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在上海英租界生活时的学名叫柯小囝,很少有人知道。参加大本营在四明山的抗日游击大队后,因为他在黑社会里干过“杀猪喽”的买卖,大队部分配工作时,他被编入到锄奸队里,也算物尽其用。锄奸队是专门杀汉奸特务的,被日本人视作眼中之钉,一旦被抓,享受的特别“待遇”是抽筋扒皮,头悬国门,所以凶险无比。小畜生自知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勾当,个人生死可以置之度外,就怕连累依然生活在上海租界里的家人,那里有他的父母和一个小妹妹,日本人的报复可是不分地域的,一旦被他们摸清家底,祸不可测。于是改名换姓,现在的大号是舒大勇。
袁啸风因为杀了大汉奸周彬而名噪一时,大队长见了他非常赏识,如刘备遇到诸葛亮,评价极高,称赞他“百万军中取上将头颅如囊中探物”,给他分配工作时,毫不犹豫请他加入锄奸队。锄奸队是游击大队的牌子,袁啸风一枪成名,气场很足,又是正规警察学校毕业,又在英租界做过巡长,他的加入完全能为锄奸队添光增彩,就算挂个虚名,也足以令各路汉奸走狗闻风丧胆,便于游击队在敌占区开展各种工作。
舒大勇不情愿收这位大人物做手下,想提出反对意见,可看看大队长那张狰狞的脸,他有点怵,大队长有个江湖诨名叫金钱豹,金钱豹一般不接受部下的反对意见,舒大勇只好把“不情愿”闷在肚子里。
金钱豹的脸看上去令人发怵,乃是因为他的面颊处有个‘袁大头’一样大的伤疤,红光发亮,看上去像魔鬼摁下的烙印。
这个像魔鬼的烙印一样的伤疤是山外伪县长留给他的,去年明天,山中缺粮,金钱豹带着通讯员去山外化斋,半路上下起大雨,两人跑进路边凉亭避雨,结果和端然坐在里面玩雨中赏景的余姚县伪县长撞个正着,伪县长身边带着七个全副武装的保镖,双方一言不合立马短兵相接,以两敌七,金钱豹毫无惧色,硬生生把县长大人赶跑。直到县长跑远了,他才发觉自己满身是血,受伤不轻,一颗子弹从左面颊处进去,从另一边的下颌骨处穿出,因为抢救及时,人没死,但残疾永远留下了,子弹穿嘴而过,伤到了声带,从此讲话漏风,如同艰难,不喜欢多说一个字,吐字如金,有人拌嘴抗命等于要他的命。还有个后遗症,就是脸上的表情僵化了,面部神经被毁,喜怒哀乐无法正常表达。
因为有这些残疾,游击队里那些民间嘴皮子赏他金钱豹的诨名,算是对他的昵称,金钱豹是这里山区最勇猛无畏的猛兽,在食物链的顶端,给大队长送这样的江湖诨号,有献媚的意思。
余姚县城里的汉奸们可不想献媚,直接称呼他为僵尸脸,对他的厌恶和恐惧不言而喻。
相较于自己的两个诨名,这位游击大队长更喜欢汉奸们的称谓——僵尸脸,僵尸是当地民间传说中最可怕的鬼物,尖齿利爪,浑身尸毒,遇到谁谁遭殃,沾着即死。如此鬼物对付汉奸等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很好吗?
他认为只有敌人对自己的评论才是最真实的,喜欢!
残疾带给大队长的痛苦无法言表,自然对造成他残疾的汉奸深恶痛绝,遇到决不手软,袁啸风手刃大汉奸,正投其所好,吐字如金的金钱豹在袁啸风面前破天荒说了许多恭维话,对袁啸风的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金钱豹既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舒大勇无法抗命,只好乖乖接受。
在大队部里办完手续,舒大勇把袁啸风带到自己的驻地。
游击队没有自己的营地,所谓的驻地就是当地老百姓的房子。游击队没有政府财政拨款,住的百姓屋,吃的百家饭,遭冻挨饿是常有的事,不过在袁啸风看来也完全正常,他上山前就有心理准备,完全能接受。
舒大勇搭伙的这户人家有一个院子,坐北朝南,院子里有四间两层木屋,山民本穷,如此排场,这户人家应该算是大山里的小康之家。
舒大勇的锄奸队住在最西边的房子里,他给袁啸风的待遇是最高规格的,让袁啸风和自己一起住在木楼上,袁啸风睡两楼唯一的一张破旧雕花床,他自己睡两块木板拼成的简易床,而且把简易床安放在进门的地方,看上去完全把他这位锄奸队长降格成了保护首长安全的警卫人员。
其他七个队员则被他赶到楼下睡通铺。
一旦日伪特务突然来袭,最先遭攻击的一定是楼下的七个队员,随后是他这位锄奸队长,最后才会轮到袁啸风。
这样的安排确实够周到的。
袁啸风初来乍到,很想谢绝这样的厚待,可看看舒大勇见了自己就像遇到几十年没见的亲人一样,有种发自内心的浓浓暖意,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干脆来者不拒,顺其自然。
刚安排好住宿,房东就送来了热腾腾的红薯饭。
吃完饭,外面的天已经擦黑。要是在大上海,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许多令人憧憬的故事将会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发生,令人心痒难耐。可这里是大山里,山里日月长,一到天擦黑,万籁俱寂,除了觅食的动物出洞干活,人无事可干,只能钻进被窝暖身子寻美梦。
袁啸风没有这么早睡觉的习惯,他看看正想脱衣上床的小畜生,很奇怪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长大的小畜生,不,现在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应该尊称人家的大名舒大勇了,不知这小子是怎么习惯在这里生活的。
袁啸风钻进被窝,怎么都难以入睡,小畜生的突然出现,把一段本该彻底遗忘的某段记忆、某个人挖掘了出来,这个人就是周彬,周彬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始终出现在他的眼前。
袁啸风想和舒大勇说话,问问周彬这个一心想抗日的大男人,为什么突然会变成摇尾乞怜的大汉奸的。尽管知道以后和舒大勇有的是说话的时间,但周彬是自己亲手杀的,这个问题如果不搞清楚,他连一刻钟都安静不下来。
袁啸风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杀人,而且杀的是自己曾经的小老弟。
可此时舒大勇已经上床寻美梦,找他说话需要个合理的借口,袁啸风想到了藏在自己背包里的朝日牌香烟。
袁啸风在浦阳江边弃船上岸时,打劫了汽艇里日伪军留下的财物,把用得上的东西塞进自家背包里,三包朝日牌香烟藏在驾驶室里,就是搜刮到的战利品之一。
香烟对曾经在上海滩混江湖的舒大勇来说,应该是不小的诱惑。
黑暗中,袁啸风故意弄出不小的动静来找烟找火柴,又装模作样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靠着床背抽起来。
朝日牌香烟是日本军方专门给伪军官兵提供的一种盒烟,香烟的质量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跟抽原叶差不到哪里去,在一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抽起来,顿时满屋子都是刺鼻的烟草味。
舒大勇果然上当,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道:“袁巡长,你身上带着烟?还有多吗?”
袁啸风笑起来,说道:“不多。但足够我们两人抽一宿的。你现在想抽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袁啸风也能感觉到对面的舒大勇已经乐开花,睡意全无。
舒大勇说道:“当然想抽呀!好久没抽了,以为已经没了那个瘾。现在一闻到烟的味道,才知道其实不是没那个瘾,而是山里没那个条件。袁巡长,给我来一支行吗?”
袁啸风说道:“不要说一支,给你一包也行。只是我们不能在这里抽,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等会儿想睡觉的时候就没法睡了。不如去楼下老乡的火塘边,那里又宽敞又暖和,我们可以边抽烟边说话,我心里有不少疑问需要你来解答呢!”
舒大勇连说行行行,烟瘾上来了一刻难熬,也不管衣衫不整,直接披上棉被跟着袁啸风下楼去隔壁的堂屋寻火塘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