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啸风和周彬从渡边办公室出来后,周彬就连忙向袁啸风表达歉意。周彬反复解释之所以在渡边面前对袁啸风表现出诸多的无礼,实在出于无奈,完全是身不由己,请袁啸风一定要大人有大量,理解他的苦衷。
周彬一脸懊丧摇着头说:“小弟现在真的是后悔了,东洋鬼子比西洋鬼子更难侍候。日本人更不把中国人当人看。要是当时听你的话还留在租界捕房就好了,你真的不知在日本人手下混口饭吃有多难,简直就是刀口上舔血。”
袁啸风对周彬三面两刀的为人方式已经厌烦,真没想到才几年没见,他的变化会这么大,简直从头顶腐烂到脚底,这人是真的没救了。
不过千万别上了他的当,这小子阴得很,很可能在套话,等会可以向他的主子去邀功。于是不动声色讥刺道:“你离开上海滩之前不是对我说过要做爷吗?怎么突然想做孙子了?还担心孙子做得不够像。”
周彬叹息道:“袁哥,全给你说对了,我们都是普通人,做不了爷。做爷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玩命。我付不起这个代价,所以只能做孙子。”
袁啸风不屑道:“你甘心做孙子了?不会吧。正如你们的汪长官说的,这是曲线救国。你有过这个念头吗?放心,当初在上海你犯了这么大的事我没出卖你,今天照样不会出卖你。”
周彬满眼惊恐,连连摇头,低声道:“请你千万别提什么曲线救国!被日本人听到了不好。你是没有见过日本人杀人的手段。仿佛他们杀的不是跟自己一样有感情、有智慧的同类生物,而是猪狗。就算是杀猪狗,见了这么多血也该手软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日本人真狠,杀人杀得连精钢打的刺刀都蓬了头,还是不罢手。”
袁啸风突然发问:“那你杀过人吗?”
周彬叹息:“我能穿上这身衣服,怎么可能不杀人?我什么人都杀过,我杀过土匪、恶霸、国民党的败兵、共产党的游击队、汪精卫的和平佬,就是没杀过日本人。算是没有真正得罪日本人。日本人最记仇,现在日本人还算对我放心。”
袁啸风内心冷笑,突发奇想:要是能得到魏金枝信中提到过的那种神秘的毒药,或许可以注入这小子的脊椎里做个实验,不知这小子成了行尸走肉后会往哪个方向走?爱还是恨?他有爱吗?他有恨吗?说不定他竟是无头苍蝇,不知死后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这个念头才一闪,就马上自责起来,毕竟是自己曾经的兄弟哥们,虽说现在身近咫尺心隔万里,但没必要这样作贱他。他不想做人与我无关,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但愿以后山水相离、永不相逢就是。
周彬请袁啸风到望江楼吃饭,袁啸风本意是不想去,他感觉周彬这小子在身边,自己的感觉和行为都会变得很怪诞,只要有周彬在身边,袁啸风感觉自己就是光身披着一件蓑衣,刺得人皮肉发毛,心里发慌。
但因为周彬提起望江楼,让他犹豫了。他想起了小珍,他很想再一次见到小珍,想起那天晚上她美妙无比的酮体和她凄惨的寻夫故事,一直在怀疑那是不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就需要不断地拿她这个实实在在的人来佐证,所以小珍以及能见到小珍的望江楼都成了引力无限的心灵黑洞,把他身不由主吸引过去。于是权衡一番,终于接受了周彬的邀请。
渡边的办公室在城西,望江楼在城东,有点距离,周彬要和他一起坐龟壳车去,袁啸风笑起来,为什么不坐汽艇去呢?离平时开饭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趁这段时间去浦阳江上散散心,也算是一件乐事。何妨渡边的眼睛一直都睁着,要是看见两人坐上汽艇在浦阳江上,以为去办案,一定会很欣赏,说不定周彬还能得到渡边从日本带来的礼物。袁啸风的话虽有几分调侃的味道,带着刺,但还是有几分落在周彬的心里,周彬马上就同意了。
周彬去门口的岗亭打了警察局的电话,不一会儿,周彬的一众手、包括司机王小法就匆匆赶来。
周彬叫王小法驾车去望江楼预定酒席,然后招呼袁啸和自己的一班手下在中水门码头上了汽艇。
汽艇在浦阳江上乘风破浪顺流而下,寒风刀一般刺人,外面站不住人,周彬急忙拉着袁啸风躲进驾驶窗。两人闲着没事干,周彬心里有点烦,只是一个劲抽烟,袁啸风没事找事,接过方向舵,学驾驶技术,让一旁的驾驶员做现场辅导。
汽艇的驾驶技术其实十分简单易学,比驾驶汽车容易多了。宽阔的水面无遮无拦,可以在上面横冲直撞,唯我独尊,不像驾驶汽车,走在马路上不是磕磕碰碰就是躲躲闪闪。汽艇行驶到城东的新亭埠时,溪面陡然开阔,这里是浦阳江和东江两江交汇的地方,水面有几百米宽。南面有一块野地,方圆十多里,到处是野草,有一人多高,几乎看不到人家,这里是诸暨县城里几个族姓的坟场,本来有分界线的,坟墓也有尊卑之别,但几百年了,富有的家族衰亡,贫穷的家族兴旺,就开始乱套,到处是隆起的坟墓,再没有秩序可言。据说当时被日军屠杀后丢进浦阳江里的俘虏,其尸体从浦阳江桥头一直而下,直到这里才被冲上岸。现在放眼望去,却全无踪影,连一具尸体也看不到。日本人已经在城门口贴出告示,谁敢掩埋这些尸体,与抗日分子同罪,格杀勿论。显然这些尸体的消失有点蹊跷!袁啸风没有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周彬,只提出要让汽艇靠岸,他想上去看看野地的情况。周彬一下变了脸色,连连摇头。
周彬说:“算了吧,这荒山野岭的,真出现行尸走肉怎么办?我可还没活够。算了吧。快回去,快到吃饭时间了……”
袁啸风只好作罢,还是继续驾驶汽艇,给汽艇一个大拐弯,往浦阳江桥头驶去,那里的码头离吃饭的望江楼最近。
到了望江楼后,周彬把自己手下全留在一楼大厅里用餐,自己和袁啸风上了二楼。才落座,小珍就聊充店小二开始上热菜端暖酒。
今天的小珍又换了一副面孔,见了他们两个进来一副冷脸,爱理不理的样子。端酒上菜也全是例行公事。眼珠子只走直线,半个弯也不绕。仿佛不认识他们两人。上完酒菜后,惊鸿一去不复返,再不见踪影。
袁啸风想到可能是那天晚上自己碰了她的裸体缘故,脸上不免出现扭捏之色。周彬在对面盯着他突然冷冷地冒出一句:“袁哥也看过她的表演了?”
袁啸风一呆,急忙摇头:“什么表演?我不清楚。”
周彬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破绽。袁啸风一脸的无辜很逼真,眼睛里也很坦荡全没有秘密,周彬才松了一口气。
周彬说:“你没有看过她的表演,我就放心了。”
袁啸风说:“我不明白,什么表演?你的话越来越让人糊涂。”
周彬给两人斟上酒,丝毫不理睬袁啸风的不满,慢慢说道:“今天你在渡边面前说的话,给我启发很大。我到现在还感觉有满脑子主意在打架。你知道小珍这个江西婆为什么千里迢迢会来这里吗?她在寻找她那个死鬼丈夫。说是被日本人杀的,要求我帮她找到尸体,若成功了,她就答应我的所有条件。我怕她对你也说过一样的话,提过一样的要求。甚至对别人也说过一样的话。那就有麻烦了,我在想,是不是有人为了得到这个女人,而不惜和日本人做对,把死人弄进城里来?或许躺在城外某个乱坟岗上的某个死人就是他的她的丈夫。反正这样的怪念头一直纠结在我脑子里,到现在我还没理清。现在你说没有看过这江西婆的精彩表演,我就放心了,至少这事和你无关。你是我的哥,我当然信你的话。你不会骗我小弟。”
袁啸风心里直发怵,周彬已经有戒心,这可不妙。但他脸上不敢有丝毫表现,尽量表现得平淡又无辜,他笑起来说道:“不是你信我,而是你知道我骗不了你。大家是兄弟,谁还能骗得了谁?哈哈哈……”
两人举起酒杯干了一盅。
袁啸风心里冷气阵阵,周彬这小子这几年和日本人狼狈为奸确实没有白混,把日本人的狡诈学到了七八分,居然有一大半被他说中。幸亏自己心里从没存幻想,提早一步把这个汉奸驱逐出朋友的情感疆域,在心理上建起一道堤坝防着他,阻绝了两人的情感上的“久别重逢”,也学会了谎言和虚伪隐蔽、保护自己,这才逃过一劫。实在很凶险。袁啸风知道再不能让话题继续下去,对自己的计划十分危险,很可能让周彬看出破绽,将前功尽弃,于是另起话题,当然,这个话题必须天衣无缝,而且是大家都感兴趣的。
袁啸风问道:“你说看她的精彩表演,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周彬笑起来,说道:“你对她有兴趣?”
袁啸风摇头解释道:“我知道她是你的菜,朋友妻不可欺。放心吧,我不会动她一根毫毛的。我就算喜欢她也只能意淫。”
周彬惊讶:“袁哥真的对她没有意思?怎么可能?以我看,连我们的老大黄金荣的四姨太也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袁啸风故意表现出不屑的神情说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我不是她的情人。”
周彬两杯酒下肚,突然面露杀机,咬着牙说道:“如果她是西施,我就是越王勾践,我就要杀了她!把她丢到浦阳江里去喂鱼鳖。其实你来那天我就想杀了她。”
袁啸风目瞪口呆,他熟悉周彬的表情,这是他下定决心要孤注一掷的前兆。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似乎担心周彬现在就掏出枪去把小珍杀了。
袁啸风问道:“你这是为什么?你何必这样干?”
周彬一脸凶恶转化成痛苦,摇着头说道:“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是祸水,要是再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怕自己要疯了。”
周彬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一干而尽,接着说下去:“我在上海滩混过的时间也不短,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金发碧眼、丰乳肥臀,那都是过眼云烟,算什么?没有一个女人会让我分心,女人他妈说到底还不是玩物?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让我日不安眠,夜不安寝。我突然醒悟,她不是玩物,我成了玩物。难受啊!真难受!我快要爆炸了。”
袁啸风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周彬有这种表现。当年在巡捕房时,周彬虽说不上是风流哥们,在上海滩华捕的地位决定了他只能有什么样的圈子,但在女人面前还算是玩得开的,常能突破固有的圈子往上走,且游刃有余,进退自如。没想到在弹丸之地的小山城里却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人生真是无常,大风大浪稳如泰山,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袁啸风想安抚他的情绪,别对小珍下手,可不知怎么的,说出的话连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他说:“你冷静一下,一个男人如果栽在女人手里,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你好好想想。”
周彬又干了一杯,摇着头说:“我实在冷静不下来。这臭女人,她的身体是我的天堂,可是她的眼睛却是我的地狱。她的眼神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提醒我,你是个狗汉奸,你是个没有祖宗的狗杂种。难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干嘛你要这样时时刻刻提醒我?我需要提醒吗?”
周彬已经有点醉意,袁啸风怕他再喝下去要出事,真的去杀小珍,赶紧按住他的酒杯。
袁啸风劝道:“你别喝了,现在我们身上有事担着,被日本人看见我们买醉可不好。你一定不能喝醉呀。”
周彬放下酒杯,拍了拍袁啸风的肩膀,说:“我在自己家门口没有其他朋友,够熊了。我所有的朋友都被我出卖了,只有你还没有被我出卖,你还勉强算是我的朋友。我没有说话的地方,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说出心事。我担心你要是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我会忍不住把你也出卖,我全是身不由己。袁哥,请你把小珍带走吧,不要让我看见,不然我真怕自己干出糊涂事来。”
袁啸风摇头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和小珍其实一点没故事……”
袁啸风这样说着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惭愧,直骂自己混账,现在从周彬嘴里说的都是真心话,周彬突然把自己当朋友看了。而自己说的全是假话,或者仅仅是敷衍而已。他很想说句真话,可是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慢慢明白,自己已经在周彬面前不会说真话了,因为对方的身份是汉奸。这种厌恶感好像已经进入他的潜意识,再不受自己的控制。在曾经的朋友周彬面前,真话已经早就说过再见了。
周彬现在不管袁啸风想啥说啥,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说道:“故事是人制造的,你不如主动一点。这娘们真的不错,她如果答应你,是你的福气。可惜我是永远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袁啸风难受起来,站起来,说:“那我真要找她说话去了?你没意见?”
周彬噗嗤一声笑起来,紧接着又变成了苦笑,摇着头说:“我对自己行为已经不能把控,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想,或许我会恨得把你一枪毙了。但至少现在我是完全没有意见的。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你和她去商量一下她晚上表演的事情吧。快去!让她亲口对你说。”
周彬又满上一杯酒,夹起桌上的岭北盐水鸡大嚼起来。
袁啸风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拱拱手下楼去。
小珍正在厨房的砧板上切牛肉,一双嫩葱一样的玉手小心翼翼,像在制造精密仪器,切出的肉片却是大小悬殊,怪模怪样。厨师看见,发作起来:“这算啥刀工?你不是说你学过做菜吗?”
小珍满脸通红,羞恨交加,差点要哭出来。姚彩凤倒是有几分同情心,或许是看到小珍身上还有可榨的油水,进来帮腔道:“你瞎嚷嚷什么?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做菜只是爱好,能跟你比吗?”
袁啸风见状,拉了拉小珍的衣角,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小珍迟疑着,看了看身边的姚彩凤,姚彩凤笑起来说:“袁巡长找你一定是好事,去吧。这里有我照看着。”
小珍跟着袁巡长走到外面没人的地方。袁啸风还想走远一点,小珍却很有警惕性,止步不前了。
小珍冷冷地说道:“你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袁啸风无奈,只好压低声音,说:“这几天晚上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你早一点回家,一定不能睡过头,听着外面的动静。也别关门,你得为你的丈夫留着门。”
小珍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袁啸风,说不出话来。
袁啸风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相信我的话?你放心,我向你发过誓,一定要让你心想事成。”
小珍冷笑起来,说道:“今天我是第二次听见有人对我说同样的话。你们是不是合起来算计我?我不会让你们成功的。”
袁啸风点头,丝毫没觉得意外,问道:“原来已经有人对你说过这话了,很好。那你听我们的话就是了。对了,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小珍摇头拒绝道:“我说过不会告诉你的。”
袁啸风叹息,说道:“没事,其实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小珍眼睛潮湿了,呜咽道:“我丈夫已经死了,被日本人杀了,难道还能复活?他怎么还能找到我?你们的戏演得太蹩脚了。”
袁啸风急起来:“真的,我没骗你,那人没骗你。那个人有让死人复活的本事。你难道不知道前几天有死人复活找日本人算账的事吗?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那个桥上的哨所边。好了,今天没时间和你细说,等有空我一定告诉你。”
小珍见袁啸风确实没有恶意,带泪笑着,说:“要是真的就太好了。我要抱着我的丈夫去死,只要有我丈夫在身边,什么阴曹地府我都愿意去。谢谢你,就算你们给我的只是一个梦,我也谢谢你。你今天晚上想来看我的表演吗?来吧,我等着你。”
袁啸风又气又急,长叹一声道:“我想尽办法实现你的心愿,你怎么总是想到死?能带着你丈夫的遗体回家乡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你一定要把丈夫带回家去,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要不然我干吗帮你?”
小珍大吃一惊,说道:“见到我丈夫后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奢望。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铁桶一样,连一只蚂蚁都别想爬出去。如果说我死前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希望有人能捎个口信给我的家乡人,告诉他们,我的丈夫已经为国捐躯牺牲在前线,他没有做汉奸,他是铁骨铮铮的抗日英雄。”
袁啸风不耐烦,说:“这个口信还是你自己捎回家去。你最好能听我的,我一定让你带着你丈夫遗体逃出诸暨县城。好了,你现在就回彩晶桥12号你的租屋去等着吧,记住我的话,晚上别睡,听着外面的动静,还有,千万别忘记给你丈夫留着门。”
袁啸风怕时候耽搁久了,酒店里的周彬起疑心,转身想走,却被小珍拉住。
小珍说道:“我知道在这里没人对我怀着好心,不是贪我的财就是贪我的几分姿色,只有你袁巡长是真心待我好,你还想知道那个和我做交易的人是谁吗?我可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