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匡山大明寺。寺外山峦重叠,远处如淡墨轻染,近处如浓墨重皴。寺内殿宇耸峙,回廊曲折。青苔爬上了阶沿,藤萝低拂着栏杆。寺前的古树上常有猿猴攀援啼叫,朝山的香客总不会忘记随身带一把谷米撒给它们。寺后的水池里盛满了岩间渗下的清泉,丹顶白羽的野鹤常到这里来饮水,并啄食和尚们洗钵盂时留下的饭粒。
每当曙光初照,晨钟始鸣,便有一个青年人,手提一柄长剑,来到大殿前的院中练习,直到和尚们做完早课,方才停止。
每当夜色四合,暮鼓三通,大殿西侧的客房窗上便照例透出灯火,随即传出琅琅书声,直到和尚们做完晚课,还不休息。
白日里,很少见他出来,只见他的书僮给他打水,洗砚,磨墨,磨了一次又一次。但他不出来则已,一出来总是和他的书僮带上他们心爱的大黑狗,翻山越岭,寻幽探胜。他跑遍了匡山上下,还攀上绝顶去访道求仙。
这就是在匡山读书的李白。
匡山绝顶,因高出诸峰之上,故又有“戴天”之名。李白听说,戴天山有一戴天观,观中有一老神仙,已经百岁有余,登山越涧如履平地,便特地前去拜访。结果,没有见到老神仙,却见到一个小道士。小道士和他年貌相若,有如兄弟,已使他感到亲切;而其风清骨峻,言玄趣逸,更使他心生倾慕。晤谈之下,得知小道士姓元,名林宗,道号丹丘。本是北魏后裔,中原人氏。自幼好道,又好仙游,近慕蜀中道风之盛,辗转来至匡山,见戴天观幽绝人寰,老神仙道行高深,便决心在此修炼一番。从此以后,不是李白到戴天观访丹丘,便是丹丘到大明寺访李白。两人似有三生之缘,一见订交,即成为终身挚友。自然,这是后话。
且说青莲乡里,甚至昌明县里,人们在闲谈中都说李客的儿子是个怪人。已经满过二十岁了,既不娶媳妇,又不考进士;住在匡山上,三年进过两次城,数月才回一趟家——不知他究竟想干啥。有人说,他在成、渝二地干谒不遂,灰了心;有人说,他跟他父亲一样,也想高卧云林,不求禄仕了。
李白刚回故里时,心中确实有些懊丧,甚至颇有出世之心,但也只是一时的情绪;特别是他父亲和他做了一次密谈之后,他的情绪顿时好转。原来他们家是陇西李氏,远祖是汉代的名将李广,近祖是隋唐之际建都酒泉的凉武昭王李暠。后来因为西凉国破家亡,他们这一房逃到边远的碎叶,这才经起商来。李白不等父亲讲完,就兴奋起来:“我朝天子不也是陇西李氏么?原来我们家是宗室!”但是李客却说,谱牒遗失多年,空口无凭,无法申报;并告诫李白别对外人说起,免得落个冒充宗室的罪名。但李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想着自己是天枝帝胄,公子王孙,并非工商贱民,那自暴自弃之心便烟消云散,自勉自励之情便油然而生,甚至觉得在成、渝二地遇到的倒霉事,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好兆头。
于是,他便遵从苏颋“广之以学”的教诲,搬到匡山大明寺中住下,决心在学业上再下一番工夫。然后,出三峡,泛长江,渡黄河,周览名山大川,遍干天下诸侯。他相信:少则三年五年,多则十年八年,必能遇到能够识拔他这匹千里马的伯乐,把他推荐给开元天子。待他为苍生社稷干一番事业,立下不朽功勋以后,依然回到他亲爱的匡山来,回到这优美的大自然怀抱之中来。
开元十二年的春天,二十四岁的李白,开始了他的万里之行。
二十四岁的李白,出落得一表非凡。个子虽不算高大,但却是昂首天外;身躯虽不算魁伟,但却是潇洒出尘;容貌虽不算俊美,但却是神清气爽;特别是两道高耸的剑眉,一对炯炯射人的虎眼,使他更显得英姿勃勃。腰间佩着一柄三尺龙泉,手中牵着一匹银鞍骏马,随身跟着十八岁的丹砂,挑着一副藤制的轻便书箱。
主仆二人走出了青莲乡,走出了昌明县。他们走一走,又回头看看;走一走,又回头看看。峰峦如画的匡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只剩下黛色一抹,眼看就要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他们不约而同索性停下来,对它凝望了很久。
“公子,你不作首诗么?”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岂能无诗?一路上我早已想好了。”说着,李白就朗诵起来:
晓峰如画碧参差,藤影摇风拂槛垂。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望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饲鹤池。莫谓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公子,你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匡山告别吧?”
“对,题目就叫《别匡山》。”
“莫谓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李白又特地将最后两句大声对着匡山方向念了一遍。
“匡山啊,再见了!等我们公子‘功成名遂身退’,再回到你身边来!”书僮也向着匡山方向大声呼唤。
李白不觉笑了起来:“你也学会了个‘功成名遂身退’?”
“连这也不会,还算是李太白的书僮么?”
“好小子!待我当了宰相,就荐你当侍郎。”
“哪有奴婢当郎官的哟?”
“为什么不可以?就从我们开始。让天下的人都有饭吃,都有衣穿,都有房住;让穷人子弟也读书,也考进士,也当郎官。”
“哈哈,我们的公子又在神说了!”
主仆二人一边说笑,一边沿着通向成都的大路进发。
在朝阳照耀之下,春天的原野五彩缤纷。菜花如金,麦苗似翠,行行柔桑吐出鹅黄的嫩叶,几树桃花红得像燃得正旺的火焰,丛丛竹林抽出的新篁好像绿云缭绕,高高低低的山坡上,芳草萋萋,野花点点,宛如锦绣覆盖。“啊,‘澹荡春色,悠扬怀抱。思万里之佳期,忆三春之远道。’”李白骑在马上信口背诵了几句初唐诗人王勃的《春思赋》,觉得这几句恰是他此时此际心情的写照。
李白去蜀途中,重游峨眉,竟在山中盘桓累月。因为他在这里结识了一位高僧,两人有一段缘法。
这位高僧俗姓史,法号怀一,曾经和陈子昂是刎颈之交。当年两人都是胸怀大志,但是时运不济,有志难酬。子昂仕途坎坷,冤死狱中,只活了四十二岁。怀一屡试不第,便出家当了和尚,如今已是七十高龄。
李白早就听说,梓州射洪县的陈子昂,字伯玉,是蜀中人杰。在武后当政时,以才识见知,初任麟台正字,后迁右拾遗。屡次上书言事,多切中时弊,因此得罪了权贵,不得已而辞官归里。终于未逃脱权贵的魔掌,被迫害致死。有诗文集十卷,李白曾多方搜求,惜未能见。
当李白得知怀一长老是陈子昂故人,便格外敬佩。怀一见李白才器不凡,也颇为赏识,尤其是李白对陈子昂的倾慕之情,更使长老感到欣慰。
一天,怀一长老郑重其事地邀请李白到他方丈室中,说是有要事相商。李白进得室来,看见老和尚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又见他面前几案上放着一个黄色锦缎包袱。正欲问询,未敢造次,只按着老和尚手势,在几案对面坐下。小沙弥献上茶来,他也只说了一个“请”字。用茶已毕,怀一长老随即命撤去茶具,这才慢慢说道:“我唐自开国以来,诗文承六朝余风,骈丽有余,风骨未振。无补社稷苍生,徒供宫廷行乐之用。吾友伯玉,崛起于蜀中,振名于都下,始挽数百年之颓风,初复风骚之正传。可惜其年不永,其志未竟。……”说到这里,老和尚低下头来,默然良久,深情地抚摸着几案上的锦袱。然后抬起头来,以充满无限期望的眼光看定李白,开始是喃喃自语:“我盼了多年的人终于来了。”继而毅然说道,“继吾友未竟之志,开我唐百代之风,为千秋万世垂训——此事就托付你了。”老和尚一边说着,一边将案上锦袱捧起,交到李白手中。
李白连忙双手接住。解开锦袱一看,原来是《陈拾遗集》十卷。显然是怀一长老将他珍藏多年的亡友遗著赠与李白,并希望李白成为陈子昂的继承人。
李白拜谢已毕,别无客套语,只说了一句话:“晚生定当不负长老厚爱!”而这正是怀一长老期望的一句话。
从此,李白便在山中研读陈子昂诗集。
陈子昂的诗,朴实无华。初读,并不怎么吸引人。但越读越觉得言之有物,意趣高深。《感遇诗》三十八首,或感怀身世,或讽谏朝政,或忧时伤事,或悲天悯人,一种慷慨郁勃之气,使人想见作者的高风亮节和如椽的巨笔。特别是读到《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不禁高声吟唱,击节赞赏:“这才是大丈夫言志抒怀之作啊!”
然后,李白又研读了《观荆玉篇》、《鸳鸯篇》、《修竹篇》,特别是《修竹篇》和诗前的《与东方虬书》:
今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这一段文字引起了李白的深思:“什么是文章之‘道’?什么是‘风骨’?什么是‘兴寄’?……”
李白翻来覆去思索的结果,发现《观荆玉篇》并不仅仅是写荆玉,《鸳鸯篇》并不仅仅是写鸳鸯,《修竹篇》也并不仅仅是写修竹。它们都是借这些事物寄托作者的感慨,抒发作者的怀抱,使人读其诗,想见作者高尚的人格和优美的情操。李白又进一步联想到汉魏佳作,也多是如此。不但写景,而且写情;不仅写物,而且写人。不论是写什么事物,志士仁人之心,英雄豪杰之志,总是充溢字里行间,使人振奋,发人深思,启人遐想,自然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于是李白明确了:这就是文章古道,这就是诗骚正传,这就是汉魏风骨,这就是陈子昂提倡“兴寄”的用心所在。否则,写山水就是山水,写草木就草木,写虫鱼就是虫鱼,那有什么意思呢?
李白回想起在故里时写的一些沈宋体[1]的少作不觉汗颜,自言自语:“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然后一跃而起,提起笔来在一张诗笺上写了几个大字:“将复古道,舍我其谁!”并把它送给了怀一长老。
直到秋天,李白才离开峨眉山。怀一长老一直把他送到山下,青衣江边。
李白从青衣江坐船到嘉州。途中夜里,看见半轮秋月倒映在江中。这倒映在青衣江中的半轮秋月,给他以无限亲切的感觉。好像它知道李白到嘉州以后,便要东下长江,从此远去了,因此一路伴送他。李白也觉得它好像是故乡的化身,峨眉山的化身,怀一长老的化身,陈子昂的化身……“峨眉山的月亮啊,你将永远照耀在我的心头。我要把你的清光带到天涯海角,我要把你的清光洒遍人间……”李白靠在船舷上,久久看着水中的月影,并悄悄和它说话。
李白在嘉州东南的清溪驿,买舟东下。在出发的这天夜里,他多想再看一看“峨眉山月”“影入平羌”的景色,可惜天阴欲雨,终未能见。虽然处处有江水,时时有明月,但终不如峨眉山月那样令人难忘。于是李白写下了《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1] 沈宋体:武后朝沈佺期、宋之问二人之诗对仗工整,辞藻华丽,一时甚为流行,影响及于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