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利站

站长不在。

这倒是有点不寻常。

镇水利站是一个一米事业单位,员工只有黄站长、曹雨来,再加上保洁大妈,总共也就三个人。虽然是个闲职单位,平时确实也没太多工作可言,但作为单位里的唯一领导,黄站长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半辈子,缺席的事情还是比较少见的。

半身污泥的曹雨来叹了口气,将背包放在座位上,然后拿起一条挂在门上的毛巾,朝卫生间走去。

一边走,他嘴里还一边骂个不停。

若不是那辆破奔驰开得太快,没看清车牌,否则的话下次遇见,一定要扎破王八蛋的轮胎不可。

走进卫生间,关上门,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他手撑着水池台面,抬头面对墙上的镜子。

镜中的曹雨来因为缺乏运动,白花花、圆滚滚的,腰间的赘肉已经开始显露。

也许要不了几年,他想,自己就会长成那种曾经最厌恶的中年大肚男了。

不过,又怎样?

就这么着呗。

他在水龙头下用力搓洗掉衬衫上的污泥,然后将它挂在厕所门背后的挂钩上打算晾晒,突然,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了。

一个膀大腰圆的保洁大妈举着拖把走了进来。

曹雨来吓得赶紧捂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喂,阿姨,你,你要干嘛?”他抖抖索索地问道。

大妈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俯下身,开始若无旁人地拖起地来。曹雨来立在一旁尴尬无比。

“阿姨,这还有人呢,能不能晚点再拖?”

“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大妈头也不抬一下。

“那怎么行,你明明就存在的嘛,我又不瞎!那个,你就不能待会儿再拖么?”

“我每天的工作要按时完成的。再说了,你这个小毛孩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有啥我没看过。”

曹雨来一听就急了。

“这是两码事。这叫隐私,懂不?”

“什么隐?什么私?”

看来跟大妈理是讲不清了。曹雨来摇摇头,心想,这都是啥事啊。

他拿起湿漉漉的衣服和裤子,进到隔间里面,重新套上身,虽然穿着浑身难受,但也总比这么裸着强啊。

回到办公室,他气鼓鼓地拿起茶杯,准备去接水,刚走了几步,又愣住了。

茶杯里落着一层脏兮兮的灰。

再低头一看,桌面上,座位上,电脑上,键盘上,文件上……全是灰尘。

他抬起头,发现天花板有清扫的痕迹。

一定是刚才保洁大妈在清扫天花板,把墙灰都弄下来了。

简直太无语了!

算了,不喝了!

他用力放下茶杯,拍打掉座位上的灰尘,气呼呼地坐下,打开电脑屏幕,按下电源按钮,等待开机。这个电脑是单位配的,也不知道是从其他哪个部门淘汰下来的,反应巨慢,整个开机过程至少需要十分钟。

等待过程中,他鼓起腮帮子,对着键盘用力一吹,本想吹掉上面的灰尘,结果这些可恶的东西反弹了回来,像龙卷风一样直扑他的面部,弄得他一阵狂咳。

“咳咳……”

座机响了。

他一边咳嗽,一边拿起话筒。

“喂……咳咳……”

“小曹啊,你怎么了?”是黄站长打来的。

“没事……咳咳……”

“没事怎么咳嗽?不会是生病了吧?”

“呛……呛到了……咳……”

“还好你没事,否则我俩都得在医院打点滴了。”

“您在医院?”曹雨来感觉好一点了。

“对啊,昨天半夜我被安排去水库开闸泄洪,结果受了凉,给弄感冒了。阿嚏!”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似的,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所以今天啊,我就不过去了,有啥事你给盯着吧。”

“不是说今天领导可能有安排么?”

“对,有可能。”

“什么时候?”

“我哪儿知道领导的事情。你就在单位等着吧。”

“哦,好的,您好好休息。咳咳。”

“你也好好休息。哦,对了,今天是中秋节,给我向你爸妈带声好。”

挂了电话,曹雨来心里一阵骂娘。

这关于过节的福利待遇是一句也没提啊。

不提也就算了,上班也不来,还让我一个人盯着。这不是搞笑吗?

对于黄站长,曹雨来虽然表面客客气气,当内心向来对其尊重不起来。他总觉得,一个男人在这么一个小破单位干了半辈子,还只混到一个小小的站长,实在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自己不也正在步他的后尘么?

诶,奇怪,这么久了,电脑怎么还没完全开机。

曹雨来无聊地把视线转向窗外。

此时,窗外是一片碧蓝的天空,云朵团聚,美不胜收,一早上在心中积压的阴霾顿时便一扫而空了。

其实自从回到家乡小镇后,这样天气和心情宛如家常便饭。

没有了无休无止的加班,没有了拥挤的地铁,也没有了烦人的空气污染……每天日子简单而自在,虽然感觉有点无聊,但又怎样呢?

记得刚离开上海的时候,那些朋友们还嘲笑他,说他这叫逃离,他只是笑笑,根本就懒得去回应他们。

他人笑我太摆烂,我笑他人看不穿。

这些家伙根本就是活在一种虚假的混沌中,还没清楚人生的本质是什么呢。

至少他现在认为,作为一个过来人,大城市的生活看似有意思,但其实非常糟糕。尤其是像他这样出来混的小镇青年,买不起房子,结不起婚,找不到对象,每天辛辛苦苦还可能生毛病。

他曾经就听说过有个大学校友,进了一家不错的互联网单位,经常熬夜加班,最后检查出来了得了胃癌,不到三十岁就死翘翘了!

这多不值当!

而在小城市虽然无聊,但最起码健康。

身体健康,心理也健康。

生活规律了,焦虑没有了,对于一个人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

想到这些,他就自我和解了。

一种能够自我和解的人生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不过,他那可笑的父亲总以此说自己的儿子这辈子恐怕没什么出息了。

出息?他老人家懂什么叫出息吗?他自己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啊,靠着爷爷给他安排了一份镇招待所的工作,以为捧上了铁饭碗,结果后来被检查出了肝炎,直接被劝退了,后来一直打打临工,混到了现在。

就他这样子,还好意思说我没出息?呵呵。想到这,曹雨来不由冷笑了一声。

电脑终于开机了。

他打开浏览器,跳转到体育频道,翻阅NBA栏目。

曹雨来最喜欢的球员是热火队的吉米·巴特勒,但天地良心,他从来就没想过成为吉米那样的人:天资不足,靠着努力往上跑,成为一代巨星。

他认为,吉米是这世界上极为个别的个例,这也正是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他的原因。

因为他非常相信,这个世界光靠努力是成功不了。

这么说吧,他曹雨来从来都是一个很努力的人。不说别的,靠着自己的努力,他从小达到都是班级里的优等生,也是同学中唯一一个考上了上海985大学的人。当时的他真的是这么认为,努力就能成功。

可事实上呢,他专业成绩出类拔萃,依然在上海找不到满意的工作;他也很认真去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孩,却还是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再说了,要不是家里有关系(虽然这关系也不怎么样),他能找到这么悠闲又稳定的工作吗?

所以说,吉米·巴特勒是个奇迹。

他崇拜奇迹,但也坚信这与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无关。

现在才九月底,NBA新赛季还没开始,也没什么可看的。

他又上网刷了一会娱乐新闻——有个演员和一个歌星离婚了。

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了,他开始进入游戏网站下棋。

曹雨来喜欢下中国象棋,而且水平很高,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认为,在往复镇基本上没几个人下得过他。

不过,最近他在网络上遇到一个高手。那人叫白先生,是个棋路异常诡异的家伙,两人势均力敌,几乎打个平手。

为了对应他,曹雨来把网名也改成了黑武士。

上线后,他发现白先生早就等在那儿了,于是开心地打了一个笑脸。对方回应了一个开心的表情包。然后,话不多说,两人就开始对弈起来。

一整个上午,他认真琢磨棋艺,与白先生杀得天翻地覆。

最后,还是他棋高一着,五局三胜,赢了对方一把。

他得意地问对方要不要下午再继续,白先生回了一个沮丧的表情,说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下次再来,随后他说了一句“中秋快乐”,就下线了。

曹雨来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中午十一点半。

四周悄无声息。

午休时间到了。

他关掉了电脑屏幕,起身准备出去吃点东西。

穿过走廊,路过卫生间时,他听见里面有人在打电话。

应该是那个大妈。她情绪似乎有点激动,语气中带着一丝哭腔。

估计是在给她那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打电话吧。

曹雨来心里冷笑一声,便快速走了过去。

出了门,下了楼,就来到了集贸市场。

因为镇政府新的办公大楼在修建,所以水利站的办公室被临时安排在了一处集贸市场的二楼。早上曹雨来过来的时候,正值售卖高峰期,热闹非凡,而此刻临近中午,场面已经有些寂寥了。即便如此,他行走在其中,依然能听着一些商贩的吆喝叫卖声,来来往往人群脸上洋溢着的热切面孔,鱼腥味、鸡屎味和各种说不上的奇葩臭味让他不由眉头紧蹙。

什么时候能够搬离这个鬼地方?他心里念叨着,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擦在口袋,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路过一家售卖活鸡的店铺前时,一只公鸡挣脱了脚上的绳索,跑出了笼子,扑棱着翅膀朝曹雨来飞了过来,幸亏他手脚敏捷,才躲了过去。

可这只公鸡就像盯住了他似的,绕着他转圈躲闪,而那卖鸡的老头则拿着一把大大的剪刀,费劲地在后面追赶。

曹雨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鸡毛纷飞,一团混乱。

他找准一个时机,试图突出重围,然后就在这时,那只公鸡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它猛地跳起,直接往他的怀里钻了进来。

曹雨来无奈之下,一把将它抱住。

就这样,公鸡居然被逮住了。

并且,这家伙自从到了曹雨来的怀里,突然就安静了,像一只乖巧的兔子,把它那红艳艳的鸡冠头往他的前胸一靠,露出萌哒哒的表情。

“谢谢你啊,小老弟!”

卖鸡老头准备从哭笑不得的曹雨来怀里接过公鸡,突然,那傻鸡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猛地一啄,击中了他的手背,顿时便破了个口,鲜血流了出来。

“哎哟!”

他捂着手,一脸痛苦。

“呀,你要不要紧啊?”老头已经抓住了公鸡的两个翅膀,看似关切、其实不想负责任地问道。

“没事,没事……”

曹雨来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于是捂着手,哭丧着脸跑出了集贸市场。

路边有一家药店。

他进去买了一盒创口贴,给伤口贴上,然后仔细地问了问买药的那位阿姨这种情况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依然不放心,出了药店用手机搜索了一番,最后才算放下心来。

今天真是见鬼了!他苦笑一声,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沾了不少鸡毛,于是扭动身体,在秋日的阳光下抖动起来。

鸡毛在空中飞舞,加上他被弄得乱蓬蓬的头发,以及手上的创口贴,整个画面产生了一种喜剧的效果。

曹雨来被自己这荒唐的一幕给逗乐了。

算了吧,不就这么回事儿么?

穿过一片银杏叶金黄的道路,几分钟后,他来到了一家叫“如意”的面馆。

面馆老板娘是个本地人,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让人进去以后颇有消费的冲动。他在前台要了一碗大排面,支付宝扫码,拿了铝制号牌,靠窗找了个座位坐下,等着吃面。

等待的过程中,头上的电视里传来了主持人播报新闻的声音。

前一晚,因为特殊缘故(具体什么缘故他也没说),今年的水库泄洪时间被提前了。

随后,主持人对目前正在现场的记者进行的连线。

电视画面中,一名看起来没睡醒的中年记者站在已经停止泄洪的水坝闸门前,正在做现场报道。根据他的说法,水库从前一晚的零点左右开始泄洪,持续了差不多八个小时,上午八点已经结束了,目前水闸已经关闭,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

曹雨来想起,从前一晚到今天早晨,黄站长应该都一直工作在泄洪一线,所以才会被冷风吹到发烧感冒吧。没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老黄,也有如此敬业的时刻,他不由为自己之前的偏见感到些许汗颜。

这时,电视画面的镜头已经切换到了洪水途径之处。他注意到,在那滚滚而下的大水中,有一些色彩鲜艳的漂浮物,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一些露营用的帐篷。

难道……

不等他思考完成,画面已经切回到了演播室。那名长相方正的男主持开始发表一些评论观点了。他面无表情地表示,目前尚不清楚是否有露营的游客被洪水冲走的情况,但有关部门三令五申,天穹山北麓是一个禁止露营的区域,可为什么还会有人对这些规章制度置若罔闻,这种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任的行为,值得大家批判与反思。

“好了,下面让我们来关注一下国际新闻:昨天,巴以冲突陡然升级……”

“面来啦。”

一位老阿姨把一份面放在桌前,打断了他的思路。

很快,他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面上,把那个洪水泛滥的画面抛在了脑后。

十分钟后,面消灭干净,曹雨来打了个饱嗝,起身离开了面店。

这一次,他几乎是用小跑的速度穿越了集贸市场。

路过卫生间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了说话声。保洁大妈已经休息去了。

而办公室内比之前更安静了。

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落在地砖上星星点点。

曹雨来感觉有点困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就躺在靠窗的长沙发上,用书包枕头,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在梦里,他回到了上海。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淮海路后面的小公园内,他与她并肩而行。

然后,他站住了,鼓起勇气向她进行了表白。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美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女孩含羞点了点头。

他开心极了,张开双臂,咧着嘴上前想去拥抱她。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的身后,遮蔽了所有的光线,让他的世界瞬间被阴影笼罩。

他回过身,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巨人俯视着自己。

巨人一把将曹雨来推翻在地,将女孩揽入自己的怀中,然后开始狞笑起来,面孔邪恶又丑陋不堪。

“你这个垃圾,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在一阵阵羞辱声中,曹雨来可怜巴巴地看向女孩。

然而,他惊讶地发现,女孩的脸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只有头发、没有五官的鸭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接着,巨人就抱着那颗长毛的鸭蛋走了。

曹雨来委屈地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上天。

霎时间,乌云压顶,雷声滚滚。

一阵惊心动魄的霹雳之后,他被惊醒了。

时间显示是下午三点整。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已是黑乎乎一片,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他赶紧关好窗户,收拾东西,锁好门,下了楼,穿过慌乱不堪的集贸市场,骑上停在路边的电瓶车。

然而,走出不到一百米,暴雨就开始疯狂地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