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条死蛇

桥头上停着几辆三轮车,几个三轮车夫在寒风中瑟缩。世道艰难,混口饭吃不易,几个三轮车夫见了从望江楼酒足饭饱下来的袁啸风如见财神爷,争着来套近乎。要在往日,袁啸风很愿意和他们达成这笔小买卖,也愿意多给点钱,但眼下不行,干正事要紧。袁啸风准备步行去下坊门,他想在路上寻找一样东西,那是一件宝贝。在周彬介绍完案情后,他就出于职业习惯开始记挂这件宝贝。

没想到出了城东门才到堤埂上,天上突然飘起雪花来,越下越大,渐渐变成鹅毛大雪。

他心里急起来,堤埂路上的宝贝他必须找到,纷纷扬扬的大雪让他害怕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会被大雪掩埋。果然,路上的宝贝很不容易找,三百米长的堤埂路他来来回回走了四趟,篦子梳发一样,没有放过蛛丝马迹,可一无所获。幸亏路上行人不多,且都是匆匆赶路回家的,要不然还真把他当疯子看。袁啸风开始泄气:妈的,这是出师不利呀!正在懊丧时候,有个从城区方向来的路人因为只顾低头赶路,用油纸雨伞横在前面抵挡迎面而来的雪花,结果一头撞在了低头寻找宝贝的袁啸风身上。那人的油纸雨伞本来就快散架了,这一撞顿时变成稀巴烂,手上的纸包也掉落在雪地里。此人很嚣张,一边爆着粗口,一边从屁股后面拔出一把老掉牙的盒子炮赶上来要收拾袁啸风,袁啸风吓得脸都青了,兵荒马乱的世界里杀人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常见。很后悔没把那把勃朗宁带在身边,要不然就可以先下手为强先让对方躺下。黑洞洞的枪口要碰到袁啸风的鼻子,袁啸风已经吓得一动不敢动,那人却突然停下脚步,紧紧盯着袁啸风,赶紧把盒子炮收起,又捡起地上的纸包说:“原来是袁巡长!误会误会。你老怎么这副狼狈相呀!”

原来眼前的狠人是周彬的司机王小法,大雪遮了人的视线竟没认出来,袁啸风舒了一口气,擦擦冷汗,心里暗骂:你小子会变脸,两小时前还是挺乖巧的哈巴狗,转眼成了凶神恶煞,幸亏现在又变了回去。不过,在此时此地见到他还是挺开心的,这小子似乎是老天爷派他下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

袁啸风笑着拍拍自己胸口,说:“你差点把我吓死。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在找东西。昨天晚上你的车子不是在这条路上碾死过一条大蛇吗?你还记得具体地点?”

王小法满脸疑惑说:”原来巡长冻得鼻子溜清水是为了找蛇!难道这是破案线索?”

袁啸风笑:“现在还说不上。或许吧!”

王小法顿时来了精神,说:“我正好记得地点,是在桥埠头上来的斜坡上。到时候破了案,可别忘记给我记上一功。日本人从头顶坏到脚底,就是论功行赏一点不含糊。要是给我记功,你袁巡长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袁啸风点头笑笑说道:”看在你把我当再生父母的份上,我满足你的要求。”

桥埠头是个小村的名字,有十来户人家,就在堤埂脚下。

两人冒着雪花往桥埠头前面的堤埂走去。看到王小法为了向日本人邀功,竟然不顾风雪严寒,缩着脖子又精神抖擞的样子,袁啸风想嘲笑,却笑不出来:自己在租界里废寝忘食侦办案子,挺有满足感,不就是和这位老兄一个样吗?只不过他是东洋鬼子的走狗,而我是西洋鬼子你的走狗,主子不同而已。也就只能苦笑。

王小法奇怪,说:“袁巡长,你笑什么?”

袁啸风掩饰说:“我笑你来得这么巧,我刚好碰到困难就遇到你。”

王小法说:“我是奉局长大人的命令来给你送吃的,一只岭北盐水鸭,不想会在半路上遇到你,还能助你一臂之力。看来我王小法也有升官发财这一天。”

袁啸风点头:“谢谢你。你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袁啸风明白周彬的用心,王小法是他的千里眼,这只千里眼会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觉心里对周彬直发狠:你小子手段也太绝了,既想让我替你破案,又迫不及待想把功劳占为己有,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吧,老子也是混过上海滩的,千万不能让你得逞,这开口奶千万不能让你吃,不然,从此我会成为你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这是绝对不行的。

两人到了桥埠头村背后的堤埂上,路上没有发现那条被碾死的大蛇。

王小法发急:“我亲眼看见它从下面斜坡游上来……车子碾过时还咯噔一下……”

袁啸风叫王小法去斜坡上找,自己朝堤埂江面的枯草丛走下去,走了五六米的样子,有一条灰色的小树枝露在雪面上,扒开积雪,终于在枯死的草丛中发现了那条死蛇,那条小树枝竟是蛇尾巴。这是条手腕粗、一米多长的蕲蛇,铁犁状的头部已经被碾得稀巴烂。袁啸风不敢轻举妄动,从树丛里折下一根枯枝,拨了拨蛇身,发现快被冻成冰棍,已经没有活动能力,这才放下心来,提起来细看。但还是吓了一跳:这条蛇腹部被利刃齐齐剖开,里面肚肠清理得很干净。这说明什么?昨天被轿车碾过的显然就是一条会游动的死蛇!这条死蛇被轿车碾坏头部后,依然游动了很长一段路,才最后不能动弹,静止在草丛里。奇迹,有人制造了生命的奇迹!正如他在租界里遇到的那位英国生物学教授魏金枝博士说的,科学虽然解释过许多奇迹,但永远不可能解释所有奇迹,科学永远是生命奇迹背后的跟屁虫。

袁啸风热血沸腾,寒意全消,漫天飞舞的雪花好像无数双温暖的小手,祝贺他旗开得胜。

自己当初的判断完全正确。上午之所以敢在在周彬面前把这个案子接过来,自以为破案的概率很大,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这个判断的准确率关系到一村人的生死存亡。现在袁啸风赌赢了。

王小法立功心切,又回到堤埂上丧心病狂瞎折腾,看见袁啸风手提一条死蛇上来,顿时笑开了颜。

“袁巡长,真是神探!佩服!佩服!让我摸摸。”

王小法说罢,伸手去碰触死蛇。

袁啸风吓唬道:“当心被它咬一口,神医也救不活你。”

王小法吓得脸色煞白,赶紧缩回了双手。

王小法盯着死蛇压扁的头,心有余悸,说:“让死蛇会游动,和让死人复活,其实是一个道理。这是同一伙人干的。袁巡长,我说的对不对?”

袁啸风笑道:“你说得太对了。就是一个道理。”

王小法说:“道理我们明白了,但日本人和局长大人要的是凶手。抓不到凶手,一切都是白搭。依我看一定是抗日分子干的,要是把他们抓到宪兵队,一颗人头值一百大洋。袁巡长,你判断一下,到哪里能抓到这伙人。”

袁啸风把眼光投到堤埂脚下的桥埠头村。

王小法连连点头,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这条蛇一定是他们的试验品。既然试验品在这里发现,他们的老巢一定离此不远。”

袁啸风赞许道:“说得很对。你小子有做侦探的潜质,要是这方面有兴趣,以后就跟我干吧!”

王小法得意起来,他满心以为这是袁啸风在笼络自己:“谢谢袁巡长夸奖。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跟你老人家干。”

而这正是袁啸风想达到的效果,一个人得意洋洋的时候,就是破绽百出的时候,容易对付。

袁啸风掸掸身上的雪花,严肃起来,说:“这里发生的事暂时不要对你的周大局长说,我怕他鲁莽行事。毕竟我们要的是人证物证齐全,要是打草惊蛇,那就亏大了。现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快回去吧。我会记着你的功劳,到时向你们局长大人汇报。我还要去村子里看看。”

王小法把盐水鸡交给袁啸风,屁颠屁颠往城里去了。

袁啸风望着他走远,才顺着斜坡往桥埠头村子里走。他知道王小法去见周彬后,这里会发生怎么样一个故事,所以想提前告诉村里人,能走则走,能避则避。桥埠头村虽然只有十多户人家,但这里依山傍水,环境很好,袁啸风小时候常来这里来玩,简直是小乐园。村里的几户人家都认识,有半个村子的人他须称呼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他不想让这里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遭飞来横祸。到村子里一转,他马上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里所有的人家全是木将军把门。木质大门紧闭,外加一把掌心大小的铜锁。估计这里离县城实在太近,日本人过了桥就能到村子里作恶,所以一村人都投亲靠友避难去。只有最东段一户人家没上锁,那是瞎婆和聋爷的家,小时候曾经跟着大婶娘来这里做过“慈善”,走到窗口一探,里面有人。或许两位老人之所以没走,是因为年纪太大,搬家客死的风险和留在家里等死的风险似乎差不多。袁啸风没有去叨扰两老,又想起早死的大婶娘,心里难受起来,把怀里的盐水鸡纸包拆开,把鸡放在窗台上,用纸包了死蛇藏在怀里,就从堤埂下的小路回到了下坊门村的大伯家。

到家时浑身湿透,成了落汤鸡。堂兄夫妻两个忙着烧水擦浴盆,让他洗热澡怯寒。大伯则满脸欢喜在灶台上准备着丰盛的晚餐。

昨天晚上,袁啸风把带在身上的一百银元交给了大伯和堂兄,差点把两位至亲惊得背过气去。这是农户人家几辈子都挣不回来的一笔财富,袁啸风看到大伯接过袁大头时,双手哆嗦得像在弹琵笆,堂兄夫妻两个则在不断擦眼睛。家人的喜悦就是自己的得意,可也有一大遗憾,要是大婶娘活着多好,她的喜悦才是自己最大的得意……当晚,大伯父子两个就对自家地面开膛破肚,把袁大头埋在了灶台的挡灰石板下面。看到他们一家人埋财宝时那种十分投入、十分神秘的样子,袁啸风心里直发酸。这些老百姓也就这么点要求,日本人如果忍心对这样与世无争、安享苦难的老百姓下毒手,难道他们不是人?是人类的异类?简直不敢想像。

吃饱喝足,有了精神,袁啸风端了一锅子水回自己的卧室,把藏在纸包里的毒蛇放到热水里解冻,冰冻的死蛇温热后,他用筷子夹着死蛇,仔细查看蛇皮,不出所料,在死蛇的后半截脊髓上,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针孔,所谓的”尸毒”正是从这里注入到毒蛇的脊髓里,从而“复活”了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如果能到日军的宪兵队里检查那三具国军士兵的尸体,应该也能在脊髓外发现这样的针孔,只是他现在不想多此一举,分享他的成果给日本人,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这个注射“尸毒”的“复活者”,这样才能从日本人刺刀下救下亲人的性命。

被复活的手段找到了,接下去该找到复活者,这才是当务之急。

要找到复活者,找到其作案动机很重要。

日军渡边上尉怀疑这个复活者是抗日分子,会不会判断有误?因为袁啸风相信日军梅机关的办事效率。梅机关总部设在上海,影佐祯昭是机关长,公共租界巡捕房对他们的监视从来没有松懈过,每周都必须有十分详细的记录上报工部局,袁啸风对他们一点不陌生,他知道只要是梅机关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窝囊废,都是十分专业、忠于职守的谍报人员。要是连他们有整个团队的资源都抓不到人,自己孤家寡人就别提了。所以,渡边的破案思路一定出了问题。特务的惯性思路总会往军事、政治这条主线上走,可眼下这个复活者很可能连抗日的边也没沾到,所以被他们忽视了。当然也但愿渡边的思路出问题,不然自己真没希望找到复活者。

上哪里找线索?如果说这是技术活,还不如说是赌博比较贴切,一分技术,九分运气,运气更重要。袁啸风想去文明阁碰碰运气,那里毕竟是各色人等最集中的地方。穿外套时,他的手无意之中碰到了装在口袋里的那只手镯,小珍的秋波横扫的倩丽面容突然浮现在眼前,真是尤物,可是想到她在楼梯口时的可怜模样,又觉得用“尤物”去称呼她有点不忍心。该把这个值钱的东西还给这个可怜的姑娘了,相信今天一定不会有什么麻烦,周彬这小子很忙,或许此时此刻正趴在桥埠头村某间屋子的楼板上,渴望着守株待兔抓到复活者。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去望江楼见小珍姑娘的想法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