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时空画师 四

这是大观四年[1]一个炎热的夏日,开封通津桥旁的画学聚集了一群生徒,他们在焦虑和兴奋中互相推搡着,想挤占靠前的位置,以期尽快在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或哀叹,人与人的命运便在此走向不同的方向。他远远观望着,三年前入画学时他是年纪最小、体格最弱的一个,为此也没少被欺辱,此时又何必去凑热闹呢?

已经很久没收到太师的书信了,只怕他已顾不上自己了吧。虽然不过束发之龄,但自小寄人篱下的经历却让他格外敏感。他心里自然清楚,当日太师将自己从兄长令穰[2]府上的柴房中带出,多番打点让他提早进入画学为的是什么。还有什么比一个出生卑贱、自小病弱却又极具绘画天赋的宗室子弟,更适合当作棋子来取悦当今圣上的呢?若按计划,画学生徒的学习结束后,他就该进入翰林书画院,成为一名专职画师,供圣上差遣了。谁知自去年起,台谏官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纷纷开始弹劾太师。山雨欲来风满楼,先有太学生上疏列举太师十四大罪状,引得朝野震动,士人们争相抄写,作为实录;后又有御史指责太师贪婪奸恶,不轨不忠。圣上闻之,疑心顿起,遂将其降为太子少保,贬往杭州。

他的母亲本为奴婢,比不得兄长出身正室。加之幼时所患的离魂之症,他们母子俩早已为父亲所厌弃。好在他于画道一途天赋卓绝,能视常人所不能视之色彩、明暗、构造;又在兄长研习山水画意时偷偷旁听,师法大小李将军[3],竟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三年画学生徒的学习更令他胸有丘壑,将“高远、深远、平远”的三远画理[4]融会贯通。即使不依附于太师,他也自信可凭画技一展才华,扬眉吐气。只是现在的情形,也许他连表现的资格都要被剥夺了。

人群总算散去,走近一看,不出所料,他榜上无名。偌大的开封城,一旦失去权力的庇佑,竟是寸步难行。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结果真切地摆在眼前时,他仍不免心灰意冷,只想从桥上跳下,一了百了。父亲死后,兄长当家,想到为自己熬瞎了双眼的母亲,想到将自己视为瘟神的兄长,他犹豫了,不甘和愤懑撕裂了他的心,只留下空荡荡的皮囊。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着,而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陈雯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手术还没结束,家属正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她刚准备过去问问病情,医生突然从手术室出来了,家属们立刻围了上去。

“重度颅脑损伤,尤其是额叶。本来打算做钻孔引流,创伤会小一点,但现在水肿面积太大,只能去骨瓣减压。另外,肯定要切除一部分脑组织了。”凌晨时分的医院格外安静,虽然隔得很远,陈雯还是听出了医生的无奈与疲惫。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啊!他还这么年轻……”家属中的一位老人闻言身子一晃,好在老人身边的年轻女人眼疾手快,连忙将她扶住了。

“妈,您冷静一点。大夫已经在尽力想办法了,我们要相信周宁,他会挺过来的。”

安慰完老人,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后,年轻女人一边拉着医生往陈雯这边走来,一边小声问道:“大夫,您刚刚说额叶损伤很严重,据我所知,这一区域和记忆、情绪,甚至是性格都有很大关系。”

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女人,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我也是医生,我绝对信任您,您跟我说实话,手术的把握大不大?”女人的眼神里混杂着痛苦和坚强,看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目前来看,把命保住应该问题不大,但即使救过来了,人肯定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好!人能救过来就好,拜托您了!”女人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了握医生的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对于彼此深爱的人们来说,即使对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甚至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跟家属交代过后,医生转身进了手术室。女人和已经六神无主的几位老人解释了好一会儿,老人们终于同意先结伴回家等候消息。好不容易将事情安顿好,一直像主心骨一样的年轻女人总算卸下了坚强干练的伪装,她靠着墙面缓缓蹲了下去,从侧面看去,她双手抱膝,脸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止不住的泪水划过手臂,滴落在地面上,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此情此景让陈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表面上看周宁遭遇车祸是个不幸的意外,但她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跟周宁几次接触下来,他的胆大心细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怎么都不像是会莽撞横穿马路的人。她甚至怀疑,这起离奇的车祸很可能与周宁帮助自己调查的案件有关系,如果真是这样,周宁可以说是被她牵连的。愧疚之情不禁涌起,陈雯掏出纸巾,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年轻女人的肩膀。

“请问你是?”女人抬起头,双眼通红,满脸憔悴。

“我叫陈雯,是周宁负责的一起案件的当事人。他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好警察,我来看看他。”

“哦,你好,我是周宁的爱人,叫安然。他一直都这样,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因为这个,我没少抱怨,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只希望他能好起来。当着父母的面,我不敢表现出来,实际上我比谁都怕,我不能没有他……”也许陈雯出现得正是时候,在外人面前,安然终于不用再掩饰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她起身抱住陈雯,失声痛哭起来。

陈雯更加内疚了,只能尽量说些宽慰的话,让安然好受一点。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天快亮时,手术的门才打开,已经疲惫不堪的安然腾地一下起身冲向医生。陈雯紧随其后。

“大夫,我爱人怎么样了?”安然抓住医生的袖子,声音又颤又哑。

“手术还算成功,颅内压暂时降下来了,转ICU气切[5]吧。后续要特别注意观察脑电反应和体温,防止术后癫痫,争取让病人尽快苏醒。”

“谢谢大夫,谢谢!”听医生说完,安然和陈雯不住地给医生鞠躬道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他已在外城金耀门内的文书库当差两年了。这个冷僻的衙门主要负责存放五年以上的财赋档案,连库监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他已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日复一日在抄录和整理中消磨着时光,任由满腹才华被这枯燥的生活所埋没。即使听闻太师近来复起,被圣上召回再度为相的消息,他死水般的心境也未能激起一丝波澜。先是兄长,后是太师,他处处寄人篱下,始终只是毫无尊严的傀儡,他受够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更何况太师的所作所为他早有耳闻,他虽自问不算君子,但尚有一身傲骨,为了一己前途谄媚奸邪的事还是免了吧。也罢,像他这种人,本就不该有所奢望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师回京后竟马不停蹄地召见了他。

“拜见太师。”到了太师府,他恍如隔世,面对命运的无力感再度袭来。

“起来吧。”端坐椅中的老人正在品茶,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说道。

他缓缓站起,垂首静立,虽在动身前就已决定今后不再任这老贼摆布,但在太师多年积威之下,此时仍不免心中惶然。

“你准备一下,再过得几日,便可离开文书库了。之后为陛下作画,自有大好前途等着你。”太师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他,悠然地吹散了茶盏中的热气。

听得此言,他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沉吟片刻后回道:“太师好意,小子心领了。只是我的画技早已荒废,怕是无法再担重任,还请太师另寻才俊吧。”

“哦?”老人白眉一挑,面上的肃杀之气一闪而逝,随即展颜轻叹道,“无妨,你若志不在此,老夫也不强求。只是我已知会你兄长,让他好生照料你母亲,此事不成,他定要大失所望了。”

两年的蛰伏让这老狐狸收起了以往咄咄逼人的气焰,却更加工于心计了。只三言两语,他的命门便被死死捏住。后背上冷汗涔涔,他双膝一软,声若蚊蚋:“太师吩咐,小人照办便是,还请不要为难我母亲。”

“这又从何说起?”老人连忙将他扶起,方才的轻慢一扫而空,满脸痛惜道,“我知你这两年心灰意冷,但我的眼光从不会错。陛下看重令穰,只因他习得一手好画,又同为宗室,陛下自然待他较旁人要亲近些。只是他仗着出身不凡,以清高自许,于我难免阳奉阴违。依我所见,你的画技绝不在令穰之下,只要觅得机会,又何愁陛下不对你另眼相看?现下正有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摆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老人宦海沉浮多年,恩威并施的手段娴熟无比,轻而易举地就击破了他内心的防线。

见他已被勾起了兴趣,老人心中暗喜,却仍不动声色地感慨道:“老夫自熙宁三年中进士以来,仕途可谓顺利,至崇宁元年承蒙圣恩,更是首度为相。其间虽有贬黜,我却从未丧失信心,每每绝处逢生,你可知是为何?”

“小人不知。”他自幼与母亲寄居兄长府中相依为命。进入画学之前,柴房和花园就是他眼中的全部世界,又怎会知晓这深不可测的官场权术呢?

“哈哈!”老人自鸣得意地抚须大笑起来。当初将他收入门下,看中的就是他心思单纯,容易掌控。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他竟一点没变。只是这招闲棋如今可要派上大用场了,少不了得指点他一番。

“无他,老夫屹立朝野而不倒,靠的就是陛下独一份的荣宠!天下承平已久,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可纵情享乐,却受制于群臣非议。我以丰亨豫大为纲施政,深恤圣心,陛下借我之手,既可安享太平,又不必受群臣指摘,怎会真心将我罢黜?不过为堵悠悠众口,装装样子罢了。如此一来,老夫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皆系于陛下一身,陛下心中所想,自是我极力要去做的。”

见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人喝了口茶,又道:“如今陛下即位已逾十年,意欲超越父兄基业,我又再度为相,此时若呈上一幅高头大卷[6],将我大宋大好河山、百姓安居乐业之景绘入其中,龙心必悦,岂不美哉!”

“小人明白了,这就回去准备。”绕了半天圈子,太师总算把话挑明了,而他也无力拒绝。

“从今日起,文书库的事你就不用做了。我已命库监为你腾出一间空房充作画室,笔墨颜料已经备齐,陛下御赐的官绢不日也将送到,你务必尽快完成,切记。”

“是。”

注释

[1] 公元1110年,北宋时期。

[2] 赵令穰,北宋宗室,画家。

[3] 唐代画家李思训,曾任右武卫大将军,善画山水。其子李昭道,继承家学并有创新。父子并称为“大小李将军”。

[4] 中国山水画的特殊透视法,以仰视、俯视、平视对景物进行散点透视。

[5] 气管切开术,可用于丧失自主呼吸能力的颅脑损伤病人。

[6] 中国传统绘画的一种装裱的形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