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座有着层层叠叠历史光影的城市——西安,来到这里的人们,常常觉得从前的长安像个不可思议的传奇,不太像真的,似乎那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繁盛花事。之所以感觉长安往事不像真的,大概是因为隔了一段遥远的时间距离。
三千年前,两千五百年前,一千三百年前,虽然那之前存在过的时间是真实的,有正史也有野史,有壁画也有碑刻,可在我们的现在看来,那好像是山海经一样的往事,早已成了历史神话,披上了变幻莫测的面纱。
都不用上千年时光之隔,想想老上海就知道,仅仅六七十年光阴,一座城的面目就变得像个谜。即使有那么多关于长安的影视动画、古风建筑、雕塑造景甚至沉浸式街景体验,但你与长安之间,总还是隔着些什么。那种感觉不是疏远,不是傲慢,而是没有真正的交集,因此隔着一种不可名状的距离感。因为有了这距离感的存在,便有了幻想和想象力的蓬蓬勃勃。
因为隔着不能逾越的距离,长安充满了炫目美感与传奇意味。
其实我与历史上的长安居民,还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相似的春天一年年降临,开出同样的牡丹与芍药,在鲜花盛开的桃花树上空,同样轻盈的月亮流溢着清辉……
即便这样,面对相似的春天,面对同一轮高悬的明月,我与古人的感觉肯定是不同的。古人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应该比我们对自然更亲近一些,那时的生活方式离大自然本身并不远。而我们今天经过了无数代的眼睛的转换,经过无数代的眼光的培植,一代又一代的人的知识,最后贯穿到我们的眼睛里,被文明进化塑造的当代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不再是与古人所见相同的世界了,我们离大自然的距离比我们的古人要远得多。那句话怎么说的?“历史不会重演,但会押韵”。21世纪的春天,与7世纪的大唐春天,可能有些方面很类似,但不可能一模一样,两个不同的时代无法跨越岁月的迢迢距离。
我们常说“梦回大唐”,一个“回”字,耐人寻味。要回的,其实不是那个实体的唐长安城,而是那个曾经进入城市神话的大唐长安。作为一座历史名城,长安处处有故事。最有深度的东西,往往就在故事里,如深潭之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有着过去的波涛汹涌,永远值得深入和穿透。可是,面对这样有故事的城市,无论我们如何静下心来研究探寻,所得到的,终究是有限度的了解,有距离的亲近。
长安,并不在距离的终点,它早已散尽在你与终点之间的距离中。你向往着长安,但从未曾到达彼方。
而未来的人们,也必将与我有同样的苦恼。那时,他们站立在我曾经站立过的土地上。西安土地上的一切,将比我活得更长久。一切,即便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以及这空气,春天百花芬芳,夏天炙热湿润,秋天纯净清新,冬天凛冽干燥。那个时代的未来人类,与21世纪的我之间,也必将充斥着无穷无尽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