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让小四花猫给做伴睡觉已经习惯了,尤其是特别想家的时候。晚上睡觉,吹熄灯,他就给小四花猫讲海娃送鸡毛信的故事,讲三国的故事,讲孙悟空的故事。小孩子开始对海娃的聪明很佩服,接着又表示自己也会把信藏在羊尾巴下面,没什么了不起,自己还可以把信捏在玩的泥巴里,日本鬼子也发现不了,范朝忙表示佩服。听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的时候,小四花猫立即对孙悟空腾云驾雾飞到天上偷玉皇大帝的东西又飞回来,还变化多端的本领羡慕极了,一遍又一遍地问范朝:“我要怎么做才能练成孙悟空的本领?怎么才会呀?”“是假的,是假想的,人不可能成的。”范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还是不大相信。最后孙悟空被更厉害的如来佛祖一掌打倒在五行山下,他开始更向往如来佛祖。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把手比来比去,问范朝,如来佛是不是这样把孙悟空打败的,范朝只好告诉他,就是这样的。
生产队分的稻谷和麦子,总是不够吃的,每年幸好分有不少红苕,可以抵半年的粮食,可是这人畜共用的粮食,大多数社员家里大人小孩都吃伤了。能吃上一顿没掺杂粮的白米饭,总是让人向往的事,一般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有。除此之外,花生是生产队种的,可是也是比较稀奇的,生产队种的花生是不用煮熟就能入口的,年年还没成熟的时候经常被人偷摘,夜里更甚。其实白天多半是本队或其他生产队的小娃娃们出来偷,晚上则很难说,几乎每个队都遇到这样的事情。白天组织一般社员巡逻,晚上专门组织政治觉悟高的干部带着社员各个山头巡逻。队长韩开国,副队长程永华、秦正高,四个组长韩仁清、钟仕年、秦家和、吴友民,以及陆选南和五六个政治上积极的社员,带上知青范朝,组成三个夜巡组。他们都带有绳子,还有棍子、电筒,如果在巡查中现场发现阶级敌人,就会立即抓获捆绑归案。
夜里,父亲和范朝都出去巡逻了,因为外婆病了,母亲回娘家去看外婆,今天没回来。小四花猫不敢一个人睡觉,只好又和三姐一块睡。姐弟二人睡到半夜的时候,父亲回家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父亲已在堂屋,把灯点燃,警觉的小四花猫从床上坐起来透过床罩和裂开的墙缝向堂屋偷看,原来是几个巡逻的大人,除了父亲,还有副队长程永华、四组组长吴友民,以及知青范朝。他们几个人放好麻绳和棍子,还有一个大袋子一个小袋子,父亲把门关好,程永华使个眼色,对范朝小声说:“就麻烦你把大袋子里的舀水淘洗干净,就在陆三叔家灶里煮了,三叔,把娃娃也喊起来吃些。”
范朝打开袋子,抓了一大捧放在桌上,几个巡逻队成员把煤油灯调暗了些。副队长和几人坐在一边剥着吃,小声说着什么。范朝忙拿去灶下洗,父亲也过去帮生火。一会儿,花生煮熟了,两个孩子已被响动惊醒,穿好衣服出来,父亲小声告诉他们是追贼追来的,别多嘴,别出去讲。然后大家一块围着桌子,不一会儿,就把大袋煮花生吃完了。副队长吩咐陆选南和范朝把花生壳清理干净,趁黑在屋后找个地方埋掉,然后和吴友民一块提着小袋子回去了。
第二天,听队上开会说,昨天晚上,副队长程永华他们巡逻组发现偷花生的敌人,可是不慎惊动了对方,对方逃跑了,他们只捡到一小袋掉落的花生。而队长带领的巡逻队也发现了敌人的踪迹,也是对方溜得太快,没抓住,于是强调晚上还要加强巡逻。小四花猫和三姐则盼望着又有这样的好事到来,可很长时间都没有了。他已明白了是父亲和队长他们自己在做贼,但知道不能对人说。他想晚上跟大人们一块出去巡逻,可刚跟父亲说,父亲瞪了他两眼,他不敢再说。
生产队里虽然不禁止大家养家禽,但社员们一般也养得比较少,因为每家种菜的自留地很少,鸡鸭鹅一旦出门就要糟蹋生产队的庄稼,每年开会就要被队长骂,还要组织估产,然后被扣粮;而且要在庄稼地里放药,散养的鸡容易被毒死。养成的家禽,自己食用的少,大都到集市上去卖。五河公社所在的五河场是一个不大的集镇,只有十字相交的两条街,总长度不到八百米,街道的宽度也只有四五米,青石板铺成的,每旬赶集两次,逢五逢十。赶集的时候,五河公社及外公社的社员从四面八方的山路上来到窄窄的街道上,补锅的、补鞋的、卖席的,还有卖膏药的,很热闹。大家把自留地上的梨、桃或者土瓜拿到集市上卖,每三个或四个一堆,大致分均匀,然后每堆两毛或两毛五。秤还是比较少见的,公社挂有一把公平秤在集市的东头,有专门的人负责着,有需要称重交易的,双方来当面称重,过一次秤,守秤员收取一分或者两分钱。大家将家里的东西拿来卖,再买些必需的生活用品,主要是盐和豆油,还有碱、火柴或打火石、针、线,或者给家里的孩子买几颗宝塔糖。小孩子们非常渴望能够跟着大人到五河场上赶一次集,因为白雁大队离五河场远,路又不好走,一般家里都不带小孩子去。孩子们在家里老早就盼着大人回来,能带着好吃的。这一点小四花猫很少失望,母亲每次赶场,回来的时候都至少带了两颗糖或者一个米泡卷,或者一块米糕。
东永县城到五河公社一直没有公路,五河场上所有供销社供应的物资,都是用船送来的,遇到涨大水的时候,又不敢通行。今年初,县里提出要修建从县城到五河场的公路,消息传到白雁大队,所有人都兴奋又好奇。因为路要从白雁大队经过,测量队已经来测量过两次了,五队的地界上都插着测量员们打的红木桩标记,而且刚好就从陆选南家左侧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经过。终于,七月初的时候,队里召开大会,这次会上没再进行政治学习,队长直接进行工作安排,五河公社到县城的通县公路本月要正式开工,是全县的重要工程。从五河场到县城沿线所涉及的所有公社和大队,都参与建设,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要负责一段,已由抽签决定,白雁大队抽到的是安顺大队中的八百米,其中五队负责其中的一百二十米,一半开挖,一半填方。全队每家都要原则上都抽出一个男劳力参加,每天记十分,如果是女劳力,每天记八分。队长又说满十四岁的男劳力参加,可以每天计六分,所有社员伙食自带,工具自带,到了现场,一切听施工人员指挥,副队长程永华专门负责本队社员修建公路的接洽安排。
因为安顺大队离白雁大队约有十里路,也远,家里又有陆运芹和小四花猫要照顾,韩叙芳不可能去参加修路挣工分。第三天,陆选南一大早就带着妻子准备好的饭和大锄,和知青范朝等二十几个人在程永华的吆喝中一起上路了。因为还没开学,陆运新被父亲带着去参加修路,可以挣六分。到中午,又有四五十个其他大队抽签抽到白雁大队路段的社员来到白雁五队的地界上,他们一路举着红旗,喊着号子。韩队长和对方的带头人一块看线路走向标志桩,然后根据他们前几天从施工技术员那里得到的要求,让七八个社员拿来大桶石灰,开始洒灰线。生产队里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小四花猫和一群小伙伴一路跟着看热闹,高兴得不可救药。更让人兴奋的是,到了下午,有十多个和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妇女来到家里,和母亲商量,要在家里借宿一段时间,他们是伏龙大队的,到这儿有二十多里远,每天不可能从家里来,修了路再赶回家去。母亲犹豫着,因为家里没有多的床铺,而且灶下煮饭可能也不方便。她们在屋里看看,说没关系,希望能将堂屋和旁边的那间屋收拾一下,然后用稻草在地上铺上,她们自己回去带上席子、被子就行。至于做饭,她们自己带上粮食来,用家里的灶就行,每天她们抽出一人,做工到一半的时候来做饭。这段时间主人家里的饭,他们也可以一起做,又要给点柴火费。她们中有一位也姓韩,和母亲套近乎,年龄差不多,认成了姐妹。她说她家也有三个孩子,同样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小四花猫在旁边,就被母亲吩咐称呼对方“孃孃”。没一会儿她们谈成了,母亲说啥也不收对方说的柴火费,又推拉了一阵。最后她们就表示不收柴火费,那这段时间,主人家里的生活,他们就一并包下,这样才算公平,母亲只好接受了。
母亲准备和范朝说说,让小四花猫这段时间每晚都到看管房里跟他睡,陆选南每天回来也可以暂时在看管房里搭个草铺睡睡,腾出的床铺和自己的床铺、大儿子留下的床铺,稍挤一点可以安顿上七个人,然后用木板在旁屋里搭了两张简易的床,再铺上稻草,尽量不将稻草直接铺在地上,因为地上难免潮湿。结果她一安排,十多个人都基本能睡在“床”上了。
从此,每天参加修建公路的伏龙大队的社员们就在家进进出出,他们依然每天举着红旗,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的,而且他们每天在家里都做一餐白米饭,不让家里出一粒米。小四花猫和三姐每天都能吃上一次白米饭了,从他们有记忆以来,这是破天荒的。在饭桌上,从母亲同他们的交谈中,小四花猫才知道,原来他们伏龙大队的条件好得多,每年每个社员分得的稻谷和小麦比白雁五队的社员们多一百五十多斤,这让母亲羡慕得很。
公路是个全新东西,几个小伙伴看着,就多了一样新鲜的玩法,学着大人们修路的样子,在公房坝子的周围用泥巴垒成一个个的小丘,然后在小丘上用竹片造公路,或在天然的小土包上直接用小刀削泥巴。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型公路,如同微雕景观。根据范朝的指点,他们做出了几个火柴盒大小的泥巴汽车,强行捉了些不能飞的虫子,放在泥车上,用软泥把它们固定好,充当乘客。然后几个小家伙各自推着在“公路”上跑,往往跑着跑着,“车”坏了,“乘客”也被折腾得无一幸存,甚至尸骨无存。即便幸存的小虫子,也被马上拿来喂养更弱小的蚂蚁。首先把它放在一个正在寻找食物的小蚂蚁面前,小蚂蚁“发现”了巨大的美味,用力拖啊,其实拖不动,即便拖动了,大家也要用小竹枝死死按住虫子,按在“公路”上,让小蚂蚁误认为食物沉重,只得回去搬部队。片刻的工夫,一大队蚂蚁浩浩荡荡地来到,它们才把食物放开,看着它们齐心合力地沿着“公路”拖进洞里。孩子们都为它们的团结精神所感动,第二天继续为它们找食物。
不久,生产队的公房里进驻了修建通县公路的一伙技术人员,四五个人,带着图纸和测量工具,每天在公路上测来测去,指导着什么。或许是野外生活太枯燥,他们下午下班吃过饭以后,在公房坝子周围转,被坝子旁边小土堆上小娃娃们还没做完的“工程”逗笑了,一个个蹲下来研究,并给予指点。几个小家伙越修越带劲,没多久,只要是他们经过的适合建“公路”的地方,都出现了蚯蚓般的痕迹,甚至延伸到庄稼地里,践踏了豆苗。队长发现了,又喝令几家的家长把娃娃管好。几位家长害怕又被当成破坏生产,各自把孩子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