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之所以美丽,那是因为除了明朗的月亮,还有无数闪耀的小星星。
他和已经埋没在地下或即将埋没在地下的千万普通人一样,即使做牛做马,也始终信奉乐观至上。
“娃儿们,上回故事讲到哪儿了?”他很享受地抿了一口蜈蚣酒问道。
“讲到叔叔阿姨们都离开家乡去广东打工了。”
“好,故事继续!时间回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过往的青春岁月随着酒的气息浮现在眼前。
讲故事的人名字叫长河。
晓红记得,大概总是在吃晚饭的时间,守着一张餐桌,或方或圆,或木质或石制,他的父亲长河满腔热血地讲起他们那一代人的锦瑟年华。
长河说:“九几年的时候啊,尽管全国人民都晓得国家在搞改革开放,但对我们贵州人民来说,政策对我们的影响并不大,因为我们这里是山沟沟嘛。但广东人却不一样,他们生活在沿海地区,地又很平,他们的日子啊,就好比那个宇宙飞船,只听见一声号令,嘣……,就快速起飞了。”
孩子们瞪大眼睛问:“这就是人们都去广东打工的原因吗?”
“是的!”他耐心地向孩子们解释,那个年代,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也无论寒冬或炎夏,接踵而至的外地人总会一个劲地冲向广东。当然,更勇敢一些的,会往对岸的香港游去,但拿生命做冒险的路必定艰难,因为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被岸上某户人家的狗咬得个四肢不全、血肉横飞,还有的会直接淹死在大海里,惨得要死,更别说想要瞅见香港的那些高楼和大厦了,再说那时的香港乱得很,普通人没个靠山想混下去比登天还难。于是,去广东发展才是最安全也最有前途的一个选择。
听长河讲打工故事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每次讲故事时,都会先喝上两口酒。那酒可不简单,全是用好家伙泡的:有他从地里的草丛中或家里的墙壁上捉的蜈蚣,有他用一根棍子和一个袋子套住的毒蛇,有他在深山里采到的野生桑葚,有从自家果树上摘到的杨梅、樱桃,也有一些是中药材,比如五指毛桃、人参、当归等,还有一些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还叫别人说不出名字的植物。
只见他喉结一动,杯里的酒便被一饮而尽,接着他将杯子倒扣在桌子上,问孩子们:“你们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他的大女儿晓红问:“和我们这里相比,广东那地方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接着,他的二女儿陶陶也问:“爸爸,我想知道,广东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吗?”
长河试着用孩童期待的答案认真回答:“去过的人回来都说,那里有像包谷秆一样的甘蔗,但是比包谷秆要甜上许多。”
包谷秆对大山里的放牛娃来说,当然是不陌生的。晓红记得,每当她和小伙伴们放牛放到口干舌燥之时,总习惯连根拔起土里的一长条包谷秆,然后在草丛中捡起一块石头将它的根部敲断,再用牙齿当刀片,将一缕缕包谷杆的硬皮剥下,等到包谷杆露出清香细嫩的营养组织时,他们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啃着,嘴里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那味道别说有多甘甜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能种出比包谷秆还甜的东西:甘蔗!晓红不禁对广东有了神往之情。
“那里还有香蕉,没错,就是那个闻起来就香到心脾里,但是价格又非常昂贵的金黄色的、软糯糯的热带水果,是我们这种高原地种不出来的果实。”长河继续补充说。
“香蕉我虽没吃过,但是香蕉林我是见过的,不少人家的房屋后面都有,叶子又长又宽,我见奶奶蒸馒头时用过它。”晓红说。
但是长河却告诉她:“那个是芭蕉,虽然和香蕉长得差不多,但味道差远了。”
羡慕的口水不自觉地从孩子们的嘴角处溢了出来。
长河又说:“那里有许多小车、飞机,整日轰轰隆隆响彻大街小巷;那里的孩子上学不需要走山路,因为每天都有校车接送他们……”
他讲了太多让孩子们难以触及的新事物。
“总之,那是一个很发达的,离这里非常遥远的,可以实现人生梦想的地方。”他最后总结说。
也许是讲累了吧,也许是又贪恋起自己泡的酒了吧!他把酒杯递给妻子,说:“阿莲,帮我打一杯杨梅酒。”
妻子一边接过他的酒杯,一边骂道:“一身酒味了,还要吃,真没想到我们家出了个死酒鬼。”
妻子虽然嘴上在大声叱骂着,但是她的身体却非常诚实地往墙角处的一排酒坛子走去,熟练地取下挂在酒坛子边沿的那个竹提子,把它伸进酒坛子的底部,用力捞出一大提子酒,“哎哟,一不小心打多了,倒一点回去。”见酒杯快装满了,她连忙说道。
“别,别倒回去,满点才好。”长河坐在饭桌前得意洋洋地对妻子说。
“酒吃得越多,死得越快。”妻子回应。
妻子的狠话让长河不好再作声。
接过妻子新打来的酒,他把舌尖扔进酒杯里,认真尝了尝说:“这杨梅泡入味了,安逸!”接着他望向孩子们,只见孩子们也一个个在瞪大眼睛望向他。
他问孩子们:“你们也想品尝一口这杨梅酒吗?”
“不,我们想继续听故事。”
“故事……故事刚刚讲到哪了?哎哟,爸爸果然是酒喝多了,记性不好了。”
孩子问:“你也去广东打工了吗?”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回答道:“这当然要去了,我的小伙伴们都去了。”
原来面前这位老头也会有小伙伴,孩子们不禁乐了。
长河说:“先别笑,给你们说说我的小伙伴都有谁?”
孩子们立刻端坐起来。
这第一位呢,是想要去广东见识大世面,后来却选择回到老家成为一名小学校长的程德银。这第二位嘛,是长相非常帅气,拥有一副唱歌的好嗓子,因此无数女子都喜欢他,还给他冠以“花花公子”称号的廖朝天。至于第三位,便是在村里做了十几年放牛娃,穷得裤子都没得穿的张权。
好奇心促使孩子们又瞪大眼睛继续追问:“你们是怎么去的?”
他说:“这说来话长,也许是天生的高原人基因注定了我们擅长攀爬,也许是世界观的局限让我们以为广东就是最富裕的地儿。”
这话是什么意思孩子们当然听不懂,但是他们依然双目炯炯有神地期待长河把故事讲完,而长河又端起桌子上那盅用杨梅泡的酒,用嘴唇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用鼻子嗅了一下,说:“这酒味道好极了,比得上半个茅台!”
孩子和妻子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他见没人理他,两腮往上扬了扬,尴尬地笑了,然后他又立刻收住笑容,接着讲回刚才的话题:“那时的我们都是爬火车去的,从云贵高原,一直爬到广东。”
他知道孩子们会取笑他,于是连忙解释:“这个嘛,也是没办法,谁让我们当时没钱坐火车呢,便只好偷偷爬在火车背上了,然后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在火车顶上,双手紧紧扣着火车表面,随着它一路向南,你们可能不晓得,当时流行一句话:只有爬着过去,才能坐着回来。”
坐着回来?看来是赚到钱了,于是听了他的描述后,晓红忍不住跳起来大声喊叫:“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广东赚钱!”
从那之后,广东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有着神圣的地位。
许多年以后,晓红长大了,她将长河讲的这个故事转述给了我。但是我对长河的人生充满了疑惑,因为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前半夜了,按理来说,这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去广东打工的男人,现在至少也该是个身价百万的人吧。可实际情况是,他并没有变成一个我意念中的那种大富翁,而且还提早把自己熬成了一个又矮又黑又丑又瘦的老头。
个子矮这是他的爹妈决定的,说再多也没意义,但是谁让他的脸看上去也比同龄人老几十岁呢!
除此之外吧,他还喜欢吃那种大块大块的、白花花的肥猪肉,但他永远都是瘦不拉几的,大概比楚灵王身边的女子们还瘦小,这着实让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当然这位老头曾经也是个长相英俊的大帅哥,无数女人都曾被他迷倒过,但那是他三十岁以前的事了,很遗憾我没有目睹到这位城北徐公,所有关于他长相帅气和对异性有着无尽魅力的消息都是我道听途说得来的。
于是,在征得晓红的同意之后,我变身成了一个隐形的灵魂探客,没日没夜地窃听长河真实的一生。
经过与长河一家无数个日夜的相处后,我晓得了长河姓许。长河的爷爷是民国时期的大官僚,与之交好的全是大地主,后来家道败落,带着一家老小,从重庆綦江逃难到贵州桐梓。养家糊口的重任,迫使长河的爷爷成为了一个开始学种地的农民。几十年后,他死了,被埋葬在了他乡的大地里,成为了一粒微小的尘埃。而他的后代们,将他埋葬的地方,称作故乡。
长河对孩子们说:“我的爷爷,你们要叫祖祖。”
孩子们根本不知道祖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只觉得他是离他们很遥远的祖先。每年过年的时候,大人们都会领着孩子们来到给这位祖先的坟墓前,借着或柔或亮的月光,给他除草、上香、烧纸和磕头。孩子们学着大人们的姿势,跪在祖祖的坟墓前,随便磕上几个头,便开心地跑去吃年夜饭了。
晓红后来回忆说:“细细算来,祖祖其实只和我隔了两代,只因我和他没见过面,我就以为早已长眠的他,与我没任何关系,但认真一想,我的血液、我的气息不也是从祖祖那里流下来的吗?停止呼吸的祖祖其实并没有离去,他变成了爷爷,变成了爸爸,变成了我。现在的他只是在静静观望着宇宙万物的运动,而我的行为真是对他的大不敬啊!”这放佛是她的肺腑之言,也像是她的忏悔录。
长河爷爷的坟墓左边,有一大块常年种着水稻的农田。农田很长,从这个山脊一直横向延伸至另一个山脊,中间与山谷相遇时向内折了个弯,整体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弯弯的大月牙。农田的上方是许许多多像盘子一样叠在一起的梯田。等到稻谷快成熟时,作为梯田外围边界的田坎,会被乡民们用泥耙掏一个缺口,而那缺口就像一道敞开的门,秧田里的水便随着那道门一哄而下,最后来到这群梯田的最底层,即长河爷爷坟墓左边的那块大农田。
大农田如一个积水池,水里的鱼、癞蛤蟆、黄鳝和泥鳅多得随处可见。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水草的根部。方便之时,许家人会端个小板凳坐在田边,用水瓢舀田里的水洗衣裳。即使是在旱季,这块大农田也是湿漉漉的,人们踩着它就像踩着嫩豆腐,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在泥坑里。要是遇到雨水多的季节,中间的田坎一定会被挡也挡不住的水势冲倒,一汪汪泥水便会沿着一面两米多高的石壁垂直跳下,打在下方的石沟里,炸出一串串白色的音符,一条蔓延数百公里的无名小溪便由此发源,当地人把这条小溪叫作出水沟,还在它的旁边挖了一口井,为本队人提供生活用水。
长河爷爷的坟墓右边是一块旱地,常年种着一些洋芋、包谷、高粱和南瓜。旱地的右侧边缘是一条向上盘旋的马路,再往它右侧走就是许家的老房子了。老房子由三个房间组成,中间的叫堂屋,后来以堂屋中间为分界线,左右两边各自划分给了许长河的三哥长忠和兄弟长银。沿着马路往坟墓的正上方走去,就到了许家的新房子。新房子和老房子一样,也是用泥巴堆砌而成的土房,屋顶盖着一片片整齐的、像鱼鳞一样的青色瓦片。新房子同样以堂屋中间为分界线,左右两边分别划给了长河的大哥长全和二哥长学。
他们年衰岁暮的父母,跟了大儿子长全吃住,也就是长河的大哥。后来大哥主动子承父业,做了一名赤脚中医。
父母去世前,大哥不曾娶妻生子,每日行中医赚些钱后,都会买上一大块猪肉回家,孝敬两位老人。二哥年轻时常年在外当兵,三哥和兄弟又早早就娶了妻、生了子,许家五兄弟只剩下长河一人不务正业。同龄人生的娃都快要打酱油了,长河还坚持说:“穷不过三代,我一定要通过读中专来改变命运。”后来没考上,家里急匆匆给他安排了一个媳妇,但是他厚着脸皮跟家人说:“我坚决不与她结婚,我要再复读一年。”没想到最终惹来家人的谩骂和挤兑,所以老屋和新屋也都和他没了关系,只剩下他爷爷坟墓旁边的那块地,留给他将来做房子的地基。于是,他选择了离家出走,所以这才有了他和小伙伴们去广东打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