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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清晨,格外的冷。空气中蒙蒙的飘着一层霜气,让天空中的太阳也隐在雾气中,显得有气无力的模样。
张景云一走出家门,一阵寒气瞬间侵袭进身体,让他不由自主的把羊皮大衣裹紧,把狗皮帽子向下拉紧。他先是走到屯子东头的一栋“板夹泥”,看了看窗户和门。还好,房子的状态还不错,虽然外墙皮上的黄泥掉落了一些,露出了里面的木头,但只要屋里燃起了火炉子,仍旧可以抵御寒风。
这栋房子是给猎人奇克图准备的。三年来,张景云进山中找过他几次,让他搬到屯子里,奇克图却不领他的这份好意,固执的住在山林里。
这栋房子建在地型稍高处,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屯子里的大部分房子。此刻,屯子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中;这是由于气温偏低,家家烟囱冒出的烟气升不到空中,沉降下来。
看着眼前的一栋栋房子,张景云不由自主的想起吴纯德。四年了,他们也该回来了。四年前,当他们开发大兴安岭的这批人盖完了这里的房子,并决定暂时撤出大兴安岭时,他主动留了下来,担起劝说鄂伦春人下山居住的重任。他的举动,很让吴纯德感动,分别时,把自己崭新的羊皮大衣留给了他。
吴纯德握着他的手说:“这项工作,需要的是耐心和细心。”
张景云回味着吴纯德的话,想着这项任务,终于有了眉目;昨天在莫尚武家吃饭时,莫尚武告诉他,奇克图在自己的劝说下,终于同意下山来,搬到乌布伦屯子来住。而另一户,在得知奇克图同意下山后,也同意了。
这样,这片山林里的鄂伦春人,就都来到了乌布伦屯,自己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吴纯德,告诉他,组织上交给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看完房子,张景云来到屯子的西头,来到屯子的学校里。说是学校,就是两间“板夹泥”房子,所有的学生,下至七、八岁的小孩,上至十五、六的青年,都在一间教师里,学着同样的文化。
桌子是用四米长的木板铺成的,凳子,则是每个学生从自家搬来的木墩。
看到走进来的张景云,张二松了口气,吩咐每个学生把“乌布伦”的“布”字,写上十遍。
一走出教室,张二就抱怨道:“爹呀!你赶紧去向组织上申请一下,派来个老师吧!我可坚持不下去了了。教他们,比我上山扛烧柴都累得慌。”
对于这样的抱怨,张景云已经听得司空见惯了,每次他都用“快了、快了”来应付张二。这次,他仍想用这句话来应付,想了一想,却也感到枯燥,便挥了挥手,说:
“算了,那你进山扛些‘站杆’回来吧,这由我来替你。”
张二不解的问:“扛‘站杆’?咱家和学校的柴火秋天都弄够了,还弄啥柴火?”
张景云解释说:“这两天,那个奇克图同意下山来咱这了,你得弄些柴火,够他暂时应付几天的。”
张二明白了,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家里拿‘弯把锯’弄柴火去。”
到了中午时分,看着学生们离开学校,跑向各自的家中后,张景云从屋外抱来两块柴火,填到炉子里。而后掩上房门,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中午的太阳,驱散了一些寒气,吸到嘴里的空气,不再令牙齿打颤。
还未走到家门口,张景云看见从远处跑来一匹棕色的马儿,骑在上面的,是猎人白依尔。
白依尔对着他招手,奔跑到眼前时,白依尔勒住了缰绳。
白依尔兴奋的对他喊道:“张组长,你们那些走的人,又都回来了。我看见他们了,在乌布伦多林业局那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车哩!”
张景云又惊又喜。在他的预料中,应该是来年春天他们才会来,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在大冬天时回来了。
“你没有看错?”张景云难以相信。
“看什么错!我还看见一个熟人哩!他都说了,这次来,再也不走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瞬间在张景云的胸膛炸裂开来。就像寒冷的天气,喝下一口热乎乎的水,全身激荡起来。
张景云转身向莫尚武家的方向跑去。
“老莫、老莫,”张景云跑进莫尚武家的院子,高声喊起来。“把你的马儿借我用一下,我要去乌布伦多林业局去一趟。”
莫尚武在给他牵马儿的时候,张景云告诉了他方才白依尔的话儿。
“真的又回来了?”莫尚武难以置信的问道。
张景云带着激动的口吻,说:“老莫,我早就跟你说过,吴纯德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当年走是因为国家经济困难了,现在条件好了,他们自然就会回来了。”
说完,张景云驱马向着乌布伦多的方向,疾驰而去。
乌布伦多林业局距离乌布伦屯,有七、八里地远,中间有一条隆起的山脉。
马儿不用催促,自己奋蹄奔跑,扬起一阵阵的雪花。疾驰起来引起的寒风,却让张景云感受不到寒冷,他只觉得自己心潮澎湃,浑身血液发烫。
四年了,他有多少话,想对吴纯德和同事们讲啊!
还未跑进乌布伦多林业局的局址,远远的,他看见原本只有几栋“板夹泥”的房子处,建起了三、四溜绿色的帐篷,人来人往的,好似四年前的景象。
张景云的眼光湿润了。
跑进局址处,他把马儿拴好,一头跑进最大的那栋“板夹泥”房子,兴奋的高喊着:
“吴组长,吴纯德组长!”
一个身材偏矮,长着一张圆脸,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被他喊了出来。这人披着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只是大衣的年头有些长久,上面有些斑驳不说,还缝补上了三、四个补丁。
这人看着张景云,问道:“你是……”
“我找吴纯德组长。”张景云大声说。看来吴组长并不在这栋房子里,否则自己的大嗓门,早就把他喊出来了。
那人迟疑了一下,突然裂开嘴笑了,向他伸出手去,说:“我叫陆万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就是张景云。”
张景云纳闷的这个陆万山,握住了向他伸来的手,心里确定自己以前从没见过他,不晓得他何以认识自己。
“你认识我?”张景云说。
“走,到屋里去说。”陆万山引着他走进了一间屋里。
屋子里很简陋,两张厚木板拼搭成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张地图,以及相应的铅笔和一个很大的放大镜。屋子东北角置放着一张床,是用四根木墩当柱脚,上面摆放上小杆搭成的。一套简陋的行李,摆放的倒很整齐。办公桌的前面,是个用大油桶改装成的火炉子,此刻,炉子内的火焰正旺,将炉子的上方烧红了,发出一阵阵的热浪。炉子上的一个铝壶正发出“噗、噗”的水汽声。
张景云认得这个炉子。这还是1958时,他和同事们用铁锥凿成的。
张景云向门口处望了望,想起来方才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看见门旁挂着一块斑驳的木板,上面写着:开发组办公室。
他看着陆万山,心头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他带着迟疑的口气,问道:
“你是开发组的组长?”
陆万山点点头,用手示意他坐下说。
张景云犹豫了一下,坐下来说:“吴纯德不来了吗?”
陆万山叹息了一声,面色沉重了些,说:“吴组长回去后,一直再从事着重新开发大兴安岭的事业,去年年末时,突然病倒了。去哈尔滨检查一下,确诊是肝癌,晚期。就在两个月前,他逝世了。”
这个消息,让张景云的心底不由震颤起来,像一块石头猛然崩开。他怎么也想不到,吴纯德那样健壮的身体也会得病!当年他们一起来到这里时,他和吴纯德一个肩杠抬木头,吴纯德都会把杠绳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好让他轻松些。
这人哪!咋能说没就没了呢?算起来,他和自己的年龄差不了多少。
张景云抑制住心头的哀伤,看向陆万山。还未等他开口,陆万山站起来,从办公桌下摸索出一个碗来,来到铁炉子边,倒了一碗开水,放到他身边。
陆万山说:“吴组长临走的前五天,把我找了去,支撑着向我详细介绍了这里的情况,也说了你的事。要不你一跑进来,我就猜到了你就是他说的张景云同志。今天你来找我,正好,要不我还打算这里安顿下,去找你呢!”
张景点点头,连忙把乌伦布屯子的情况向他汇报了一番,尤其是最后的两家“乌力楞”也同意搬到居住点这件事,着重说了说。当这片山林里所有的鄂伦春人都搬到居住点后,也就预示着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陆万山听得频频点头。听他说完,陆万山说:“你的工作开展的很好,吴组长说很信任你,他没有看错人。第一阶段的工作完成了,我会向组织上汇报。另外我来时,省里‘少数民族办公室’已经有了指示,把‘乌布伦屯’改成‘鄂伦春居住乡’,这样简洁明了。还有,组织上决定通过我转达给你,让你担任乡里的第一任书记。至于乡长,就由你来推荐。组织上完全信任你。”
这个委派,出乎张景云的预料。他原本以为这个改动还要等上两年,虽然职务上的名称变了,但他知道,做的,还是以前的那些工作。
“这次,你们……不走了吧!”张景云犹豫了一下问道。
陆万山再次咧开嘴笑了一下,将手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地图上的放大镜跳了一下。
“这次不走了。省里吸取上次开发的经验,已经和中央沟通过了,这次开发,只有进,没有退。”
“那就好!”张景云感慨万端的说。他不由想起上次开发时,同事们被迫撤出时的情景,大家都有壮志未酬的心情。
“你还不知道吧!”陆万山说,“这次开发,中央派来了三个师的铁道兵来,已经从嫩江开始修建通往这里的铁路。为了加快速度,第三师马上就要进驻这里,先修建进山的铁路。”
这真是一个天大是好消息!
作为一名最先来到这里开发者中的一员,张景云很清楚,前两次开发失败的原因,就是没有一条像样的运输线。每到大雪封山后,外面的物资很难运送进来,让这里成了与世隔绝的地方。现在好了,有了一条畅通的铁路线,还有什么苦难是克服不了的呢!
离开的时候,张景云想起一件事,他对送他出来的陆万山说:“我们党的政策是不干涉少数民族的民族风俗。这两天,屯子里要举办‘猎王’比赛,马上就要宣布谁是‘猎王’,你看看有没有时间,去参观一下。”
陆万山听后,很感兴趣,向他详细的询问了一些关于“猎王”比赛的事,听后当即表示,自己一定会去参加。
张景云高兴的说:“好、好。我等着你。另外中午饭就在我家吃了。”
“那就打扰了。”陆万山客气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