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夏的爷爷程永安去世了,她父亲程增福找了几个人帮忙收拾,也没做道场,在他家山后的自留菜地里挖个坑,把老人埋掉了。生产队里唯一的地主一死,程增福家里好像突然间卸掉了一个最大的负担,看到了一线曙光。可程永安去世,周围看风水算命的人好像也没有了,大家心里暗暗有些遗憾。幸好不久暗中传来消息,他的儿子程增福其实也会看,是他父亲偷偷教他的,只是少有人知道,于是大家才勉强放心。不久,队里开会研究,他家里的成分地地道道地变为富农了,当然,这其中更有他家程夏与大队队长王向荣儿子定亲,两家结为亲家的缘故。
程夏的漂亮,以前是队里社员们私下时谈论的话题,有的人甚至愤愤不平,为什么地主家的女娃娃反而长得比贫下中农家的还漂亮?以往大家都因为她是地主的孙女,对她疏远,其实暗中老早有人想和他家结亲,但也只是想想,不敢轻易付诸实践,因为队里的贫下中农都是瞧不起她的。当大队队长家和他家结亲的时候,大家又嫉妒他家。范朝送给程夏的信,迟迟没有回音,他不敢抱过高的期望,也不知道该怎样进一步和程夏联系,再托小四花猫,有点不放心,只能把对程夏的思恋搁在心里。可事情有时奇巧,就在程永安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大队支书的儿子突然间也得急病死去了,于是,马上有人说程夏命大克夫,嫉妒地说她以后根本嫁不出去,谁娶谁倒霉。
范朝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喜,他就不信这些,别人对程夏的议论,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大队队长的儿子死了,他不容自己再错过机会,第一次信送出之后,他就如坐针毡。晚上,小四花猫和他一块睡的时候,他再没心思给他讲三国故事。小四花猫反复地缠着他讲,他才胡乱地讲一段蒋干盗书、庞统审案之类的情节来应付他,骗他入睡,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叫着程夏的名字。然而,小四花猫听了故事之后又是最兴奋的,睡在旁边一声不响地补充刚听过的情节,一时半晌不会入睡。他听到范朝说话,翻过身来悄悄地问他:“吕布就像你想程夏姐姐一样想貂蝉吗?”
范朝吓了一下,被他搞得不好意思:“这么久了,你还没睡着,你在干什么啊?”
“唔。”
范朝催他:“快睡了,要不然明天早上老迟醒不了,你爹要打你。”
“你说曹操看了蒋干偷回来的信,怎么就把蔡瑁、张允杀了呢,周瑜的字迹难道与蔡瑁、张允他们的一样,他分不出来吗?”他问。因为父亲经常写标语,他听父亲说过,各人写的字迹都不相同。
“原来你是为这个事没睡啊?”
“是不是曹操当时喝酒醉了呢?”
“正是,正是,正是……快睡了。”
“曹操做过那么多坏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听他的?”
“不是跟你说过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吗,知道什么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知道,就是他把汉献帝关起来,不许他见人,然后对人说自己说的话都是汉献帝说的,其实人家汉献帝啥都没说。”
“就是,所以有很多人要听他的,不敢反对他啊。对了……对了,快睡。”
小四花猫还是没睡,而且显然睡不着,继续不声不响地展开他的瞎想。范朝更睡不着,想再给程夏写一次信,可没收到第一次回信,心里已经七上八下。爱情这东西,越想得到,就越怕失去,一想到程夏漂亮的影子和孤傲的眼神,他就心里发慌。他甚至设想,如果在去生产队的路上忽然碰到她,自己该怎么办才好,逃跑吗?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跳个不停了,他对小四花猫说:“小四花猫,你第一次送信完成得很好,谁也不知道,你再帮我给程夏送一回信好吗?”
“我不给你送了,她家的狗吓人着呢。”小四花猫权衡一阵后对范朝说。
“你再帮我送一次,行不?就一次了。我求你,我的革命小同志,你是最勇敢的,小英雄雨来碰到敌人都不怕,都会机智地躲开,你为什么怕狗呢?”
“我给你想了一条计谋。”
“你?想的什么计谋?”
“生产队公房坝子外面那个大石头里,不是有个菩萨吗?你把信放在那儿,在菩萨身子后面藏好,让程夏姐自己去取。安安送米的时候,就是把米藏在菩萨那儿的,没人能发现。”
“你倒是活学活用啊!”知青被他的“奇谋”惹乐了,苦笑一声。想了一会儿,他发现并不是完全不行。那个桢楠树下的菩萨龛他知道,虽说在坝子外边,但因为有杂草环绕,平时少有人去。傍晚暗中拜佛的人,都会匆匆拜过就走,如果能将信放在那儿,尤其是菩萨身后,别人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至少比老是让小孩子联系安全得多。想到这里,他对他说:“可是,必须再送一次,我好在信里告诉她,让她去菩萨那里取啊。”
“嗯。”小四花猫说。
他用心地把小四花猫哄了半天,小四花猫放弃只出“计谋”不出头的打算,决定再帮他传一次信,而且明天最好,小四花猫也马上答应了。第一次算没失败,第二次就更不担心。范朝把信写好,交给他,他又满不在乎地应承下来。
第二天,知青跟他说,准备一根很粗的棍子,拿在手上,就可以防狗,也用不着专门学雨来。他把范朝给的信揣在衣服口袋里。吃过饭,范朝去出工,一路跟着他走到生产队公房前,才分开。可刚一分手,小四花猫就有自己的盘算,他一定要学安安送米,要让自己的“计谋”成功,按现在的说法,就要有那么一点“仪式感”。他决定就把信放在公房外菩萨后里边,待会儿和程林玩的时候,悄悄告诉他姐姐,让她自己去取。
他这样想,就开始这样做。全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出工了,公房坝子里根本没有人停留,他见四下没人,就迅速跑到公房晒坝外那棵桢楠树下面,踩到菩萨龛下,看看,然后把信取出放到菩萨后面,又回过头来,看看,没人,带着成就感快乐地离开了。
他去程林家里找程林玩,可事情还是没有按他想象的那样发展,因为他在路上就碰到了三组出工的社员们,发现程夏也在其中,不过她落在后面。前面的社员长辈们见到他,还在“小四花猫”地逗个不停,问他要到哪儿去,拿着棍子干什么,他支支吾吾着,躲过众人的戏弄,最后就是程夏。程夏见着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随口问:“小四花猫,又要到哪儿去?”
“嗯……”他发现程夏其实对他很亲切,回过头看看,没有人注意,站住了,小声对她说,“程夏姐,你知道公房外那个菩萨吗?”程夏愣了愣,抿着嘴问:“知道啊,有什么事吗?”
“你去那里拿吧,菩萨后面,有范朝哥哥给你的信,在那里,没人知道的。”他说。
他的话让程夏又羞又惊,她不知道这个小四花猫在扮演什么角色。前年媒人给她介绍的对象是大队队长王向荣的儿子,她见过那个人,比自己大四岁,虽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也没什么坏印象,何况人家是大队队长家,能和自己结亲,家里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她父母答应的时候,她也就同意了,至少没反对,当男方突然死去,她甚至难过得偷偷哭了一场。前些天突然收到范朝的信,她看了,藏着。对于范朝,她以前是不了解的,只知道他是插队知青,是城里人,平时因为不在一个生产组,很少能见到。她知道队里的人几乎都在疏远她家,因此相信城里人范朝肯定更瞧不起她,所以也没留意过他。范朝来生产队里这么久,她和他一句话都没有过。可当她收到范朝的求爱信,心里顿时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她几天夜里都没睡好,认真地回忆记忆中范朝的点点滴滴,回忆来回忆去,只记得他的长相,瘦,面相周正,眼睛好像很机灵,不像生产队其他男人那样土气,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但就是这一封信,让她对范朝的好感汹涌上升,却因为已经谈了朋友,她不敢抱其他想法,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可范朝的信,已经点燃了她心里那一盏灯,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大队支书的儿子死后,她霎时间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在稀里糊涂地被大人们牵着往不知名的方向走。所以,她渴盼着他能再一次给自己写信。或许是爱屋及乌,她对小四花猫的好感也随之高涨,觉得他特别聪明,原来他和弟弟程林一块玩的时候,她怎么从来没觉得呢?
小四花猫去找程林玩了,她把他的话记着,心里一阵突突乱跳,慌慌地看看四周,前面大家并没走太远。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也许,爱情有时又能急速提升人的智商,她大声向她母亲说,她要回家去拿鞋垫和针线,休息的时候做,然后反身往回跑,很快就追上小四花猫,悄悄对他说:“小四花猫,你就去帮我取来嘛?”
“嗯,不,你自己去取。”小四花猫执意要让自己的“计谋”在形式上完整。程夏无奈,不好过多和他纠缠,也担心被人发现惹出麻烦,只好领着他回家,让他和弟弟程林玩,然后磨蹭一下,拿上鞋垫和针线,又沿路返回。
经过公房坝子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人,她迅速去小四花猫说的地方,果然取到了范朝的信,忙揣好快速地离开了。她可不知道,小四花猫和程林玩了一个上午,回去的时候,悄悄去菩萨龛放信的地方检查,信不在了,确信自己的“计谋”成功了,才得意扬扬地回去。他们的这场爱情就这样在社员们的毫无知觉中开始,小四花猫没再参与。
两人在信中怎样的情意绵绵,我们暂且不知道,只是他们的感情很快地升温,一个长期在外的孤寂,一个长期被人疏离的孤独,就这样碰到了一起。而且通过菩萨龛联络两次之后,他们没有再那样联系,因为一旦被人发现,不引起轩然大波才怪。也许这种地下爱情,在特定的环境里,才有它的惊险与刺激,显得格外动人和吸引人,一时间两人都以为找到了真正的纯洁的爱情。
渐渐地,小四花猫被范朝动员回家里睡,他说他再也不怕,但此时的小四花猫每天晚上都想着范朝给他讲三国故事,已经住在范朝这儿习惯了。好不容易,两人才达成条件,先把三国故事讲完,小四花猫就可以回到家里去睡。于是,范朝花了几个晚上,三下五除二把三国故事给他讲完,然后跟他说没有了。他半信半疑地拿着《三国演义》回家,等大哥星期六回来讲给他听。回到家里,他和父亲同住一间屋。
又有人开始向程夏父亲提亲,这次是副队长秦正高,他为他的大儿子秦勇找媳妇。他以前就留意程夏,可惜当时程夏还小,而且又让大队队长家抢先一步。终于大队支书儿子死掉,他又有了机会。这天程增福和老婆杨代晴、大女儿程夏一块,正在和三组社员一块挖地,他检查生产的时候,又把程夏留意地看了一阵,越看越满意,生怕机会再失去,就把他的妹夫王进昌拉到旁边林子下,唧唧咕咕地商量了一阵,要他替儿子做媒。下午收工的时候,王进昌就把程增福叫到一边,和他直接说起这个事,在王进昌看来,程增福会很痛快地答应的,很有可能是求之不得的。程增福虽然平时心里暗暗地恨秦正高,可因为在同一生产队,他又是队长,担心受到他的报复,听了他妹夫的话,犹豫着说,自己家里成分不好,怕高攀不起秦队长,这事要回家和老婆孩子商量了再说。王进昌对他说:“老程啊,你们做亲家,咱们也就是亲家了,互相有个帮衬,秦队长可以照应照应你,你看?”
一般说来,生产队里孩子的婚事,父母说定,也就基本定了,少有孩子会极力反对的。程增福左想右想,还是准备答应秦正高,其中一个原因是秦正高的儿子秦勇人长得结实,很诚实,并不像他父亲那样坏心眼多,而且他家还有较好的亲戚背景。王进昌离开后,他在心里权衡了许久,收工回家,老婆问他:“王进昌找你谈什么?”
他把事情跟老婆和女儿说了,老婆马上说:“我就知道他可能是说这个事。”
“你是什么想法?”
老婆还没回答,女儿程夏就说:“我不。”
程增福有些意外:“你为啥不?”
“不就不。”程夏说。
她母亲在旁,没反对女儿也没反对丈夫,片刻后她对女儿说:“你总得说个理由啊。”
杨代晴对秦正高家里也讨厌,对这个婚事基本处于中间态度,女儿张口就来个不字,她就开始偏向女儿这方,没等丈夫再说话,她也说:“不就算了嘛。”
程增福怕这个事惹得秦正高报复,给他家穿小鞋。老婆说:“总不可能为了不穿小鞋就把女儿送给他家嘛。以前斗孩子他爷,秦正高是最积极的,以后娃儿去他家,成分又不好,不被他踩在脚下压迫才怪。”
此时的程夏,好希望范朝能像其他人一样,托媒人来向自己的父母提亲。可她和他的这场恋爱,不是走的生产队的传统路子,他没请人做媒,双方家长没正式相约见面,确定关系走下去。他没完全融入生产队的生活,恋爱对象的成分不好,众人的眼光让他不敢公开追求,他在爱情的路上走了条旁门左道。母亲的支持,给了程夏勇气。晚上,她和母亲一块的时候,就把自己和范朝的事告诉了母亲。她母亲听完,惊得没主张,对女儿说:“你怎么能这样啊?人家是省城里的人,将来会回去的,你能跟他回去吗?咱们成分又不好,刚刚变为富农,如果有人认真计较起来,我们怕是又要被打倒的。你赶快和他断绝,趁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如果事情敞亮出去,咱们家就又要被人嘲笑,说刚跳出深坑就想往高处爬。”
“你们是怎么想的?范朝他不是这样的人。”程夏说。
“胡说。你想,你以后能和他进城吗?”
“他说他要留在这里,不回城的。”
程夏母亲没说话,可她没完全相信女儿的话,过了会儿,说:“你外公他们大队上,有的知青已经开始回去了,如果他哪一天也回去,不要你了呢?那时你怎么办啊,咱们脸往哪儿搁啊?”
“那我就去死。”
从内心深处,程夏母亲也希望女儿能攀上一个城里人,至少脸上有光,众人就不会这样瞧不起自己。可她和丈夫说起这事的时候,丈夫认为,让女儿和秦正高的儿子秦勇结亲算了,或者以后让娘家人在其他生产队给相一个也行,只要人诚实本分就好,总之和范朝在一起不大可靠。
女儿执拗地不同意,老婆态度又犹豫,程增福的态度也开始动摇,只好替女儿先把一切事情瞒着,回复王进昌,说正在做女儿的思想工作。王进昌有点诧异,又对他说:“你家地主成分变为富农,这事秦队长也是帮过忙的,你还不清楚其中的某些缘由,以后,我慢慢地告诉你。”
“我知道,我再做做女儿的工作。”程增福说。他听着王进昌这句话,心里大不舒服。
王进昌知道不能强求,只好说等着他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