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玉皇山

01

李凭醒得早,醒来时窗外雨流如注。

电台播报着台风过境的消息,他起身刷牙,洗脸,对镜子,看自己泛血丝的眼睛。

三天前他来香港出任务,然后连夜赶回上海。这里不是香港中环的四季酒店,而是黄浦区老城厢还没来得及拆迁的石库门联排房。认床的毛病没改,他以为这次能睡个安稳觉,却没能如愿。

这次的港城斩傀难度不小,和傀有羁绊的那人,是个地产大亨。可那个傀,只是个小女孩。

女孩穿着红裙,站在九龙城寨破败如地狱的蜂窝形高楼前,天井里落下红雨。她抱着破旧的泰迪熊,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终于来接我放学啦,爸爸。

于是回上海后第一晚,那个陈年旧梦,就又来找他了。

那个人穿过一层一层的宫门,在尸山血海里把他捞出来,抱住。冰冷的吻落在唇上,竟然有烈火燎原的气息。

梦里他叫她十六,很不屑的语气。

十六,你来做什么,来送死吗?我是个没人要的太子,全天下,母后不要我活,没人敢不让我死。你来,是也想看我的笑话?还是想讨几个赏钱,那你可找错人了。我现在一文不值,一文不值!

他用尖刻的话嘲笑她,用力挣扎。可她用麻绳把他捆在背上,一步一步,把他背出宫。

他们走在旷野里,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偶尔,她把他放下来,喂他吃东西,喝水。他不愿进食,她就把吃的含在嘴里,撬开牙关喂他。

他被呛得咳嗽,但活了下来。身上的死肉被她用火烫过的刀尖剜去,用嚼过的草药敷上。他们像两只相依为命的狗。

走到天地尽头,他终于醒了。草原茫茫,他没看她。

十六,当初我留你在宫里,不过是看你会跳舞,长得美,又不会说话。我心里没你,你也不欠我的。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左边,说,若是想要我的心,怕是太迟,我的心,已经死了。

她笑,旭日初升的第一丝光照在她脸上。开口时说的,却是让他出乎意料的异族语言。

粟特语,他从前学过。跟随她的唇音,读出了那句话。

“我心悦于殿下,与殿下无关。”

真奇怪,这个女人。

他们走过草甸,穿过雪山。沿着雪山脚下的河流一直向西,不知道走向什么地方去。问她,她也不说,只是手指前方。

“我的故乡昆仑山,有片不死之地。找到那里,就能治好殿下的心病。”

可他想,他的心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不过是在经年累月的痛苦里浸泡太久,回头看时,心已经没了,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但她信,他就也信。

他们这样走,从春寒料峭走到山花遍野。夏夜里并肩看星河浩大,头一次没在发烧呓语,也没有口渴昏沉时,他吻了她。

他吻她从前被自己过量服用长生丹药后失神鞭打的身躯,吻她消瘦的背脊。她肩膀耸动,好像在流泪,他安慰她,说自己也是头一回。

这句话没骗人。他没有子嗣,因为对床笫之间的事毫无兴趣。空有世人艳羡的好皮囊,他什么都不会,在这事上,是个白痴。

野丫头是他从前太子府豢养的刺客。没名字,排行十六,所以就叫十六。养她如同养黄鹂,也悉心照料,只不过对方不是人。

但如今他待她如心尖至宝,宁愿死,也不愿失去她。

为这个人,他愿意重新活一遍。

然后那天来临。

长安的追兵追到了青海大非川,只为了找一个不值一文的太子。

他恰离开半天,去山上找什么药草。他们把她逼到悬崖边上,追问太子的下落。她不说,就被斩成几块,抛下山崖。

他在山下找了几天几夜,找到她的头,她的身躯,她的所有残块,拼在一起,没有用。

就在决定活下去的第二天,他的黄鹂飞走了。

李凭对着镜子擦脸,表情木然。那泪不属于他,属于梦里的那个人。

他去过太子的衣冠冢,在四川北部的一个叫巴州的地方,刻着他的名字——章怀太子李贤。旁边是新摆上去的简介:“李贤,字明允,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则天第二子,后遭废杀。景云二年,唐睿宗追加李贤为皇太子,谥号‘章怀’。2002年巴中市政府立。”

历史上的章怀太子李贤,没去过青海大非川,史册里也并没有一个名唤“十六”的王府乐伎。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记忆,如同精神病患者的谵妄梦魇。

李凭用了很多年,把自己和那个人的记忆分开。每周去一趟心理咨询,换了几个诊疗师,除了帮他开具诊断书来向公司请病假之外,再没别的用途。

“十六。”

他对着镜子,练习叫这个名字。但他太冷漠,一点都不像梦里的太子那么深情。于是摇了摇头,把所有无关念头都晃掉,将运动毛巾搭在脖子上,出门跑步。

02

凌晨三点,上海,延安高架。

黑云压城城欲摧,原本不是出行的吉日。但总有人不怕死,或者,有比死更让他害怕的事。

车载电台里播放着天气预报:“3时00分本台更新台风橙色预警信号:受台风‘曼陀罗’影响,预计今日傍晚起本市最大阵风将增强至8—10级,郊区9—11级,沿江沿海地区11—13级……”

骚蓝色玛莎拉蒂在路上疾驰,速度到80公里时,副驾驶上悄无声息,凭空出现一个男人。黑大衣,脸上有道纵贯的刀疤,从左上到右下,如同裂谷劈开陆地般,劈开他原本还算齐整的相貌。

“别老tm半夜出现,吓死我不要紧,你有想过交警的心情吗?”

开车的人连视线都不曾转移,指了指身边的盒子,红绸包着口红大小,黑衣男人打开来,掉出一张明黄符纸,接着是枚青田石印章,底部漫漶不清,刻两行小篆——

非松乔,得神仙。

男人检查过之后,紧绷神色才漏出一丝缓和。虽然从他可怖的脸上也很难看出什么神色。

“多谢季老板。往后有事,去南海找我。”

“得嘞。”开车的人甩了甩手。手腕上除了块江诗丹顿,还有串黑玛瑙,成色旧,用红线穿起来,有种清朝老物件的美感。男人瞧见了那东西,先是一愣,继而了然地苦笑。

“我以为,只有我们这种修为浅的,才有命绳。原来这东西季老板也有。瞧见,心里好受多了。”

被叫作季老板的人在暗夜里仍戴着有色镜片,看不清眼神。他伸手把嘴里空叼着的烟摘下来,空气陷入突然的沉默。

“你看得见?”他突然问黑衣男人。

对方听了这话,定神细看了一会,再次点头。

“看得见,这么粗的红绳,就在……”他说了一半,惊得打了个哆嗦:“您看不见?”

“看不见。”对方嘴边也挂起一个苦笑。“你也知道吧,我的命格是‘二郎神’。开天眼的代价,就是看不见我命绳的那头拴着谁。况且天眼也不是想开就开,四舍五入,等于没有特异功能。”

“那我的……你们怎么拿回来的?”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个宝贝印章。

“敖总,您忘了,我们‘无相’是个团队。”

他不知从哪掐出一张名片,食指和无名指捻着,放在对方的黑大衣兜里。

“全国接单,有偿捉妖!”

名片白底烫金,正面两个草书大字“无相”。最底下几行小字,鬼鬼祟祟写着——业务员:李凭,钟离季;联络员:雷司晴。另有一行广告词循环展示:专业斩傀,童叟无欺,全国接单,有偿捉妖。

他亮出一口白牙,并起两指挥手,像个金牌销售:“最近刚开通在线下单业务,首单八折,老客户加我微信也可以打折!你哎哎哎别走啊……”

黑衣男人再次消失了,车里的手机叮一声,显示到账六位数,还有一行先前发来的未读信息。“季先生,寅时延安高架见。”

他瞧了眼,啧一句。

“这帮龙族,八百年没见,还是这么迷信。”

话音落时,车刚驶过延安高架最著名的“申”字形路口。在市井俚俗的称呼里,它还有个名字——“九龙柱”。

雨落了。

屏幕上手机铃声响起,先是频道雪花般的杂音,接着是轻柔女声,清唱一首古老的歌。那歌在千年前被魏文帝曹丕写在邺城芙蓉池上,语调却像咒语,只有一句,反反复复——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谁能终百年?”他敲着方向盘打节拍,镜片之下,双目间金光闪烁,注视前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一改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恍若神明。

“百年太久,我只争朝夕。”

他按下通话键,扶了扶眼镜。对面的女人声音清冷,没有半点倦意。

“你放走他,为什么?”

那张黄色符纸掉落在车里,红字蜿蜒。

“没什么,他家里还有个三岁孩子,不好没爹又没妈。”男人食指敲方向盘,语气由轻佻忽然变得温柔。“司晴,等我这么久,还当你睡了。”

女人不理会他的岔话,背景里却有风声。

“我们帮他拿回印章,代价就是他自己的命。符纸不奏效,你也不愿出手,等他的就只有‘天罚’。敖家最后一条龙被雷劈死,你想看到他那样么?”

浓云里,苍龙显现。依稀从九天之上,雷鸣电闪之中,闻怒海狂涛。

“刚聊几句,我想他是……准备好了。”

黑衣男人走了,走之前,将大衣留在副驾驶上。兜里那枚印章纹丝未动,垫着红绸。几分钟前,他消失之后,除了一条短信,还有两句语音。

“松乔还小,我拜托‘无相’代我照顾她。基金会将定期打款进你们的账户,南海有人做担保,你可以放心。”

“我是个不称职的爸爸,告诉她,我和妈妈都很爱她,但有些事,除了我,没人能做。”

暴雨倾盆。

龙死了,伴随今年最大的台风登陆。车里寂静得如同默哀,天上雨落纷纷,是龙鳞千万片化作细雨掉落。

电话那头,女人呼吸深沉。

“这条老龙的女儿,学校在哪?”

男人很疲惫似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车往哪里开。“地址我发你。但要怎么安排?这可是南海敖家的女儿,仇家比我tm这辈子赚的钱都多。”

“没想好。我先去……送她上学。”

03

四月,杭州,西湖景区。

山茶和晚樱刚开过几周,就迅速被大风吹落,紫藤和绣球则在别院和山庄里铺天盖地,寂静喧嚣,像只活这一个春天。

四月是游人旺季。夕阳从雷峰塔后彻底隐去时,从湖滨商圈四处就陆续涌入一层层的人流,穿汉服的,穿JK的,也有戴鼻环唇环踩滑板的。喷泉随着音乐声起落,价格不菲的镜头支架在断桥边排得密密麻麻,宛如战壕,摄影大哥们严阵以待,各自寻找最佳街拍机位。

“哟嚯,不愧是网红之城,美女真多啊。”

秋水山庄门前低调停着一辆骚蓝色玛莎拉蒂。倚着车站了个对着路边美景吹口哨的青年,年纪不到三十,墨镜遮了半边脸,长相身材都可以拉去拍杂志硬照。然而全身大logo奢牌的穿衣风格、夸张墨镜、暗红发色与嘴里叼着没点燃的七星,让他像个非主流富二代。

“别把目标跟丢了,季三。这趟不是来旅游。”

接话的是站在青年旁边的年轻人。和对方的招摇比起来,他的打扮可以称得上是简朴——白衬衣牛仔裤和背包,侧兜还老气横秋地放着保温杯,手里拿着个圆形金属物,仔细瞧才能看出是个罗盘,上边密密麻麻是天干地支六十四卦。

但他有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脸。

仙风道骨,清逸出尘。额头点上一颗红痣就可以被摆在庙里,比二郎神本人更像二郎神。

有几个胆大女孩直接隔着马路用手机偷拍他侧脸,拍完还大胆发问:“小哥哥,你是明星吗?有联系方式吗?”

被叫小哥哥男人微皱了皱眉,马路对面即刻有装作看风景的路人撞到了消防栓。

夜色渐浓,天边从胭脂色变成暧昧的浅蓝。路灯在那一瞬间全部亮起,如同浩瀚夜空。天机不可泄露的某个奇异瞬间,光线奢侈如同舞台剧,也不过为了衬托这个站在街角的朴素身影。

半长头发扎在脑后,瞧着像个道士,棉麻衣服全是暗蓝,登山靴上还沾着泥。可他眉目锋利,眼底亮如星辰。站在那,就是柄闪着寒意的古剑。

这角度与氛围都太完美,小范围内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身后几十个扛着摄像机抓拍网红的大哥也闻声回了头。人群安静了几秒,相机闪光灯就如海潮般亮起来。

红发青年发现了苗头不对,暗骂一声,即刻开了车门溜进去。李凭和他前后上车,硬是在晚高峰里蹭出一条车道,离开人潮汹涌的湖滨。

“这回知道我为什么大晚上的戴墨镜了?上回接单生意,抓傀抓一半被人拍到发抖音,还上了热搜。我那可是保密程度AAA级的,违约金就扣了老子半年工资!”

红发青年把车停在路边,摸着胸口顺气,食指和中指还夹着方才没来得及点燃的烟。

“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你是财神爷命格,违约金不过洒洒水,怎么会懂我们平民百姓的艰辛。”

副驾驶的人也惊魂未定,略带尴尬地从背包里掏出打火机甩给红头发。

“抱歉,往年四月初四我都这样,灵力使不出来,何普通人一样。”

季三皱皱眉,继而笑出声,转移话题:“能靠脸吃饭了还装什么普通人,累不累啊你。话说这打火机不错,绝版Carand Ache,出家人带这个干什么。别人送的?”

打火机在空中潇洒地抛了个圆弧,打开又听了一遍金属外壳的清脆响声。车窗开个缝,恰好可看见天边弦月。清晖洒满人间时,灯火暗处,傀影憧憧。但那些暗色影子都在看见红发男人手里的火光后,立即哀哭着隐去。

“来的路上,斩了只傀。这是被救那人的谢礼。”年轻人言简意赅,眼皮微阖,瞧着确实虚弱。

红发青年不动声色,待傀影消逝之后才将眼光从窗外转回来,听了他这话,倒挑了挑眉。

“一般的神仙渡劫都像丢了魂似的,你倒奇怪,灵力尽失还能斩傀,瞧着也不像血亏。该不会是……”

说到这,他脑子里灵光乍现,下一秒转过脸来,用一种奇怪眼神盯着副驾驶:“你的寿数,按人的年纪来算,今年是多少?”

他问得神秘兮兮,被问的人也严肃起来,掐指一算后沉吟:“我生时是唐永徽五年,神寿一千三百六十七岁。但我这一世按人的历法来算,今年差不多是……二十四。”

红发男人沉思:“二十四,阳气盛,神鬼莫侵。你从前都住在三清山上,那地方连鸟都是公的,想必也没什么开窍的机会。小子,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他干脆闭了眼:“我又不是你。”

男人急了:“我当二郎神那会儿,东皇太一还没陨落呢!虽然没真的活那么久,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也……”

“你活太久,很多事都变了,季三。”

他掏出保温杯,喝水:“还是想想今天怎么抓到那只傀吧。西湖游人密集,万一出事,你我都担当不起……晴姐还会扣你工资。”

提到扣工资,男人举手投降。“别,祖宗。你说的都对。”

道长把保温杯盖子拧上,指了指前方车窗外:“但我们的行踪,好像已经被发现了。”

话音刚落,车窗被“砰砰”敲响。两人都下意识抬头,插科打诨的笑意瞬间收起,目光如刀。

窗外站了个浑黑的影子。在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夜里,它孤寂寥落,提着盏破烂的纸灯。看身形是个女人,瘦弱伶仃,身上的衣服依稀看得出是古装。褒衣博带,峨冠广袖,却是男子装束。

“公子。”影子向他们行礼,车里的两人打了个寒噤。这姿势古雅规范,是南唐五代的礼节。

“公子,可否……借火一用?妾的灯要灭了。”

影子在春风中单薄如纸,但它背后乌云压城。乌黑色的纤细手指伸出来,直指向方才拿在季三手里的打火机。

“不好意思,季三。这就是我路上斩的那只,看来没死。”虽然从李凭脸上根本看不出抱歉两个字。

“司晴说得对,以后不能在外边瞎接单,APP填个表至少死了还有意外险。不过也所谓,全赖特调局一个保密机关也搞什么电子化行政,等那帮废物审核完老子尸体早给西湖喂鱼啦。”

红发青年一紧张就话痨,浑身的肌肉却绷紧,豹子般蓄势待发。顺手从身后摸到一顶棒球帽扣在道士头上:“戴这个,凑合遮您的桃花眼。”

“这里可是闹市,你不方便,还是我来。”道士接过帽子戴好,把背包解下活动手腕,骨节喀啦作响。

“老规矩,我撵人你收网。但这种级别的要想完全清理干净了,得找到宿主才行。但你今天没灵力……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么?那根线。”

黑影逼近,雾气弥漫。道士闭上眼又睁开,澄明的眼里却没有别的东西。

“不行。”

看不见那根线。被称为“命绳”的东西,“傀”就附着在“命绳”之上,一头是人,一头是人所牵挂之物,就这样联结着凡人与非人间的存在,执念过强时,会扭曲空间,甚至夺人性命。

能砍断“命绳”的,只能是比执念更无解的东西,比如天意。

“无相”的存在,是“斩傀人”,也是天意。

季三叹息一声,手放在墨镜上,作势要摘下,眉心处光芒大盛。这光芒把车窗前的黑影驱散了几步,他得意,吹了声口哨。“走夜路戴墨镜的不一定是二百五,也可能是封了天眼的二郎神。小鬼今晚碰见我,算你倒霉。”

然而就在他完全摘下墨镜之前,车门一响,李凭撂下他,已经站在黑雾当中,周身萦绕着银白光泽。但今夜那光芒十分微弱,忽隐忽现,全然不似平时那么靠谱。季三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急了:

“别给老子胡闹,快上车!今天是你劫日,这种时候斩傀你会中瘴气,你小子tm是不是脑子有坑,耍帅也要挑时候!”

车窗外的年轻人朝他一笑,身体被黑雾包围了大半,四周都环绕着它的笑声。有些高亢,有些低沉,但都带着哭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季三。今晚这任务,恐怕没那么简单。这是个还没来得及化形的厉傀,而且是冲着……湖滨去的。”

车里的人此时才瞧见黑影身后高空中那团涌动乌云。细看才能看出,那不是阴云,是无数的傀!黑影挤挤挨挨遮天蔽日,发出幽怨刺耳的哭声,像千百个婴儿同声啼哭。

很快,阴影所遮蔽之处人们的表情都变得阴沉起来,先是刺耳鸣笛,接着不远处十字路口两车相撞,发出巨响。交警迅速赶过去维持秩序,忽地人群中发出崩溃尖叫,或许是车祸家属。看热闹的人挤过去,侧目唏嘘。

原本热闹愉快的周末晚上,瞬间变成悲剧现场。

“傀气吞噬人心。如果让它在人群密集处化形,这样的恶性事件会更多。”车外他不疾不徐地说话,看向不远处眼神喜怒无波。季三的眉头拧作一团,一拳打在方向盘上。

没事。

“我有信物,可以引出宿主。半小时后,如果没发消息给你……玉皇山上空旷,可斩厉傀。”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凡人看不见傀,只能看见红发路怒青年骂街。

“李凭你tm才二十四,你有病啊!你知道厉傀能夺舍吗,你想让我在玉皇山上把傀跟你一起砍死吗,你疯了我可没疯,大不了这单我不接了明儿去给你收尸!老子在乎这几条区区人命吗老子堂堂战神早就生死看淡了,你别以为玩苦肉计我就会帮你,我最烦你这种假清高的神经病!”

李凭没理他,打火机的光在手里忽隐忽现,黑影的身子贪婪而盲目地跟着他手里的光,一步一步,遁入黑暗深处,那里灯火璀璨,是连接孤山与断桥的北山街,西湖最繁华的一段观景街道。

他拐弯向人僻静处的湖堤走,关了打火机,喀嚓一声脆响,接着拼命跑起来,跑到耳畔只剩下呼呼风声。

他撒了谎。短短几分钟内在日均流量上百万的西湖景区找到宿主是不可能的事,今夜他法力微弱,报警也没有用。唯一的办法,是以身作饵,把厉傀引到空旷地带,然后……

然后厉傀会将他夺舍,继而被季三的真身斩杀。

04

他跑过烟柳画桥,跑过孤山,无尽黑暗里,眼前只剩下天边一条光影迷离的线,那是城市烟火。

终于他在湖边停下,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的窸窣声音也慢了下来。那只傀果然一直跟着他。

“公子,可否……借火一用?妾的灯要灭了。”

浓雾压城。自从一年前港城那次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能量如此强大的怨灵。

李凭尽量镇静地转过身,终于看清了傀的正脸——半面美人,半面骷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很讲礼貌,又对他行了个礼,只是峨冠广袖之下,素手已经衰朽。

狂风吹过湖面,带起万壑松声。他忽地抬头,瞧见身后有座巍峨牌坊,正楷四个字:万松书院。

“啧,原来是个景点啊。”

身后赫然响起人声,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李凭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把快逃两个字吼出声,那人就把他手里的打火机拿了过去。

咔嗒,火光燃起。

光影明暗间,他看见她的脸。那一蓬温暖火光照着古画般的眉眼,右侧眼下有颗泪痣。

他心里涌起不属于自己的悲伤。这情绪如洪水过境,漫上全身。这张脸,和梦中的“十六”一模一样。

殿下,我来找你啦。

殿下,十六不能再等你了。

我心悦于殿下,与殿下无关。

痛彻心扉。

对面的人在这深山老林里穿着及膝裙和红底高跟鞋,浓密长发垂到肩上,却一点不顾忌形象,在他面前把高跟鞋脱了,踮着脚点烟。

“抱歉,借你的火。”

她缓缓吐出个烟圈,完全无视眼前的傀和剑拔弩张的李凭。抽了一口她就把烟捻灭在地上,接着把头发挽上去,用手腕上的黑手绳束起,扎了个马尾。

“仙姑,今天撞上姑奶奶我失恋又来例假,实在没空和你唠,改天好么?”

李凭皱眉,尚未摸清楚她的路数,就瞧见她把打火机喀嚓一声清脆合上,目光清澈如水,滑过他随便卡在头上,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那其实是一柄玻璃餐刀。

“道友,劳驾。”

她踮脚,向他头上一摸,餐刀应声滑落,被她牢牢捏在手里。

“你要做什……”

半句话没说完,眼前瞬刹那间光华万丈,亮遍周际。李凭的眼睛却骤然睁大。

假如此时恰有人从城中往山里望,会看到一个笼罩全山的光弧,从出现到湮灭,快到不过定睛的一瞬间。

“《无量寿经》言,佛从右胁生,现行七步,光明显曜,普照十方,无量佛土六种震动,震、吼、击、动、涌、起!”

她念速极快,右手掐诀,左手挥刃,切蛋糕一般,将眼前厉傀斩为两段。

那动作舒缓流畅,如名士泼墨写丹青,又如名剑剪破秋水。端庄凝素,天地为之凛然。

“傀”轻叹一声,似有无数未了之情,千百种遗憾,都在刀光中隐去。只剩一盏宫灯,晃了晃,啪嗒,掉在地上。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乌云散去,现出平湖秋月的本相。

她把鬓角散落的头发吹上去,将打火机还给他,故作潇洒地一笑:

“抱歉,这仙姑毕竟是我惹的,我得自己背锅。道友,麻烦你了。”

又被叫了声道友,他微皱了皱眉,抬眼看她。两人在摇曳灯光下第一次对上眼,都惊讶出声。

“是你!”

“是你?”

方才光线暗淡,李凭没认出来。现在认出来了,她就是送他打火机的那个人。几小时前,她还在繁华湖滨闹市的角落和男友激情拥吻,几分钟后刷手机发现对方出轨,怒扇对方一巴掌后愤然离开,鞋跟断在半路还被傀跟上的奇女子。

李凭当时很闲,在星巴克靠窗座位刷订单消息,恰好围观了全程。就在那个傀要将她推到车行道上之前,顺手帮她挡了个灾。具体来讲,就是伸出手,把神思恍惚的她从亮着红灯的人行道边挡回来。

“红灯。”

“谢谢。”

这就是他们对话的全部内容。别的李凭不记得,却记得她抬头时略显凌乱的鬓发,刚哭完还带着湿气的眼睛,和一双明显是与别人亲吻后,颜色晕染开来,嫣红欲滴的唇。

她身上全是某个不在场渣男的痕迹。李凭烦躁,却说不出理由。

绿灯亮了,她自顾自向前走,兜里掉出一个打火机。李凭捡起,她回头,惨淡一笑,脸上写着失恋两个字。

“送你吧,我不需要了。”

我喜欢殿下,是我自己的事,与殿下无关。

殿下,十六不能再陪你了。

李凭地脑子嗡一声,在人声嘈杂的湖滨半蹲下去,大口呼吸,如同溺水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