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是近代文学的正宗

大家都知道短篇小说难写,也不易出名。扳起指头数一数中外写小说的大文豪,有几个不是靠长篇小说流芳百世的?清代蒲松龄算一个,外国的有毛姆、欧·亨利等人,远不及长篇小说大家出得多。写小说的人最需要的是精彩的故事和人物,有了这些才会有灵感腾涌的才情,而好的题材并不常有,作家们宁愿把精彩的题材精耕细作、深入开掘成为鸿篇巨制。在他们看来,把一个好“戏核儿”只作成一个短篇简直是可惜。古代白话小说发展的历史与此有相似之处。也是由短篇故事开始经由一代代艺人滚雪球式的累积,创作成了《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长篇小说。

自宋代开始,说话艺术就有几种分类。其中最重要者有小说和讲史两种。凡称小说者就一概是指短篇的,所以名之为“小说”;长篇的则是讲史。两者题材、体例不同,似乎那时勾栏瓦肆的说话艺人中,讲小说的比起讲史的更受欢迎。南宋灌园耐得翁的《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中说:“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提破就是说破。就像别人变魔术,你在旁边揭秘。这让靠“且听下回分解”一类卖关子的话来“拿人儿”的讲史艺人很是被动。南宋吴自牧《梦粱录》里有个讲史的王六大夫,他虽然是“诸史俱通”,“记问渊源甚广”,算是个出色的艺人了,可他最怕的还是“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捏合是编造的意思,小说易成、取巧、简短的特点使它在宋元说话时代特为发达。据谭正璧先生考证,现在能看到的宋元话本小说名目有一百七八十种,能读到的也有九十余种之多,而现在的宋元讲史名目则不超过十种。

宋元说话艺人很喜欢讲妖异鬼怪的故事,其中更细分为灵怪、烟粉、神仙、妖术四种。鸡精、兔怪、骷髅鬼,那渗着血滴的蛮荒恐怖,煞是趣味盎然,此为灵怪;女鬼故事称烟粉;神仙、妖术自不待言。男女恋情更是市井细民耳食口嚼、精神消闲的大宗,自古至今绝无二致,宋代说话人名之为传奇,像《王魁负心》《莺莺传》一类,真是“说重门不掩底相思,谈闺阁难藏底密恨”。直令佳人惨绿愁红,心旌摇摇。另有公案故事,专说奇案官司。朴刀、捍棒两类则说草莽间刀枪英雄的故事,有似现在的山东快书之说武二郎。更有趣的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水浒英雄,很多都是由说话本小说的无名艺人首创出来的,像《花和尚》《武行者》《青面兽》一类,虽然现已不存,但令人一望而知是后来水浒英雄故事的坯模。那时的话本小说就“捏合”得非常漂亮,因为都是专业的小说艺人,时刻要揣摩好听众的好恶,要不然人家用脚跟投票,转到别家的勾栏里,你就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

宋人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中有诗一首,单道话本小说艺人的本领:

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

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

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

论闺怨遣佳人绿惨红愁;

说人头厮挺,令羽士快心;

言两阵对圆,使雄夫壮志;

谈吕相青云得路,遣才人着意群书;

演霜林白日升天,教隐士如初学道;

噇发迹话,使寒门发愤;

讲负心底,令奸汉包羞。

说话艺术是诉诸听觉的,故事奇、情节巧、带点夸张和脸谱化,为的是生动明快,能吸引人。艺人很少像后来的凌濛初那样长篇大论,或喋喋不休地进行道德说教,但论起讲故事的技巧和智慧,他们要比后来的二三流的拟话本小说家出色得多。二十世纪初,新文学运动兴起时,鲁迅、胡适、郑振铎等大家都认为《水浒传》的艺术水准高于《三国演义》甚远,侧重的也是白话文学的成就。从话本小说发展而来的《水浒传》直接开启了《金瓶梅》、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红楼梦》等作品的创作路径,其功非小。

我们拿“三言”中的宋元话本小说,如《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崔待诏生死冤家》与《水浒传》里脍炙人口的“王婆说风情”、宋江杀阎婆惜这些段落比照,可知两者的承继关系。“三言”里最优秀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是从话本小说脱胎而来的拟话本,其成就达到了古代白话短篇小说艺术的顶峰。所以将话本小说这门艺术看作古代文学通向近现代文学的路径,亦不为过。

宋 佚名 《杂剧打花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