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轻烟,被微风吹散。
十天,转眼过去。
蒙彰伤势恢复,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他才恢复,王戟就拉着他说了很多话。
最多的,就是他升官了。
上面的赏赐下来了,王戟因为攻城有功,直接成什长,可以带十个秦卒。
好消息是,蒙彰同样升了官,成了伍长,可以带五个人。
两人高升,互相恭贺。
升了官的好处,那就大了。
蒙彰分析过,最直接的好处,便是安全性稍稍增大。
毕竟,在战场上,尤其是攻城战时,六个人当靶子,总比一个人当靶子强。
只是,也有个对他而言的坏消息。
那就是当兵不发军饷。
秦朝不但没有军饷,还会让士兵自掏腰包来做军饷。
关键问题是,通过王戟的透露,他家里真的很穷,穷得揭不开锅的那种。
好在虽然当兵不发军饷,可是家中一人服役就能免除整年的徭役赋税,闲时也能回家帮忙务农,整个生活担子就显得轻松不少。
想到远在咸阳家中的老娘,蒙彰也就没说什么。
王戟还告诉他:
当兵最大的诱惑便是军功,这是作为农民少有翻身转行的机会,要是在战场杀敌,表现好的话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即便没有军饷的情况之下,还是有许多秦人愿意积极参战的。
蒙彰根据王戟所说,作出一个符合实情的推断:
在资源匮乏的时代,有许多人流离失所,连饱饭都吃不起,参军至少可以有机会吃饱饭,因此那个时候即使不发饷也能保证到军队的兵都有机会吃饱饭。
几天后,王戟接到上级命令,他归王百将统领,所统领的人,都成为将俯首称臣的韩王安与文武大臣数百人押往咸阳软禁的人员。
这可是个好差事!
蒙彰,正在其列。
更令蒙彰喜出望外的是,他得到了一副甲。
虽然,这甲,只是暂时借予他使用。
由王百将统领两千秦卒,押着韩王安与文武大臣数百人,往咸阳而行。
蒙彰排在秦卒队列末尾,想要见上一见那韩王安,都极难。
按照秦军军中律法,又不能私自离队。
私自离队,受到的惩罚会很重。
蒙彰不敢以身试法而违纪,只好遥遥地看一看韩王安的背影。
车轱辘声,长达数十里,络绎不绝。
一个月后。
咸阳城外十里。
车马忽然停住。
蒙彰目视前方。
他发现前方早已经有许多人等候。
他还看见,那王百将朝着前方一行人走去。
只是,看不清那行人身影。
看着看着,蒙彰的目光当即凝住了。
他看到王百将朝着那行人恭敬行礼。
然后,他看到前方的人,哗啦啦地犹如浪花一般先后单膝跪地行礼,口中高声喊道:“大王万年!”
蒙彰并不想鹤立鸡群,有样学样,单膝跪地,口中跟着喊道:“大王万年!”
等起身后,蒙彰远远地看了一眼。
或许,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距离秦始皇嬴政最近的时候。
蒙彰紧握手中的戟,目光望向那嬴政所在的方向。
嬴政,将来必然一统六国的秦始皇。
只可惜,他不能靠近。
要不然,可以当面见一见。
还没等他继续往下想,那行人离去了。
蒙彰心中有些惆怅。
未几。
王百将领着蒙彰等人,押着韩王安等人徐徐入城。
城内街道两侧,有许多人驻足观看,彼此交头接耳,对着韩王安等人指指点点。
但毋庸置疑的是,所有人眼中都有一种自豪,这是身为秦人的骄傲。
蒙彰见此,心中起了一些涟漪。
穿过街道,又经过几条小巷,到了咸阳狱。
韩王安等人,就被押着进入了咸阳狱中。
至于后续如何处置,就不是他们所能管的了。
接着,蒙彰等人得到了三天的休息时间。
他得到的那副甲,已经还了。
对于那副甲,他有些不舍。
但军令如山,权衡之下,他从心了。
三天后,就要到咸阳城外集合,等候安排。
王戟和蒙彰因为家在咸阳,自然是要回家探望的。
至于其他秦卒,他们就不知道会如何打发时间了。
蒙彰与王戟结伴而行。
王戟一路上寡言少语。
蒙彰则是不知如何面对那个家中的老娘,所以保持一声不吭。
他紧跟着王戟,一路上左顾右盼。
两人各怀心事。
当他们穿过大街小巷,以及一片手工作坊后,一直走到咸阳以南,至王审里方才停下。
王戟走到这里,感觉双腿犹如千斤重一般,难以抬腿。
他暼了一眼正好奇而四处张望的蒙彰,心中泛着难言的苦涩。
“蒙彰,你说我该如何向你老媪交代?”王戟脸色发苦,目露担忧。
蒙彰见此,心中倒是感到有些新奇。
像王戟这样的人,看上去,似乎有些怕自己的老娘。
王戟见蒙彰不应,脸上苦涩愈浓。
唉......
王戟心中一叹,咬着牙,迈步前行,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些萧瑟。
四周微起的一阵风,仿佛在奏着一曲悲壮的战歌。
蒙彰看了,脑海中不自觉地便浮现出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蒙彰,扶我一下,我腿有些不利索!”
王戟的话,直接让蒙彰脑海中的画面一瞬间稀碎如渣。
话说回来,自己老娘有那么可怕吗?王戟竟然怕成这个怂样!蒙彰在心中腹诽道。
但他手中动作不慢,还是上前搀扶住了王戟。
王戟余光打量了一眼蒙彰,眸中闪过一丝无奈,“蒙彰,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话我?”
蒙彰连忙摇头。
王戟无语。
你这副样子,倒是有些不打自招。
“蒙彰,你这样,也太不够义气了!忒不爽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这演的有些拙劣,不像你之前那般爽快。”
蒙彰不应,默默看着王戟不说话。
王戟耸耸肩:“别看我在你老媪面前如此害怕,你以往的时候,比我现在差远了!”
“想当年,你老媪将你打得皮开肉绽,哭得那叫个撕心裂肺,整个王审里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老媪那可是出了名的狠!”
“当年,若不是我阿翁拦下,你蒙彰早就被打死了!”
“我们王审里的人,除了我阿翁与阿媪,谁不怕你老媪?”
“而且,你老媪好像懂得也较多,会识字。”
“我的名字我之所以会写,还是你老媪教我的。”
“我们王审里的人,与我们同龄的孩子,你老媪都教过识字。”
“你老媪人很好,力气也很大,就是有些太严厉了。”
“我阿翁和阿媪打我的次数,都没你老媪多。你老媪那叫个可怕......”
说到这里,王戟目光忽然有些呆滞地看向前方,身体仿若定住了一般。
心中暗道:完了!我说的话,不会被听到了吧!都是蒙彰误我!
蒙彰顺眼望去,发现是一个拄着藜杖的老妇人,苍苍白发,形容枯槁,一身缝缝补补的麻衣,干净又素朴,目光正眯着看向王戟,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善。
“小戟,老妇没想到,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子,竟然在背后编排我这没用的老妇人!当年看来打的还是太少了。要不,今天补上,教教你孔夫子的道理?”
王戟当即面色一垮,面露几分惧意,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说笑了!刚刚是从母听错了!”
蒙彰诧异地看了一眼王戟。
这王戟竟然还有这一面,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见过从母!”王戟当即恭敬行礼道。
《尔雅·释亲》:母之姊妹为从母。
从母?
蒙彰心中疑惑。
王戟似乎看到了蒙彰眼中的疑惑,便低声道:“我阿媪与你阿媪关系很好,以姊妹互称。”
蒙彰恍然。
可是,当着老妇人的目光落在蒙彰身上时,微微皱眉。
王戟见此,心中顿感不妙。
糟了!
蒙彰可是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了,这,这,我该如何向从母交代整个事情呢?
王戟额头冷汗直冒。
“我儿何以见到吾,仿若不相识?”老妇人目光锐利地看向蒙彰,眼中严厉无比。
蒙彰心中一惊。
匆忙之间,他将目光看向了王戟。
王戟顿觉头皮发麻,额头冷汗更多了。
蒙彰啊蒙彰,你可真是害苦了我也!
“小戟,你来告诉我,我儿何以成这般?”老妇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王戟,目露煞气。
王戟低着头,不敢直视。
过了许久。
王戟才断断续续地说道:“蒙彰......在攻城......后,受了......重伤,然后......醒来......就......忘了以前......以前......许多事,刚开始......开始......,就连我也......不记得了。”
才说完,王戟感觉身子有些直不起来,只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老妇人的目光。
他心中愧疚,也害怕。
他能够想象接他的从母,会以怎样的目光看他。
只是,等了许久。
王戟都没听到老妇人开口,便望了过去。
他看到那老妇人走到蒙彰面前,静静地看着蒙彰,默然许久,眼中藏着几分悲痛。
蒙彰的心很慌,心跳声犹如在打鼓一般。
他感觉自己眼前这个老妇人的眼神,实在是他所看到的人中,最为可怕的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老妇人这双眼睛更可怕的吗?
那究竟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神啊?
如刀,锐利。
如剑,锋利。
如潭,幽深。
如神,漠视。
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许,已经被这个老妇人看穿了什么。
自己最大的秘密,似乎,可能,被这老妇人的目光切片了,点滴不剩。
蒙彰呆住了。
他只能保持沉默。
无言,沉默,是他最好的回应。
有些时候,语言无比苍白,也非常无力。
“我儿......他,不愧是秦人!没给秦国丢脸!”老妇人打量了蒙彰许久,眼中含泪,才似是感慨地说道。
语气中充满了哽咽、伤感、自豪。
说罢,老妇人转身,目中泪水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