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孩童的天真 哲人的智慧

北京市东城区教育科学研究院 王文丽

我在北京市东城区教育科学研究院工作,地址是东公街九号。从我的单位向东不过一公里,有个方家胡同小学。我喜欢去那儿,不只因为那里与我的工作有关,还因为我喜欢的作家老舍先生曾经在那里做过校长。校园里矗立着一座老舍先生的塑像,胸前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含笑看着每一个从他眼前走过的孩子。

老舍先生在写作上的巨大影响力谁不知道呢!但是如果你只知道他写过《茶馆》《龙须沟》《骆驼祥子》,只知道他被誉为“人民艺术家”,还是未免有点遗憾了。他是属于人民的艺术家,他更是属于孩子们的作家。翻开这本给学生的读本,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想开来,你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呀,真好!老舍先生是这样的人啊!”

老舍先生是个淳朴的人,他的厚道中藏着一种“简单的高贵”。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他喜欢“喋喋不休”又“面面俱到”地向它们致以敬意、表达自己的爱慕,感恩这些地方、这些风物带给自己的美好。五月的青岛、秋天的济南、昆明的靓花巷,甚至一处“非正式的公园”,他都会用一支朴素的笔不紧不慢地一一写来。在《想北平》里,他写道:“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拣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他在《滇行短记》中也说自己不会写游记,只是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你看,他不自夸、不炫技,每一句话都说得实实在在,熨帖人心。每一个心有温度的读者,都会感知到他的谦卑和善意,以阅读他的文字向他致敬,继而通过这些文字向那些美好的风物投去欣赏的目光。

老舍先生是个活得有趣的人。活得有趣,才能活得精彩,有趣源于对生活的爱和自信。你得承认,名人笔下有各人的气,有的霸气,有的酸气。老舍的气,是地气。他的地气,是从土里冒出来然后被他弯腰接住,酝酿于丹田,薄发于笔尖。你读他的《小动物们》以及《小动物们——鸽》,光是对鸽子就说了有七八千字,还好像余兴未尽。从鸽子的名样到习性,从鸽食到鸽市,从挑鸽子的方法到伺候鸽子的辛苦,没有这样真实的生活体验是很难洋洋洒洒、娓娓道来的。是的,在茫茫的人海里,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老舍这个人呈现的就是这种淡然又坦然的样子,他写作之余爱好甚多,诸如打牌、书法、养猫、养花。他在《我的理想家庭》中讲道:“屋中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绿蝈蝈随意地鸣着。”他还喜欢画画,说到这个,你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个对色彩极富感觉的人,这一点在他诸多的文字中都有显现:“绿、鲜绿、浅绿、深绿、黄绿、灰绿,各种的绿色,连接着、交错着、变化着、波动着,一直绿到天边,绿到山脚,绿到渔帆的外边去。”(《五月的青岛》)“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一些印象》)我们可以想见得到,当老舍先生坐在山坡上,坐在小溪边,长时间凝视着一株小草或者偶然瞥见一小朵浪花的时候,他的灵魂一定是充盈而温暖的,这种高品质的情趣自然会影响到他的读者,愿意与他一起永远成为长不大的、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老舍先生是个有智慧的教育家。曾经,在古老的年代,有人施粥以救人之饥,有人施药以愈人之病,有人施衣以暖人之躯,但第一流的给予,其实是智慧的给予。老舍不喜欢讲说教的话,但是他活得通透,你从他的认识和做法中可见他对人生的悟道。他常跟孩子一起编故事,有时候还经孩子们的指挥扮牛马。他并非宠溺孩子,他是真的爱孩子。他不主张过早教孩子认字,那只劳累他们的身体,不劳累脑子。养得脸蛋红扑扑的,胳膊腿挺有劲儿,能蹦能闹,便是好孩子。这是难得的为人父母的大智慧啊!他在《有了小孩以后》这篇文章里说:“大概自从有了儿女以后,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文凭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这不就是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生活是一部活课本”吗?老舍的笔是温和的,微微含笑的,他总是不发气地写出合理的话。他说:“我不必粗脖子红脸地叫喊什么,那样会使文字粗糙,失去美丽。”其实,他讲求的不是文字的美丽,而是深深懂得好的教育是浸润、是感染、是影响,是水润的滋养,而不是把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打在谁的身上。这不就是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的“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召唤另一个灵魂”吗?你看,他果然是教育家!

一个安宁的午后,翻阅着这本书,直到夕阳的光洒了一桌子。我忍不住想,老舍先生是在什么时候写下的这些文字呢?是桌子上铺着稿纸,旁边卧着一只慵懒的老猫;是旅行时望到了从墙里伸出枝丫的几簇深红浅红的花,掏出了随身携带着的一本札记簿;是有过短暂的思考,还是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反正读着读着,生活中一些挥之不去的印象,好像从显影的液体中浮浮荡荡,晃漾而出,形成很清晰的画面,停留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