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遇劫(中)

过了除夕,又是上元节。宫中内外玉楼宝榭,银桥彩亭,都设了各色珠灯。把个京城照得云霞灿烂,天上人间。皇帝在外廷大宴朝臣,皇后则于内廷广宴嫔妃。到了晚上,太皇太后于德寿宫设家宴,太后帝后又携后宫嫔妃以及外命妇们向她老人家请安。太后以帝母之尊昭告六宫,贵妃抚养贤妃之子,虽非嫡母,又非生母,然慨然应命,为帝分忧,实堪嘉奖。可赐徽称,号曰仪贵妃。

贵妃起身谢恩,复又道:“太后恩典,妾不敢辞。愿为六宫表率,博施太后恩德。”她垂着头,仿佛被露珠压低的花朵。“太后恩泽岂能臣妾独享?去年入宫的嫔妃中封为贵人者,仅王姓就有三人,李姓张姓各二人。臣妾以为如此怕真是要御前频见错相呼了。不如趁此佳节良辰,亦将她们的称呼也缀以美号,以示吉祥。”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湖面顷刻间泛起一阵涟漪。皇后立刻道:“仪贵妃妹妹这话说的不错。先前臣妾听奴才们称呼两位王贵人,分别称作大王贵人,小王贵人,未免令人摸不着头脑。如今正逢仪贵妃妹妹爰加徽称,正宜将同姓同位分的贵人另赐嘉名。一则令奴才们少些错呼小主的失误,二则让贵人们沾沾仪贵妃妹妹的喜气也是好的。”

于是借着贵妃晋封的东风,几位贵人们皆有了新封号。丝竹声里,烟花漫天,宓贵人起身恭贺几位姐妹,言毕仰起脸将绿玉花柄杯里的“琼华汁”一饮而尽。她一向自觉颇得圣眷,连封号都是贵人中独一无二的。如今其他人也都有了这份殊宠,便大有花时难久驻之感。

嫏嬛披着太皇太后赏的那件蓝地岁寒三友喜相逢纹样披风,与凌波倚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每当一朵烟花在天空绽放的时候,二人总是双双捂着自己的耳朵,雀跃地道:“看这个,看这个”“看那边那个,看那边”。一朵朵绮丽的花映在每个人的眼底。忽然又幻化作一条青龙,衔书而出。上面是八个大字:“春王正月,天子万年”。这时候夜色已深,寒气逼人。绮霞捧着一只铜镀金南瓜式手炉,递到她家小主手里。倒不是她有意怠慢嫏嬛,只因为椒风舍里统共就这么一个手炉。凌波稍微暖了一会儿,便将那手炉递给嫏嬛。嫏嬛笑了笑,“我搓搓手就不冷了。”

四下里皆是爆竹声声,烟花点点。紫微城彻夜丝竹盈盈,绿蚁杯杯。德寿宫传戏《蜃中楼》,唱的是“我和你三千寿已高,他二八年非小,叹朱陈未结,空负桃夭。终朝阿母梳云髻,甚日檀郎整翠翘?好叫我萦怀抱。看烟波浩渺,怎得个乘龙佳婿渡湘潮?”回的是“休焦,桃方灼,梅未摽,且俟红鸾照。也须要才貌相均,年岁相当,冰玉相怜,门阀相高。念翩翩龙种,怎共那鱼虾为伴,鲸鲩相靠?你休得要怨波涛,却不道时来自有鹊填桥。”

嫏嬛禁不住想,她与家人们散落在在天涯的两端,不知他们此刻是否也在看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月亮。是否也盼她得个檀郎整翠翘?

又看了好一会儿,漫天的烟火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织罗道:“这会子外头愈发寒浸浸的,主子们进去吧。小厨房已备下油锤,面蚕,肉粥,还有汤圆,正好去去寒。”

简简单单的一席饭,并无美酒佐餐。但有姊妹相伴,亦足以快慰平生。嫏嬛与凌波各自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正月十六,正是民间所谓“走百病上城头”的日子。嫏嬛备了薄礼,前往朱艳仪所居的臻福阁请安。她特意换了身灰蓝色折枝花丝绵袍,外罩着那件太后赏赐的蓝地岁寒三友喜相逢纹披风。内家髻要新梳掠,生香真色人难学。发间除了那支消寒通草花,银镀金缉米珠蔷薇对簪相对而插,倍增容华。

当日嫏嬛害病之时她曾派人上门慰问,病好后嫏嬛两次登门致谢都缘悭一面。足足三顾之数,才终得一见。谁知这一见便似诗朋画侣酬答,艳仪自是留她多坐了一阵子。等嫏嬛告辞之时,宫中各处已然掌灯。月亮被云气遮蔽,影影绰绰的,像笼着一层石青地云凤杂宝缎。

蕊滴提着羊角琉璃灯引着嫏嬛走在绵延不绝的宫墙之间,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后面拉住了她们一样。这时四下无人,万籁俱寂。不,并非万籁俱寂。还有夜鸦的啼声,或者是猫头鹰的叫声。凄厉地,哀伤地,撕心裂肺地叫着。路旁须弥石座上的一盏万寿灯忽然灭了。像是响应它一般,蕊滴手中的琉璃灯也暗了下去。蓦然有阙词浮现心间: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她的心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紧紧地攫取。斜视了一眼蕊滴,只见蕊滴虽然极力镇定,身子却也在微微发颤。嫏嬛虽然自己也莫名生出一份恐惧之感,还是强打起精神宽慰她:“莫慌。”

蕊滴声音蓦地大了起来,一半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半是为了打破这瘆人的寂静:“往年整个正月里紫微城日日爆竹烟花,怎么今天晚上竟这般安静。”

嫏嬛道:“想是端昭贤妃淑灵未远,皇上无心于此。”话音未落便有一阵风刮过,不禁打了个寒噤。二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穿过重重殿宇,过摩诃池,池上有一道二十七孔桥,名蜜多桥。主仆二人步上蜜多桥,这时月亮从云层里挣脱出来。借着这月光,嫏嬛无意间向桥下望了一眼,往日桥下流淌的碧波早已冰封。也不知是自己心中恐惧还是怎地,只觉得冰雪映着冷月,反射出一片死人似的惨白。羊角琉璃灯里的火烛挣扎着晃了几晃,到底还是灭了。便就在此时,蕊滴惊呼一声:“是谁在那里?”

嫏嬛顺着蕊滴的声音望过去,只见桥头缓步走来一个人。她每走一步都点一下头,却对蕊滴的问询充耳不闻,在这浓浓的夜色中看起来格外诡异。

她和蕊滴同时放慢了脚步,彼此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然而人在桥上,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那个人离她们更近了。嫏嬛注目于她,黑暗中也看不清此人样貌如何。嫏嬛拉着蕊滴的衣袖,示意侧身避让。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个人忽然抡着一根棍子朝她太阳穴打来。那棍子来势如此之疾,以至于嫏嬛还未反应过来,蕊滴的身子已经挡在了她面前,结结实实替她挨了一棍子。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身子一栽倒在了地上。击倒蕊滴后那人便丢掉手中的棍子。嫏嬛大惊之下叫了声“蕊滴”,话音未落那人便合身朝着嫏嬛扑了过来。这一扑之势宛如猛虎扑食,委实势不可挡,嫏嬛的头重重地磕在石桥的路面上,脑子里登时有若钟鼓齐鸣。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嫏嬛的颈项。死人似的冷,冷的让嫏嬛如玉似的肌肤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冷,将嫏嬛腔子里的热气顺着脖子极速地向外抽去。

嫏嬛的手徒劳地在地面上摸索着,想寻找一块石头,或者其他锐利的东西。然而太监宫女们每日打扫,当真是连半点灰尘也无。心像要炸开一样疯狂跳动着,人如离水之鱼挣扎着张开嘴企图吸进更多空气。星星在眼前闪动,变幻,也许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再也不需要睁开。但是她突然摸到了鬓边插戴的银镀金发簪,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迅速拔下那簪子,猛地对着那人的眼睛狠狠地扎了下去。

血从那人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一直滴到嫏嬛的皓腕上。像晚春的雨,带了一丝温润气息。趁那人吃痛的当儿,扶起蕊滴便跑,边跑边喊:“来人啊,救命啊,有刺客。”

听到嫏嬛的喊声,蕊滴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醒转过来。她脸上的神情凝滞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小姐,快跑,别管奴婢了。逃命要紧。”嫏嬛架着蕊滴的臂膀,道:“你受伤了,我怎么能独自逃生。你平时侍奉我尽心尽力,难道今日我便不能照顾你吗?”

蕊滴一怔,旋即哀恳道:“奴婢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下人。小姐千金贵体,怎能为区区一个奴婢以身犯险?快走吧,不用管我了。”

“世上有谁是天生就该伺候人的?又有谁是天生该被别人伺候的?”

她神色那般郑重,使蕊滴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下,用力地点了点头。两人疾步快行,而身后那个人就像她们甩不掉的影子,紧紧跟随着她们。便在此时,前方忽如流萤一闪,一盏灯笼向着这边飘来。二人举目一望,都是心下一喜,“是簃春和苏嬷嬷。”

还有循声而来的上夜太监与侍卫们。见了嫏嬛主仆,便纷纷问道:“刺客在哪儿?”嫏嬛伸手向身后指了指,顺着手指的方向回望过去,唯见一片风清月白。好像刚才生死擦肩的一刹那,不过是梦中幻影。

不,当然不是梦。那滴落在嫏嬛腕上的血提醒着她,方才那凶险的一刻,她分明与阎罗打过照面,同鬼使一番交手。如今置身簃春手提的牡丹灯笼之侧,又得侍卫太监挺身保护,这才觉得腔子里的一颗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苏嬷嬷看得真切,道:“老奴看到那人影似乎朝淑景殿方向跑去了。”她的话一说出口,太监与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他们虽不知内廷旧事,却也知道去年周充容在此撞鬼的传闻。

淑景殿曾是先帝宠爱的郭贵嫔,玉贵人所居。贵嫔貌美东姝,贵人妍华西子,与柳贵妃,莫贵容,檀贵姬,慕容贵华,姜贵人并称七贵,显赫一时。然而正当贵嫔有孕,贵人愈加显贵之时,二人突然从宫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任是先帝命人搜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甚至连宫中的多处水井也派人打捞过,都没有找到二人的下落。淑景殿由此碧苔深锁御辇路,一闭经年似长门。除了洒扫太监,再没人肯去了。

“那影子也许是淑景殿里的一缕孤魂也说不定。”簃春低声道。想起曾经听到过宫人们私下里的议论,她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怖。苏嬷嬷清叱一声,“休得胡吣,小心被于公公,邢宫正听到了治你妖言惑众之罪。先送小姐和蕊滴回去要紧。”

但嫏嬛知道,那必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有血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