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家户户都只有一台老式电视机的年代里,一年中的朝朝夕夕似乎总是数也数不完,大人们和孩子们总是要等很久很久,才能盼来一年中最欢腾的时刻。四季交替轮换后的又一个新春佳节,也终于在人们的翘首企盼中,跺着脚步来到了。夜幕缓缓降临,忙碌了一年的长河带着妻女坐在门庭上,晓红指着对面那座山上的人家,激动地数着像星星一样越来越多的电灯,它们或明或暗,让晓红心花怒放。
“爸爸,妈妈,你们看,那儿有灯亮了!”
“看,那儿也有灯亮了!”
“还有那儿!”
“爸爸,妈妈,你们看,那边的灯也亮了许多!”
长河和阿莲的眼珠子在晓红的指引下向左看,向右看,左跳跳,右跳跳,神色满是欣慰。
晓红在院子里忍不住蹦跶起来,像只小青蛙,个子矮小但动作轻捷。
“哇塞,好多灯都亮了,过年真好!”
深处这个大山的人们,平时总是省吃俭用,在用电方面也是一样,贯彻能不使用就不使用的原则,只要眼睛能看得到一点微光,就一定不会将电灯打开。但是春节当然要来点不一样的,这几天,家家户户总是要把屋头屋外的每个电灯都开了个遍,如果灯坏了就一定要换个新的安上去,厨房、堂屋、厢房、猪圈、牛圈和屋后的梁柱,一处也不能落下,远远望去,一片被繁星点缀的大地造访人间。
“上街咯!买火炮咯!”
“记得打酒,还要打壶酱油!”
“晓得啦,晓得啦!”
在孩子们的叫声中,在妇女们的叮嘱中,在一声声响亮的回应中,热闹声又敲醒了沉睡中的大地。
这个春节,晓红欣赏到了让她喜形于色的烟花,虽然这烟花是村里的其他人家燃放的。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只要地上发出“砰”的响声,夜空中便会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响彻大地的“砰”声和绚烂多姿的烟花像做好了约定的表演家似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发出口令,一个负责响应,不断反复循环接力,引来人们此起彼伏的鼓掌声、赞叹声和呐喊声,久久沉醉在夜色的舞台中央。这几天,晓红的耳朵是竖着的,只要听到谁家的烟花有了第一声震响,她总是敏感得第一个冲出房门,站在门庭上望着近处或远处的天空,嘴里不断发出“哇!哇!”的惊叹声!
这个春节,长河带着妻女翻山越岭,回到了母亲家,给长辈们拜了年,给埋葬在土里的祖先们磕了头,也上了香和烧了钱纸,还再次见到了与已故女儿珊珊同年出生的光明,也就是长河二哥家的独生子。但是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光明竟变成了一个长相英俊,穿着却又脏又臭的傻子,他模仿父亲许长学直呼长河一家子的大名,让大家哭笑不得。许家老母亲说:“俗话说得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子,光明果然是张梦雨亲生的,除了脸长得漂亮些外,他们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吗?哎!别无用处啊!家里那条老母狗都比他们聪明和懂事多了!”
许家老母向来如此,哪怕家里来了些许客人,她也要把自家的儿媳和子孙们调侃一番,弄得客人们啼笑皆非。许家人对老母亲的这些行为自然是不满的,但是他们也拿她没办法,毕竟老母亲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跟她计较吧,她会骂你这个做子孙的没孝道,竟敢站在她的头上拉屎了;不跟她计较吧,她以为你的内心认可了她,便会越说越起劲儿。但是,现在儿孙们都各自有了家庭,除了老母亲的大儿子之外,其他人也不用整日整夜与她住在一起,他们便对她的各种言行举止都感到无所谓了。过完年,大家将要各忙各的,管他谁是傻子谁是疯子呢,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这便是许家的儿孙们的安慰大法。但只有一人无法安慰自己,那就是长河的二哥许长学,因为他与母亲住在同个屋檐下,中间只隔了半个堂屋,但是那是他自己的事儿,其他兄弟也帮不了,只好由他自己面对了,长河的想法便也是如此。
年后的冬天依然天凝地闭、林寒洞肃,大山里的人们终于有了个借口放纵休息。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围着火炉摆它三五个小时的龙门阵,早上呢,也总要睡到树枝上的冰雪都开始融化了才说起床。一天凌晨,晓红正在睡梦中,一声“呜嗷”的婴儿啼哭声将她唤醒,她睁开眼睛,思考此时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只听到隔壁床铺的爸爸正对着妈妈说:“胎盘还没出来,再坚持一下!”
原来阿莲又生娃儿了,长河正在给妻子接生呢。躺在床上的晓红闭上了双眼,身体一动不动,假装还在睡眠中。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长河端来了一盆热水,接着她又陆陆续续听到了热水在盆里滚动的声音,毛巾挤水的声音和手术刀掉在地上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长河对躺在床上的晓红叫道:“老大,你妈妈又给你生了个妹妹,快起床来看看吧!”
晓红假装没听到,长河把声音放大了叫:“老大,快点起床了,起床看妹妹。”
晓红这才假装不情愿地起了床。
看到盆里还放着一把尖锐的、细长的手术刀,“呀,原来我爸还会接生呢,厉害厉害!”晓红不由得佩服起了长河。
“哟,老大,第一次见你夸爸爸,你也是爸爸接生的,你可能不晓得。”长河洋洋得意地夸赞起自己。
“晓得了,爸爸最厉害。”晓红向长河竖了一个大拇指,“我要找妹妹玩去了。”
“看完给你妈妈煮碗鸡蛋。”
就这样,随着正月初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许家又诞生了一个新的孩子,她成为了晓红了妹妹,小名叫陶陶。
中午,邓家老太太端来一大碗鸡蛋,递给阿莲:“来,把这碗鸡蛋吃了,都是我自己养的母鸡下的。”
下午,隔壁的其他邻居也端来了两碗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的鸡蛋,“快吃吧,这里面还有几个双黄蛋,吃饱些!”
听说阿莲又生了一个女儿,附近的男女老少也都陆陆续续前来看望了!
晚上,到亲戚朋友们前来祝贺的时间了。他们把缸里存了几个月的鸡蛋全都带来了,有的家里没鸡蛋,就送来猪肉、猪油或棉衣。几十个人坐在灶前,围着一堆柴火唠嗑着。在大人面前,晓红自然没有插嘴的份,她只好乖乖地听他们说东又说西。这一晚,坐在人群中间的阿莲向亲朋好友们谈起了她做手术的事儿,“他们把我当作牲口一样对待,我感到有许多只手在我的肚子里翻来翻去,我看到了死神在召唤我,我晕了过去,死神说要放我一命,于是我又醒了过来,这来来回回有两三个小时,他们始终在不依不挠地翻弄我的肠子。你们可晓得,那时我刚生完珊珊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就逼我去做这个手术,我身体确实受不了了,我跟医生说,我应该活不下去了,麻烦帮我带几句话给长河吧。这个时候,有个医生叹了口气,他对在场的其他人说,我看啊,要不就算咯,我们都尽力了,但就是找不到输卵管,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人命的!他又对着其中一名工作人员的说,你快点去向他们打个报告吧,把情况说清楚。过一会儿,打完报告的人回来说,上面同意停止手术!”
“幸好没有做成功啊,不然哪里来陶陶?”长河的三嫂摇了摇襁褓中的陶陶,对着她说:“你说对不对呀,陶陶。”
陶陶当然是听不懂大人们的话的,但是晓红能听懂。晓红听懂了原来母亲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原来有个东西叫输卵管,原来生孩子是可以控制的。
陶陶的诞生对长河一家来说无疑是幸福的,但同时也是忙碌的,更是充满负担的。此外,长河的心里很怀疑亲友们会不会表面上都在向他道喜,而背地里却在嘲笑他连生三胎都是女儿呢,毕竟养儿防老的传统旧观念早就深入进了当地每个人的骨髓里,“没有儿子香火就断了”,这是当地人最爱说的一句话。“但是你管不住别人的嘴呀,无所谓了,不管男娃儿还是女娃儿,都是亲生的,都是心头的肉,好好把她们养大成人吧!”长河努力说服自己。
家里的油盐酱醋又用完了,得挣点钱才行。去县城背背篼?现在这个时节,家家户户年轻人都在家,挣不了几个钱。去拉黄包车?也不是不行,就是租车费越来越贵了,还不能天天回家,家里的妻子孩子没人照顾也不行啊。该做点啥好呢?去砍树吧,二十块一天,工资到手快。长河盘算着。
除夕过后,长河将砍树领到的第一笔工资,交给了阿莲。
阿莲说:“给我也没用,我不抽烟不喝酒的,给我干啥?”
长河说:“买油盐酱醋啥的,你昨天不是还唠叨着没盐巴吃了吗?”
“一日不吃盐,人不会饿死,一日不抽烟喝酒,人会死。”显然,阿莲想通过讽刺长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说个话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长河瞬间没了高兴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解和即将爆发的愤怒。他明白自己说的话可能会带来一场争吵,他想压抑住自己的脾气,可是嘴里却顺带说出来三个字:“臭婆娘!”
这话把阿莲彻底惹恼了,两个人又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中。白天各做各的,晚上忙着吵架,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晓红以为父母的争吵终于要迎来尾声,谁知一把菜刀掉落在地的声音彻底浇灭了她所有美好的幻想。正在赶作业的她走出屋门一看,眼前的一幕又让她敏感而脆弱的内心彻底崩溃了。她看到阿莲捡起地上的菜刀,一步步往脖子靠近,带着哭腔仰着头大喊道:“上天,许家的长河啊,他总是逼我死!”
长河也大声嚷嚷:“你要死就赶快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表演这套动作吓不到我。”
阿莲绝望地看向晓红,说了一句:“晓红,我活着没什么用,你爸爸总是想尽千方百计逼我死,我现在就死给他看。”说着,她便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这可把晓红吓坏了,“妈妈,不要啊,妈妈,呜呜呜,妈妈……”晓红紧紧抱住阿莲的腿,用力地乞求着。
阿莲终究还是犹豫住了,菜刀从她的脖子上掉下来,发出哐的一声,她说:“晓红,要不是想到你们两姐妹,我真的要死了!”
她的鼻涕和眼泪掺杂在一起,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和脖子上,又流到肩膀上和胸前,她用衣袖擦了擦,哽咽声不断,不清晰地说道:“许长河,我是想到两姐妹没有了母亲,会被人嘲笑,我这才于心不忍,你以为我是想到你吗?”
许长河回到了屋内,默默点了根烟,任凭阿莲在屋外对着苍天和大地对他进行谩骂与诅咒,他没再做任何回应。
晓红当然不是个成熟的心理分析家,她不可能了解父母所做行为背后的根源,但是她越来越了解自己,比如她的性格变得内向了,她的行为变得懦弱了,她的内心变得自卑了,她的梦想变得不切实际了,总之,她自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同时,她也越来越不了解长河和阿莲了。比如许多天之后,他们两个人又重归于好了,似乎几天前的争吵只是一场小打小闹的游戏,又似乎只是他们之间开的一个玩笑,他们释怀了,她却被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