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夜色降临,惨淡的月光洒满大地。荒寂的草丛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生出无数诡秘暗影,远远望去,犹如幽幽的亡灵火焰生生不息。

伸手不见五指的庄稼地既安静又阴沉,偶尔刮过的风阴冷地号叫着,树叶随之沙沙作声。突然,远处一片高粱地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五个黑影从高粱秆乱晃的田地中蹿了出来,左顾右盼地走到地头前。

他们眼前是一片隆起的坟包,坟头上遍布零零碎碎的炮仗屑,风从高粱秆的间隙中穿过,卷起的尘埃中夹杂着烟熏火燎的气息。

“东家,事有没有按我的要求办?”人群中,身形清瘦、道骨仙风的上了年纪的男子捋着自己的长须,轻声问道。

从刚踏进这片庄稼地时,被唤作东家、一身名牌打扮的男人就一直有些跑神,旁边的小辈见他没回话,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暗示有人在唤他。

四周的黑浓得化不开,上了年纪的男子身边仅剩的一点月光,也被高高的高粱秆挡得严严实实。此时东家转身一看,顿觉眼前一黑,看不清说话人的表情。

上了年纪的男子眼神锐利地盯住那位东家,他明明看出东家在努力分辨他的情绪,但仍旧不动声色,只是一言不发地用手不断轻拂着那标志性的“山羊胡”。

东家定了定神,双眼总算适应了这浓烈的黑暗,嗅着那股看破红尘的气息,他走向上了年纪的男子。

东家站定后,朝男子抱拳行礼,恭敬地回道:“贾道长,咱们当然是按您的要求办的,元宝、纸钱、炮仗,全都在三天前的午时(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就给老爷子安排上了。”

贾道长闻言,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缓缓踱起步子,绕着坟包转了一圈。

察觉到对方似乎对他们并不信任,面有戾气的东家和其他三人就站在一旁不敢吭声,如同犯错被罚的学生。

这些人之所以对这位道长毕恭毕敬,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叫贾康的道长道行颇深,而且平素从不为金钱所动。这回为了把他请来,东家可谓是大费周折,再加上贾康在市井传闻中颇有神异本事,哪怕东家此时心急如焚,也轻易不敢招惹他,只能在一旁老实候着。

走到坟头墓碑处,贾康总算停下脚步,朝他招了招手,说:“东家,你过来。”

东家面色一喜,一路小跑来到他跟前,客客气气地搓着手说:“道长,您有什么吩咐?”

贾康朝东家点点头,卸下肩上的布包,从里面依次取出罗盘、烛台、符文、糯米等物,让东家帮忙将物件摆在坟头后,他吩咐道:“一会儿我念一句,你就跟着念一句,现在丑时(半夜一点至三点)已过,等法事做完,即可动土。”

东家点头如鸡啄米,说道:“没问题,没问题,只要咱家老爷子没有怨气,一切都按您说的办。”

贾康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土黄圆筒,格外细长的双指从中夹出一张折起的纸。只见他将纸迎风一挥,也不知做了什么,那纸竟不点自燃,橙红火光中,惊讶的众人才看清那黄色的纸上有着朱红花纹,竟是一张道门符箓。贾康用燃烧的符箓点燃蜡烛,从怀中又摸出另一张黄纸,接着他右手甩起马尾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东家压根儿就搞不清楚对方唱的到底是什么经,只知贾康要他跟着念,他连忙双手合十,听音发音,依葫芦画瓢,见贾康并没有纠正,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继续念下去,一段时间后,贾康总算停下念诵,朝他点点头,算是完成了法事。

收起法器,贾康又沿着坟头撒下细细一圈糯米,抬头嘱咐道:“你们就按照我画的线动土,万万不可越界,等看到石棺,就赶紧联系吊车,记住了,石棺要连同挖出来的盖土一并迁走,如此老爷子才不会觉得离了故土。”

见终于可以挖坟,东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诚恳地说道:“贾道长您放心,吊车现在就在路边候着呢!咱们这边完事,我就让司机把起重臂伸过来,只要把棺材挂上,立马就能走。”

贾康略点点头,又叮咛一番:“抓紧点时间,务必在寅时(半夜三点至五点)将石棺下葬。错过时辰可就麻烦了。”

东家瞥了一眼手机,说道:“新坟我早就让人开挖了,要是吊车开得快些,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不会误了时辰。”

贾康闻言又点点头,走到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东家聊了起来。

找来的三个小伙,也不是头一次干这事,如今身边有个“神仙”镇着,更是胆肥无比。几个人分配好方位,就立马化身人力挖掘机,只见他们一铲一铲地将土甩到一边,在东家跟道长闲谈间,一口雕刻着“龙形”图案的石棺很快就露出了大半。

东家一瞧,眼睛都直了:贾康所画的糯米线,刚好把石棺圈在其中,严丝合缝,丝毫不差。

别人对此并不清楚,可这位东家自个儿却心知肚明——当年父亲身患顽疾英年早逝,风水先生看坟时,特别考量了这一特殊情况,所以特意将棺材跟坟头的相对位置设偏了三十度。要是照着坟头刨,绝对没法子顺利把棺材给起出来。

至于为何要这样做,那时他还小,着实不清楚缘故,只记得好像是为了压住什么煞气。找贾康看坟前,他故意将此事隐瞒,暗里寻思借此瞧瞧这位爷的本事。可没承想,贾康竟能把棺材埋藏的范围画得如此准确,这让他惊讶不已,又佩服到底。

“东家,棺材已起底(挖到了底部)。”三人中,年纪稍大的突然喊了一句。

东家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声喊道:“稍等稍等,我这就让吊车把起重臂伸过来。”说完他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串号码。

简单对话后,他打开强光手电,朝远处不停地画“8”字,吊车司机看到早先说好的信号,拧动了点火钥匙,伴着扑哧的气压声,闪着微光的起重臂,从路边一路直直地伸进了庄稼地。

就在几人合力把石棺绑好,即将吊起的当口儿,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我倒要看看,今儿谁敢动我爹的坟!”

话音刚落,黑压压的人群疾步朝庄稼地飞奔而来,呵斥声随着脚步此起彼伏。挖坟的三个年轻人见状顿时阵脚大乱,朝坑外头爬去,就连超然物外的贾康,也一个闪身躲到了田埂边,用庄稼挡住身形。

东家连忙拿起手机,气急败坏地朝那边吼:“停下干吗!赶紧给我吊起来!你收了我的钱,就得听我的,其他的事,你用不着管——”

司机一听,也觉得这话在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换句话说,只要把棺材吊起,哪怕后边运不走,这活也算干过了不是?

司机打定了主意,将操纵杆往下一拉,绑在石棺上的钢丝绳立刻被拽得紧绷起来,也就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重达数吨的石棺就从坑里被拽上了半空。

“娘的——王八犊子,都给我住手!”那人眼看棺材离地,叫喊声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去,通通给我过去,把那吊车整熄火,别让这票人给跑喽。”

司机瞧着那群人朝他这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心里害怕,连忙拧下钥匙跳下车,猫腰躲进了附近的庄稼地。

吊车没了声响,庄稼地也被围上,由于寡不敌众,场面很快被赶来的人群控制。

叫嚣的男子愤愤地走到地头前,一瞧那被吊起一人多高的石棺,他怒火中烧地回过头,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那位东家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把挖坟的那三人惊得打了个哆嗦。

能来干这挖坟起棺的活,必须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眼下这二位的身份,挖坟工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这移棺打人的,是一对兄弟。

那位东家,名叫陈中秋,五十出头的岁数,干的是家具生意,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已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了。后头赶来的这位是他大哥陈国庆,当地知名房产公司老总。

兄弟俩靠父辈留下的家底各自做起了买卖,虽说陈中秋如今升级做了千万富翁,挺让人羡慕,可他的财富真算起来,最多也就是他哥的一个零头。

他俩在十里八乡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而且颇有根基,无论玩黑的还是白的,俩人都难逢对手,一般人遇见了都得躲着走。

当初陈中秋找他们来挖坟时,这几位心里也都犯过嘀咕,他们还问过陈中秋,既然要给家里老辈迁坟,也算是个大事,为何不通知他家大哥过来?

陈中秋含含糊糊一言带过,他们也就没再追问,你想啊,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出苦力的人,何必搞得那么清楚?于是,在两千块钱的诱惑下,他们也就撸袖子干了。可现在大哥盛怒之下,连陈中秋都被扇了嘴巴子,谁能不胆战心惊呢?

“二子,你告诉我,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打了弟弟一巴掌,仍然旺盛的怒火让陈国庆全身颤抖,控制不住地冲陈中秋大喊。

陈中秋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眯眼瞧瞧大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哪回楼盘开盘时不找人做法事?咱爹坟风水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给爹找了个风水极佳的位置迁坟,费用我掏,你说你凭什么不答应?你自己算算,我找你商议过几回了?哪次不被你赶出来?怎么?这不是我爹啊?我做不得主?”

“混账!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咱爹的坟能说迁就迁?风水真不好,我自然会花大价钱找高人来改,咱爹都在这儿埋半辈子了,你说挖就给挖了?就不怕惊动先人?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请高人指点过,人家说,咱爹的坟一铲土都不能动。”说到这儿,陈国庆怒视周围,“还有你们,乡里乡亲的,他不识好歹,你们也跟着造孽?”

自知理亏的众人,均低头不语,唯独贾康道骨仙风地站在一边捋着胡须,颇有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味道。

虽说当下贾康穿着便装,但陈国庆一眼就认出了他,俩人之前谈不上有什么交集,可贾康的名号,陈国庆也不陌生。他做的就是土地生意,自然要跟风水先生多少打一点交道,但凡熟悉贾康道长的无不对其赞赏有加,再说了,一看贾道长就是收钱办事,陈国庆倒也没打算直接责备这个外人。

见大哥的火多少泄了一些,陈中秋揉了揉高肿的脸颊,破罐子破摔地咕哝着:“反正现在爹的坟已经挖开,风水也破了,哥你就说,你想怎么着吧!”

陈国庆恶狠狠地瞪向面前耍横的同胞兄弟。

要说这弟弟心里怎么想的,他这个当哥的那是一清二楚。

当年分家的时候,他明明已经很照顾弟弟,父亲留下的家产,自己带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都落在了弟弟的名下,无奈这个弟弟向来有野心没耐性,做什么都贪大图多,最后家财败尽,也没整出个像样的事业。

外人并不清楚,弟弟如今的家具生意,也都是在他的帮衬下才做得风生水起的。可他愣是没想到,有了两个钱的弟弟跟他对比,心理还是平衡不了,不想着发愤图强,整天净琢磨些歪门邪道。也不知听谁说的,他之所以生意做不起来,是因为祖坟的风水都旺了哥哥,于是他成天磨着,要把亲爹的坟给迁了。

俩人的父亲不是寿终正寝,老爷子入土都这么多年了,按中国人的伦理观来说,弟弟提的就是混账要求,陈国庆当然不可能同意,他寻思长兄如父,弟弟再不高兴也不至于怎么样。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弟弟竟然来了个先斩后奏,要不是村里有几个挚友给他通风报信,今晚老爹的尸骨肯定会被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给迁走。

要说“风水”,陈国庆也信一些,倒不是迷信,主要是生意人最讲究和气生财,楼盘开盘前找人做法事,就跟影视剧开机前要烧香进贡是一个道理,你不信总有人信吧!

无外乎就是掏钱买个心理安慰,可要说因为听了几句瞎话就把父亲的坟迁走,他是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见弟弟梗着脖子蛮不讲理,陈国庆怨气爆发地咒骂道:“今儿就算是遭了雷劈,我也要把咱爹的棺材给原封不动地埋回去,造成什么后果,我来承担!”他指着弟弟的鼻子警告道:“给你三分钟,把吊车司机给我找回来,否则我立马叫人砸车!这十里八乡的生意,他也别想做了!”

午夜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陈国庆的声音在空旷的庄稼地里很有穿透力,躲在附近的司机听得是真真切切,心道大事不妙,这个锅可不能自己背,一家老小还指着这车活呢,为了几千块搞掉饭碗可不值。

于是就在陈中秋还在纠结要不要给司机打电话的时候,不远处的庄稼地里就传来了司机的喊声:“我在这儿呢,您别砸车,我这就把老爷子给放下来!”

说完,司机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正四处寻人的几个大汉,也立马朝他围了过去。在几人的监视下,司机重新拧动了点火钥匙。

按说这就应该放棺归穴了,可在吊车发动后,一个棘手的问题却摆在了司机面前:从他这个角度,压根儿看不见石棺下坟穴的位置。可身边好几个壮汉盯着,不做也不行,于是这哥们儿一咬牙,凭着感觉,缓缓推上了操纵杆。

沉重的石棺就这么摸索着下降,突然司机感觉手臂一顿,好像撞到了硬物,他慌忙停下手,可为时已晚,石棺一角磕在墓穴边,由于重心不稳,钢丝绳滑脱,整个棺材倾斜着朝穴内滑了下去,笨重的棺盖因自身的重力侧倒在了一边,就在司机心中暗叫“糟糕”时,庄稼地里突然死一般寂静。

司机也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觉气氛不对,他面无血色,哆哆嗦嗦地从驾驶座上直起身子,嘴里结结巴巴地念道:“完……完……完……蛋了。”

不到半支烟的工夫,前方传来了陈中秋理直气壮的叫喊声:“好哇大哥,我说你怎么不让我迁坟呢,原来是背着我给爹配了个阴婚啊!”陈中秋绕棺材走了一圈,他上下打量着从棺材中滚出的女尸,阴阳怪气地说道:“尸首还新鲜着,应该是刚配不久,我说哥啊,你好大的本事,打哪儿给咱爹找来这么个小媳妇!”

陈国庆也是面如土色,看见自家老爹棺材里滚出个女尸时,他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有句话说得好:“越有钱,越惜命。”像他这种有钱人对法律法规可不敢小觑,农村流行的“配阴婚”,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可比谁都清楚,别的就不说了,只一个“买卖尸体”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是不凑巧再整个命案出来,那必须是牢底坐穿的结局。

坐拥上亿家产的陈国庆,自然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搞事情。但是从弟弟的态度和话语,陈国庆可以断定,这件事应该也不是他兄弟所为,那么,到底是谁把一具尸体放在了父亲的棺材里呢?

一看事情闹大了,陈国庆可比弟弟要理智,他也不理弟弟,赶忙联系公司法务[1]

这边挂了电话,陈国庆就让人先把父亲的尸骨送到殡仪馆,至于这庄稼地里剩下的烂摊子,他一股脑儿地全部甩给了警方处理。

陈中秋嘴上虽然冷嘲热讽,一看哥哥直接报警,也清楚这件事跟自家兄弟没什么关系。不能找老大的碴儿,他有些不满足,不过老爹这坟应该是不能不迁了,想到这一点,陈中秋也就没了什么意见,全盘接受了。


注释:

[1]法务是指在企业、事业单位、政府部门等法人和非法人组织内部专门负责处理法律事务的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