾驶系统和降价策略外,今天又发布了在国内市场全面布点的招商信息。我梳理了一下思路,一是我投新能源板块投对了,如有可能,我们还要再追加投资;二是谁能拿下玄驹代理权,谁就等于打开了未来的盈利空间;三是金城稍具规模的汽车销售服务公司有二十多家,白永刚的BBA和郝如意的如意应该都是早就有准备的,这样一想,那两千万的基金也就能解释通了。为了在竞争中胜出,他们还会追加投资,因为玄驹看服务能力和市场调研,更看资金实力,机构投资资产是资金实力和眼光的最好背书。按说基金规模扩大是好事情,但我的心里却有些失落,心想世界上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一连几天我们的基金开始快速拉升,阿萍说照这个架势,年底进入百强就指日可待了。这时白永刚又找我说要追加投资。我知道两周后玄驹就要开标了,为了保险起见,他想再追投一千万。我提醒他,这几天连续上涨,在高位要有风险意识。白永刚说,赌一把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知道这样一来BBA就比如意公司的投资多了一千万。其实在白永刚来之前,郝如意也打过电话的,她说是不是可以追加一点儿。我说也可以,但市场瞬息万变,如果长期持有,应该没问题,短期确实有追高的风险。

在市场快速拉升和下跌时,我都习惯屏住气息盯盘,何况如今我什么杂念也没有了,那些天除了接了老七一个电话,我几乎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老七问我和BBA公司的关系,我说无可奉告。老七并不生气,她说她是对事不对人,但BBA确实不错。她说这些时,我就明白她准备选择BBA,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我说,你有的是手段,只是不知道这次又要作什么妖。

老七说,我从来就没作过妖,倒是你总是怀有小人之心。算了,我只是告诉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围绕市场,没有个人感情,当然同等条件下,可以考虑互惠互利,我看得出保险公司的何总偏爱BBA。

我不知道她知道多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王宏伟知道我和何大明谈恋爱,老七也就知道了。她在向我卖人情,不管我接受不接受。我气鼓鼓地说,你少来,少拿何大明来寒碜我。然后就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那一刻我特别后悔,后悔没有告诉郝如意追加投资,没有告诉郝如意她是人家的分母。其实当时按我和郝如意的约定,如果回调,就再追加一些投资。这对她对我都是好事,但也许是郝如意家的幸福画面刺激了我,我并没有通知她。

两周后,我和团队都觉得新能源板块企稳,还有上升空间时,阿萍问是不是给客户提个醒。我知道阿萍是憋着劲儿做大,憋着劲儿往基金管理人奔。我点了头,市场好时确实是扩容规模的好时机。但出乎意料的是,白永刚和郝如意都没有追加的意思了。我仔细一问,才明白原来BBA和玄驹签了协议,郝如意虽然没有拿下与玄驹的合作,但就她那好胜的性格不会轻易认输,她不可能看着隔壁红红火火,自己只守着一个饱和的市场,她一定早就有安排,比如可以和国内新能源汽车希冀谈合作,总之在事情没有明朗的时候,她是不会追加投资的。

转眼到了秋天,市场也和季节一样迎来了收获的时节,那些数据也仿佛树叶一样涂上了金色。周五那天收盘后,看着飘红的数字,阿萍提醒我当初答应规模超百亿后请投研团队吃大餐。我说那就今天。还是老规矩,阿萍他们喝酒,我喝咖啡。多年来,要盯盘、要分析、要煎熬,我不敢让神经放松,哪怕片刻。为此,母亲批评我,王宏伟也批评过我,但我知道自己戒不掉咖啡了。不知是心里的苦胜过了咖啡,还是已经适应了咖啡,当年的咖啡加糖加伴侣都觉得苦,如今一杯接一杯啥都不加,却如白开水一样。看着大家举杯欢庆的样子,我心里却突然一紧。我想告诉大家,其实不是我们有多大本事,是市场给了我们机会罢了,而且市场瞬息万变,没有落袋,谈不上安全。但看着年轻人自信的笑脸,我不愿扫大家的兴,心想还是等到例会再说吧。

咖啡喝多了也会醉,就像琴弦绷太紧了会断一样。我有些头晕,我知道自己又喝咖啡喝醉了,好在不是酒醉,我还能开车回家。谁知刚要下车,我就腿一软,摔了个倒栽葱。偌大的车库,除了昏暗的灯光就是我自己的影子,一瞬间,我悲哀地想站起来,可右脚就像抽了筋骨一样着不了地。我坐在地上揉着右脚,等着缓冲之后的努力。这时,郝如意的跛脚男人扶着她进来了。我想站但还是没站起来。郝如意一边扶我一边问,要紧不?我说你们忙你们的,把我放到车上缓一会儿就好了。

郝如意却坚持把我送回家,她让我把腿平放在沙发上,然后又指挥跛脚男人回家取了虎牌万金油,把我安顿好后才离开。我问她,这深更半夜的你们有急事?她咳了一声说,刚才雷暴预警,我们想去公司看一看。我说秋天都是绵绵细雨,不会有事的。郝如意说她们公司扩建后,还没有经过排水试验,再说他们和BBA就隔着一堵墙。我笑了笑说,你怕他往你这边抽水呀。郝如意笑了笑说,那倒不至于。

那一宿雨确实下得挺大,早晨就在朋友圈里看到各种晒照片,什么平安立交桥告急,什么中山路路口水没脚脖子了,什么南二环要划船了等等,然后是一条条秋汛预警。但这些跟我无关。我们湖畔虽在水系北面,但高出堤坝二十余米,再者水系已经提闸,也就是说,家里安全得很。单位更不用说,我们在十几层的写字楼上,没有水漫金山的可能。我的脚依然肿胀,但已经不那么疼了。我打开电脑,整理分析各种数据,那些基金经理都说不用择时,做时间的朋友。但我从不那样认为,我保守,求稳,时刻关注市场,时时准备撤离。我看到一条有关玄驹的负面新闻,一玄驹车主开启自动驾驶系统后,撞进路边商店,车主和玄驹公司各执一词,玄驹公司说是车主操作有误,车主说是车载系统有缺陷。负面新闻往往是引起股价下跌的导火索。我想问问白永刚玄驹公司对此事的态度,便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个表情,但等了许久,也没有回复。

周一例会,我把自己的意见阐述了一遍,一是连续上涨,从技术层面上看要回调了,二是如果负面新闻有发酵的态势,我建议可以先出一部分。阿萍和投研团队都说量价双高,还有上升空间,玄驹应该是能看到翻番的,而且阿萍还调出我们对标的明星基金公司的持仓报告,二季度大家都增加了新能源占比。在数据面前,我只好保留了自己的观点。

晚上浏览新闻,我被那条玄驹自动操作持续发酵的新闻闹得坐卧不安。按以往惯例,我该去玄驹公司做个调研,毕竟持有了他家那么多股票,但这次我竟然没去,自我检讨有盲目自信也有回避老七的原因。这个老七,就是我宿命的天敌,只要她一出现,我就会乱了方寸,不然我和王子、王宏伟也会有对面三口一样的画面。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往对面望了望,但对面没有灯光。我想也许这个点,他们一家人在公园里散步,雨后空气凉爽宜人,去山顶数星星也说不定呢。

我等呀等,伸着脖子等着看对面的灯光,就像等着看星星一样。但那一晚,我没有看见星星。第二天,我特意看了看,对面还是黑着灯,我想发个微信问一问,但点了几次还是撤回了。心神不宁的我一边到楼下散步,一边向郝如意家张望。这时,听见一个女人问,这几天怎么不见你邻居?另一个说,她得了肺癌。然后说,其实呀,三年前体检她就查出来结节了,我家李大夫让她住院手术,她没当回事。我想生老病死是不可回避的问题,癌症也是见怪不怪了,其实什么还不都是一样,比如资本市场,看着风和日丽,说不定后一秒就有哪只股票暴雷。我不想听她们八卦,就转过身看夜幕中的月季,那一抹倔强的红,让深秋的夜晚饱满起来。

前几天下雨,她还跑到公司去搬沙袋,被雨浇病了,去医院一查,唉,结节变成癌了。那个女人的声音还是击破了我的耳膜,雨和沙袋就像两条新闻俘获了我的神经,我像审视一只股票一样竖起了耳朵。

你说这人是图啥呢?她就是太爱争强好胜了,那个病十有八九是累出来的。

是呀,女人再厉害也争不过男人。车王没争上,命都快丢了。不过听李大夫说,是中期,还有手术的可能。

“车王”一词犹如惊雷,让我准确地辨识出那个生病女人的信息。在小区里,大家都不愿暴露信息,比如那天我看到金城银行的王行长,我们俩都点个头,算是心照不宣打个招呼。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虽然都在业主群,但都潜在水里,不像白永刚和郝如意,高调地亮身份,高调地拉客户,仿佛生活中就为了一件事,把那些做“吃、喝、住”生意的都比下去。

回家后我看看对面,那熟悉的灯光依然没有出现。第二天闭市后,我给郝如意发了微信,果然她说在医院,我提出去看看她时,她说不太方便,但她说想请我帮个忙,让我帮着留意一下有意向并购的客户。我心想,这还用找,现成的就有BBA呀。可我没说,我觉得我的手还没有那么长,我和郝如意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那一步。但不说并不等于我心里不想,那几天我心里总是想着一句话:只有共同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想周末问问何大明的意见,没准儿就能套出他和郝如意的关系。但还没等到周末,事情就有了变化。

老七进来时,我正在给阿萍下指令,我让她在集合竞价时低一个点卖出一半。但老七连门都没敲就进来了。我说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她说,行了行了,我认输可以不?我说这不是你的风格呀,老七说我今天没心情跟你斗嘴,我是求你帮忙来了。

我说,你一个炙手可热的总监,我能帮上啥忙?放假消息,把你们的股票炒起来?还是跟你做个老鼠仓,毁了自己的饭碗?

老七说,都不是,是想在合规的红线内,把白永刚的投资赎回来变现。我说,咱俩都是学投资的,本人提交申请,简单得很,不存在帮忙一说。

老七说,关键是白永刚不愿意赎回。需要你劝劝他。

我冷笑了一声,你们才是合伙人,我有什么资格?告诉他明天股市大跌吗?

老七说,我知道他听你和何总的,你们劝劝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利益,要识大体顾大局。

我说,急火火赎回就是顾大局了?你又耍什么花样?

老七问,你不知道?白永刚的店被水淹了,也就是说我们新上的那些车全部被泡了。我想筹集一些资金修车,然后降价出售,把损失降到最低,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我真没听说,但马上就明白了。我说,招商是你做的,业务是他做砸的,你们是一条船上的呀。

老七说,可白永刚不这么想,他总想把损失转嫁出去,先是找保险,可这个新扩建的场地没有上场地保险。

我说怎么可能没上场地险?这是常识。我想说他和何大明那么好,可后半句我咽下去了。

老七说,我们都忽略了。左侧的BBA有场地险,但右侧新扩建的玄驹没来得及上。白永刚说钱都去买基金了,想着卖了这批车就上,他也没有料到。

我说,他大意、他糊涂,那你呢?你不会也忙着追王宏伟忽略了上保险吧?

老七说,我还真是忽略了。可是即便上了也不一定能赔,表面看是排水系统倒灌引发的,实际上是我们施工中的隐患,我们急着一炮打响旺季营销,没等到验收就开业。再说涉及市政就涉及王宏伟,我不愿看着王宏伟再为这事受牵连。

我听明白了,她是想用白永刚的投资来弥补这个亏空,若是我也不愿意呀。要么老七自己拿钱和白永刚一起填这个漏洞,要么往总部报,一旦上报,就会被追责。我没有点破老七,她出不出钱、不被追责跟我没有关系,但我心里不舒服的是她竟然这么护着王宏伟。想到这里,我就给了她一句,你倒是蛮心疼王宏伟的,但是老天有眼呀。

没等我说完,老七一甩门走了。

她走后,我像投对了股票一样兴奋。我看了一眼大盘,又调出新能源板块看了看,大部分依然是上涨,兴奋之余,我给郝如意打了个电话,把白永刚的事情给她讲了。没想到郝如意却一反常态地说,白永刚那个人是可恶,但那些车还真是可惜了。又说,其实那天她看到排水口倒灌了,后悔当时只顾着往自己那边堆沙袋,没给他打个电话。说完还叹了一口气,怪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我哦了一声,问了问她的身体,她说,还要感谢这场秋雨,不然她就不会发烧,不发烧就不会去医院,不去医院就发现不了这个肿瘤,还好还能手术。我说,那你的店还往外盘不盘?她说,不是盘,是找个合作方。我笑了笑说,其实BBA是个不错的选择,墙一拆,就两家变一家,只是目前他们损失了很多。郝如意笑了笑说,好是好,可是太熟悉了,熟悉得都没了感觉。最后她又给我戴了高帽,她说,你熟悉资本市场,帮我选个合作方吧。我说,好,就怕到时候你从手术室出来,又斗志昂扬地不肯放手了,她说,嗯,还真说不定。

我这个人是不爱管闲事的,但一涉及资本市场我就来精神。企业的并购也是我们的业务之一,但这几年我的主要精力放在私募基金管理上,如今郝如意的业务送到了手里,我就开始两眼放光,于公于私我都要先问问白永刚。

我瞄了一眼今天的新能源板块,依然是一路高歌。股票一好,我的心情就大好,我想趁着这好运给白永刚打个电话,可刚拨通号码,门口就响起铃声,白永刚变戏法儿般闪了进来。我说,今天也许是出货的好机会,如果你用资金,就先赎回一部分。

他问,那个女人找你了?一瞬间我以为他指的是郝如意呢,因为他总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地说郝如意。我就说,嗯,她想把公司盘出去。白永刚急了,凭什么,虽然我持股百分之四十五,但我不同意,她也休想。我说你还持着如意公司的股份?

白永刚说,没有呀。看着他呆呆的表情,我才发现自己理解错了,我说,你们的齐总监确实来过,她让我赎回你的基金。

哼,本以为她和市政府关系好,能享受一些政策,谁知她还要牺牲我们的利益为政府埋单。白永刚气呼呼地说,我不仅不赎回,我还再追加一部分,一分钱也不给她留。然后又问,我刚才没听错吧,如意公司要盘出?

我说,我一直觉得你们合作是个双方受益的事情。

白永刚又哼了一声说,不可能。那个女人也挺不是东西的。又说,我大哥怕你硌硬,才没告诉你,其实我们三人早就认识。白永刚看着我的表情欲言又止。我开玩笑说,有啥硌硬的,即便好过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白永刚说,既然你知道,我就跟你说了吧,你也好提防着点儿。当年我和那个女人都在金城汽车厂,厂里效益不行,我们新分来的几个人就停薪留职办了个汽修厂,那时公车有定点维修,私家车还少,生意只能勉强维持。还记得八年前那场洪水吧,我们有辆正在修理的车被泡,挣的钱还不够赔的呢。那会儿我大哥正和她搞对象。说完,他看看我,又顿了一下说,我大哥仁义呀,见我们愁成那个样子,就提出来做个现场,变通一下为我们办点儿理赔,减少一点儿损失。可那个女人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把这事捅了出去,大哥也被停职了。我一生气就出来另起炉灶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攀上那个车主了,那个车主不仅没让她赔,还给她投了一笔钱。不过老天有眼,那个男人后来出了车祸,少了一条腿。

我哦了一声说,其实她也没有错,错的是你大哥。

当时管理不规范,保险员和修理厂搞个小动作也是正常的,再说那些车辆都上着保险呢。我大哥还不是为了她好。白永刚说完又看了我一眼说,大哥是个好人。

我说,那这次,你大哥不能变通吗?

白永刚说,如今都规范了,我倒是想呢,比如说我们BBA展位就有场地险,打个擦边球也未尝不可,可那个女人比当年的郝如意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怕井绳呀。

我笑了笑说,你这个大哥关键时刻还不糊涂,你们要感谢郝如意呀,要不是当年,如今你们还不知捅多大娄子呢。

白永刚一边苦笑,一边搓着两只胖手说,都怪我,想着一促销,就一下子都卖出去了,哪承想还有秋汛一说。然后他又说,我的BBA好好的,真是昏了头了,非要和玄驹合作,本来是想跟那个女人争一把,这回却让她看笑话了。

我说,看来你是误解她了,我把那天郝如意的话说给了他。白永刚问,她真的是那样说的?我说是,然后我又把郝如意生病的事情也告诉了他。我还没说完,白永刚就急了,他问真的?我说真的。白永刚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家走,他说,快,快,咱们赶快把你家晾台上的狮子敲下来,不然真会要她命呀。

往下敲石狮子时,郝如意家的猫又溜出来喵喵叫,白永刚第一次温和地喊,Lucky,Lucky,咱们不叫哈。我问白永刚你认识Lucky?白永刚说咋不认识,这猫是我大哥送给郝如意的。我再看那猫,果真就不叫了,但它一直盯着我俩,我不知道它是留恋还是嫉恨。

白永刚走前,我问他是否想找一家公司合作?白永刚苦笑了一下说,这次招商把同行都得罪了,这个时候,人家都等着看我笑话,等着我倒闭,谁会这个时候接盘呢?我笑了笑说,说到接盘,我倒是有个心得,在低位接盘应该是不错的选择。比如Lucky的主人,她一直想进军新能源呢。

十一

金城当年冬季第一场小雪那天,何大明正式走马上任了。值得欣慰的是,他坐到总经理办公室里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他说明天就和我一起去把证领了。

那个上午,大盘依然震荡,但交易量很大。阿萍拿着投研团队的报告进来,我知道他们还是想追加玄驹。但我却不愿下这个指令,我知道投资要克服个人情感,玄驹是玄驹,老七是老七,我不能将它们混为一谈,但从情感上,我却放不过自己。我说,咱们再看看,再看看。

下午收盘后,我早早回到家,把羊肚菌、松茸、鸡腿菇等泡发,想着煲一锅素佛跳墙为何大明庆祝。也许是我长时间不做,也许是我根本就没掌握要领,不是火大溢出来,就是温暾暾不打滚,煲了三个小时,一点儿香气也没有。我突然想起七年前王宏伟给我写过要诀,我把火关到最小,然后去地下室的箱子里翻当时的本子。正当我一页页寻找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不予理会,何大明有电子锁的密码,至于其他人,当然没有什么比煲汤更重要了,我不想让这个美好的夜晚被打扰。但铃声一直在响,响得我不得不去开门。

让我没想到的是,站在门外的竟然是老七。我说,王宏伟早就让给你了,又来作什么妖?

老七哭着说,你快跟我去趟医院吧,王宏伟他出车祸了。

我被老七爆出的惊雷击中,直挺挺定在了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却是被刀绞的感觉。我想说,那个男人跟我还有关系吗?你们终于作出事来了,可那一刻,受伤的却是我,伤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们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找家属签字,婆婆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老七说,如果截肢,他怎么当市长?

婆婆说,你们再找专家想想办法,有没有更好的方案?

医生说,目前情况看,保守治疗危险系数太大了。

断臂求生。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突然就长出了这四个字。我推开老七,也推开婆婆,在家属一栏签下了王子和自己的名字。

王宏伟被推进手术室后,婆婆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是在落井下石,抑或是我在谋害她的儿子。我转过身时,老七抓住了我,她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倒打一耙,石媛媛,你就别作了。

我冷笑了一声问,是我把你们作到一起的吗?

老七说,还真是。可惜至今王宏伟不肯就范,就是醉着还说“老七有臭胳肢窝”。

我熟悉,这是我的原话,是我当年和王宏伟调侃时说的。当年我和王宏伟搞上对象后,就惹了众怒,只有老七还搭理我。不过老七也说我,不该这么高调地和王宏伟出双入对,如果再高调,说不准全院的女生都要和我为敌呢。在她的劝说下,我稍微收敛些,也为了避人耳目,看电影时就带上她,当然是我坐中间。王宏伟有些不满意,说我带个电灯泡,就不怕他移情老七。我说不怕,然后我做了一件不厚道的事,我告诉王宏伟,老七有臭胳肢窝。我知道老七特别在意这件事情,所以她每天喷法国香水。我们宿舍除了我,别人都以为她是哗众取宠,只有我知道她是为了遮掩。我作为她下铺的舍友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王宏伟面前出卖了老七的秘密。毕业后,老七虽然分回老家刑州,但只要来省城,就住在我们家,和我们两口子走得比较近。每次老七走后,我都有事没事问王宏伟,当年想没想过移情老七,王宏伟就会摇摇头说,老七有臭胳肢窝。想着想着我就扑哧一下差点儿笑出声来,显然此刻笑太不合时宜了,我及时转化成冷笑对她说,知道有臭胳肢窝还往人家身上扑。

老七说,石媛媛,你知道我为什么扑?就是因为你总说我有臭胳肢窝,我的事是不是你说出去的?弄得我连个对象也搞不成。我说,你的狐臭味三里外都能闻见,还用我说?老七说,你知道我上大学前是做了手术的,只是没那么彻底,该洗澡时才臭。然后她叹了口气说,这个我就不跟你掰扯了,谁知道你都那么幸福了,还往别人的刀口处撒盐。有一天在你家厕所,听见你们两口子在客厅编派我,我当时那个气呀,愣是在厕所蹲了半天。其实每次去你家,我可注意了,去之前洗,晚上还洗,不可能还有味道。我想起来是有那么一回,王宏伟一进门就问,老七来了?我笑着说,就你鼻子灵,闻到臭胳肢窝味了?那之后好像老七还真没再来过。不过也不可能再来了,因为没多久王宏伟就去邢州挂职去了。

我居高临下地盯着老七,看她能不能说出花儿来。

老七继续说,王宏伟来到我们这儿挂职,我是又高兴又嫉妒。高兴的是又多了一个同学,嫉妒的是好事都让你们两口子占了。那天同学们为你们俩祝贺,你偏偏耍牛,说好来又不来,故意想引起大家重视。你家王宏伟又实在,就替你喝呀喝,喝着喝着就醉了。这事不赖我,赖就赖你自己。他喝多了,人家都抢着送他,他说不用,非让我送。同学们也说,太晚了,一个女同学不方便,没办法跟石媛媛交代。你知道王宏伟说啥,他说石媛媛才不怕呢,老七有臭胳肢窝。

我一生气就扶着他上了楼。

那你也不该上床,是他拉你的?

不是,上楼后他一仰就睡了。如果他真和我说说话,可能也就没有后来了,可是他理都不理我,简直就把我当成空气。我一生气就亲了他,他居然推我,嘴里还嘟囔着“老七有臭胳肢窝”。他这样一说我就更生气了,一生气,就躺在了他身边,我想就这样熏着你。我知道你第二天要来,你来后肯定能闻到我的气味。我想躺一会儿就去冲个澡,然后就回家,谁知躺着躺着他就过来搂我,搂着搂着就睡着了……

十二

玫瑰需要时间,圆寂却是刹那。

仅仅两周,当大家都沉浸在风和日丽的亢奋中时,股市就掉头杀跌,尤其是前期涨幅过大的股票。一向坚持价值投资的我,被概念先行带入了误区,忽略了玫瑰成长中的蚜虫和冰雹。其实在王宏伟出车祸后,我就该及时抛出手中的玄驹了,哪怕是先避避风头也好,但我第一次忽略了这个利空消息。王宏伟的车祸是去调研玄驹被泡车辆现场时发生的,他的车是进门时被使用无人驾驶技术的玄驹试驾车迎面撞上的。

手术后的郝如意前来赎回基金,这些基金都是在公司名下,她要提前做个切割,然后把公司盘出去,然后和她那个跛脚男人去山里生活。我明白她的意思,但目前不是赎回的时机,我劝她再等一等,或者可以找个公司合作,不一定非要卖掉。郝如意笑着摇摇头,我只好满怀歉意地答应她尽快找个合适价位赎回。

我不知道是因为老七的话还是因为王宏伟的车祸,我和何大明的证一直没领,母亲催过我几次,又说了一通夜长梦多之类的话。李晓也劝我慎重,陪伴自己后半生的人一定不要选错。

做了半辈子投资的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选了,但我期待风和日丽。

作者简介

云舒,女,原名张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院和河北大学作家班。出版长篇小说《女行长》,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城》等,中篇小说《凌乱年》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