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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王”比赛开始的第二天,已经有些猎人迫不及待的收拾起行装,早早的进山了。其中就有孟九山。
孟九山今年四十五岁,比莫尚武小了十年。最近这几年,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骨儿不比从前,以前一天里翻它三、四座山头,从来没觉得累。但如今,每次狩猎回到家,都感觉浑身疲软,躺在炕头上就不想起来。
看来,但了年纪,人不服软不行喽!
当天开完“莫昆”,他回家就收拾起了进山的物品,将要带的东西仔细的检查一遍,直到确定没有遗漏了,才上炕睡觉。第二天一早,睁开眼,就看到老婆给他烙的面饼已经备好了,装在布兜里。炕桌上的酒菜也备好了,正等着他。
孟九山的老婆看着他穿衣、洗脸、喝酒,始终一言未发,直到他背起备好的行装,看了看仍旧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的两个儿子,转身拿起墙上的猎枪时,才说了句:“得不到‘猎王’就得不到吧!又不耽误你吃,又不耽误你喝。现在不比从前,即使不进山打猎,家里的粮食都够吃一冬的。”
孟九山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说:“女人家,懂得什么!这次我一定要得到‘猎王’,否则以后就没机会了。”
“可不论你打回来多少猎物,也不会超过当年莫大哥的成绩。”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是新时代了,新时代就应该有新时代的算法。莫大哥自己都说了,咱们鄂伦春人下山来,一切都从新算。”孟九山撂下这句话,推开门,迎着大早晨的寒气走了出去。
从马棚中牵出枣红马,将所带的包裹牢牢的捆缚在马背上。他翻身上马,轻轻拍了一下马背,枣红马嘶叫一声,冲出了家门。
太阳已经从东南角跃出了山岭,只是在寒气中显得灰突突的,并不耀眼。
孟九山奔驰在寒意十足的空气中,却不觉得寒冷,反倒身体里发出阵阵燥热,让他感到兴奋。
快三十年了,自己一次也没有得到“猎王”的称号,这让他觉得作为一名鄂伦春猎人,最大的耻辱。鄂伦春猎人门下山居住后,他一度认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这一称号了。时代不同了,他不可能再获得莫尚武那样的“猎绩”,但现在不同了,鄂伦春人结束了千年的居住习惯,都来到山下集体定居,这是一个新的开始,那关于“猎王”的称号,也应该有个新的开始。
马蹄踩在雪上,发出“嚓嚓”的响声。
今年的头一场雪,还不算大,正好适合狩猎。孟九山对这次的进山,充满了希望。在还没有落雪之前,他就已经听闻了今年要从新举办“猎王”比赛的事,为此,他已经进山了三次,找到了两处黑熊冬眠的洞穴。如今,大雪已经封山,那些黑熊肯定已经回洞穴内开始冬眠了。
进入山林之前,孟九山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望了眼乌布伦屯,看到屯子被家家升起的炊烟与寒气笼罩在薄雾中,氤氤氲氲,若隐若现屯子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这让他想起自己的那条爱犬,若不是半年前与黑熊搏斗时受伤死去,此刻一定欢蹦乱跳的跟随着自己。
收住心头泛起的哀伤,催马继续向山林里行去。
在孟九山回转头来,望向安布伦屯时,屯子里的莫尚武正披着棉袄抱着一捆柴回到屋内,开始烧火、做饭。望着炉膛内通红的火光,柴火发出的“噼啪”声,莫尚武拿过小板凳,坐在炉膛前。拿过来盛着旱烟的纸盒,慢慢的卷了起来。里屋里传来女儿轻微的鼾声,昨天她喝的酒有点多。
环境的对比,让他的心生出许多的感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对自己说,下山来,居住在群居点,真是政府为鄂伦春人做的大好事。想起以前居住在山林中时,这个季节,居住在桦树皮与兽皮搭建的棚子里,每夜里都要不停的烧火。即使如此,人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而如今,即使一夜没烧火,伸手去摸炕上,依旧热乎乎的。要是早住上这么舒适的环境里,老伴也许就不会生病死去了。想起那些过往,莫尚武怎不感慨万分。
吸完一支旱烟的功夫,炉子里的热气散发开来,把整个屋子笼罩在热意中。习惯了常年野外生活的习惯,对这种暖意,他还有点不适应。他先把女儿那屋的门关严,而后打开了外门,让外面的冷气灌进屋内。
莫尚武惬意的狠吸了两口凉气。
就在他准备做早饭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凭着猎人固有的机敏,凭着这脚步声,莫尚武已经猜出了来的人是谁。
果然,在外门蒸腾而出的热气中,张景云的身影出现了。跟随着身影一同出现的,还有他的声音:
“老莫,啥时候进山打猎去?”
“是张组长啊!快进屋。”
张景云进到屋内,顺手把门关上了。
莫尚武知晓他的心意,想要自己在进山狩猎时,顺便去劝说另外两家鄂伦春人也搬到居住点。张景云曾经进山去过那两家,其中的一家还好点,只是固执的不下山;而另一家叫奇克图的猎人,不耐烦他的絮絮叨叨,将他推出了棚子外,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下山去,要是在来的话,就用猎枪崩了他。吓得张景云不敢再去,只好让莫尚武去劝说。
莫尚武告诉他,自己打算明天就进山狩猎。果然,张景云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让他去一趟那两家,劝说他们搬到居住点来。其实对于这件事,莫尚武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即使他不来说,自己也要去那两家。只是对于如何劝说,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却也不敢保准。
“莫急。”莫尚武一边拿起角落里的炕桌摆在炕上,一边说,“那个奇克图啊!生下来就是个倔强的脾气。他二十来岁那年,用陷阱猎到一头野猪,宰杀时却被野猪獠牙刺穿了大腿,他当即就把野猪放了。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又两次捉到这头野猪,都放生了。直到第四次,野猪看见他都不跑了,直挺挺的等着他开枪。”
张景云笑了,说:“这古书上有‘诸葛亮七擒孟获’,现实中还有了‘奇克图三纵野猪’,倒也是一段佳话。”
莫尚武从蒸锅中取出热好的饭菜,摆在炕桌上。菜是昨天“莫昆”狂欢后剩下来的,用个硕大的木盆装着狍子肉和鱼。
张景云盯着一盆的肉和鱼,不由的咽了口口水。自从他呵斥张三不许去狩猎后,张三就不再往家里拿这些猎物,让他的胃整天都和土豆、酸菜、高粱米打交道。
莫尚武倒上两杯酒,示意他坐到炕上来。张景云不再推辞,拖鞋上炕,盘腿坐到莫尚武的对面,吃喝起来。
莫尚武喝了口酒,说:“咱们屯里的学校办的咋样了?”
“学校是办起来了,各家的娃儿也来了,就是暂时没有老师,只好让我家那口子和张二暂时应付一下。我已经向上级请示过了,说马上就派老师来。”张景云说。
莫尚武点点头,说:“那就好。万事开头难嘛!我想,就用学校这个引子,让奇克图他们下山到居住点来。”
张景云猛的一拍大腿,提高了嗓门:“对呀!这是个好主意。那两家都有应该上学的孩子,他们不为自己想,怎么也得为孩子们想想吧!老莫,你可出了个好主意。”
劝说山上的最后两家鄂伦春人搬到乌布伦屯,一直萦绕在张景云的心头,成为一块心病。虽然上面领导劝他不要心急,慢慢的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但眼看着一年里最寒冷的“三九”天就要来临,怎不让他心急如焚!莫尚武出的这个主意不错,看来能奏效。张景云不由的心头高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说着唠着,不由的说起刚相识的那段时光。那还是一九五九年,张景云随着第一批开发大兴安岭的人员来到这里,因为要进山勘察地形,找到了当地的莫尚武担任向导。就是从那时起,两人相识了。
“我看呐!那个工作组的吴纯德组长他们不会再来了!”莫尚武说。
张景云放下手中的筷子,摇摇头,断然的说道:“不!他们一定会来的。四年前他们离开,是因为国家经济上遇到了困难,没有办法才放弃了对大兴安岭的开发。这一年来,情况好了些,我估摸着,今年不来,明年肯定会回来的。”
对于他的说法,莫尚武很是怀疑。对于一个常年在本地讨生活的猎人来说,他太熟悉这里的环境了;夏季还好说,冬季时漫长的寒冷季节,根本就不适合那些汉人在这里居住。四年前吴纯德带着一伙人来到这里,说是要开发大兴安岭,陆陆续续的来的人倒不少,最多时有六百多人,物资堆放得连一个山沟都放不下。可一年下来,就草草的建了个乌布伦多林业局,冬季一来临,马上就都撤回去了。说是个林业局,可就五、六栋“板夹泥”房子。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们连影儿都没有看到。
外屋的门“吱”的响了一声,莫吉娜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睡眼惺忪的看到屋内的父亲和张组长,不由的“嘻嘻”笑了一声,将头缩了回去。
“这丫头,赶紧的过来吃饭,蒸锅里有干粮。”莫尚武吆喝着。
“不了!我先出去一会儿,回来再吃。”莫吉娜回应了一声后,推开门出去了。
“张组长,”莫尚武犹豫了一下说,“张三那孩子和我说,他也想参加今年的‘猎王比赛’。他本想是让我不跟你说,但我想,还是让你知道为好。”
张景云内心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他笑着回应:“难道我们汉人也能参加你们鄂伦春人的比赛吗?”
“当然能!不止汉人,就是蒙古人、满族人,都可以加入进来的。谁打到的猎物最多,谁就是猎王。”
张景云点点头,心内却琢磨着,待会回家去,一定要把家里的那把半自动步枪藏起来,不能让张三找到。那小子想去进山狩猎,就拿弹弓子去吧!没枪,他也就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