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啁啾,树影斑驳,夜风卷起花径上的一把碎叶,随意抛向空中,再任其纷纷落下,簌簌之声,虽未打扰池塘的蛙鸣,却使这炎热的夏夜平添几分秋意。永乐三年六月的这个晚上,南京与以往一样陷入沉寂,银盘般的月亮挂在天上,静静照着高低错落的房屋和横七竖八的街巷。
已至深夜,月亮不知何时隐在了薄云后面,御花园的白玉雕栏被这般朦胧的月色笼住,周身呈现淡淡的光晕。此起彼伏的蛙鸣忽然纷纷停了下来,只见一个黑影在雕栏边闪出,转而躲在假山之后,这时听得脚步纷杂,三个巡更的锦衣卫慢慢走近,走在最后的那名锦衣卫经过假山时,身子陡然一晃,软软瘫倒在地,假山背后那黑影一闪,这锦衣卫被他拖到了假山背后,前面的两个锦衣卫听到身后隐约的声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正欲转身,那黑影早已抢上前来,双手微光乍现,听得噗噗两声,那两名锦衣卫登时僵在当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然后面向下重重摔在地上。此时月亮从云后探出身来,花园顿时亮堂了许多,只见那黑影全身被黑衣包裹,黑布蒙面,身高背阔,应是个男子,他正端详着倒在地上的那两个锦衣卫,而这两人的后腰各自插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
那黑衣人侧耳听了听四周动静,小心上前拔出匕首,在那二人的身上擦了擦血迹,插回靴筒,将那两人也拖到假山后面,紧接着一跃而起,离开花园。他并不跃上房顶,只在雕梁画栋之间如猿猴般攀援,时而贴着屋檐,时而附着廊柱,悄无声息,却迅捷惊人。此人不但轻功了得,对这宫里的布局也颇为熟稔,一路上碰到数队锦衣卫,都被他轻巧避了过去。
几拐几绕,那黑衣人停在一处楼宇前,仔细观察四周,夜色笼罩下,这处楼宇无甚特色,惟独不同的,便是锦衣卫比别处稍稍增多了些,四下巡逻的自不必说,房顶上站着的几位亦是虎视眈眈。黑衣人躲在墙角的暗处,用慢手法缓缓掷出一件物事,那物事在空中滴溜溜旋转,落在那楼宇另一旁的草丛中后,忽然嗤嗤作响,同时迸出七彩火焰,煞是好看,那群锦衣卫不明所以,本能吆喝着向草丛包抄而去,屋顶上那几个也奔向靠近草丛那一端。趁这当口,那黑衣人一个鹞子冲天,闪电般跃上墙去,转而攀贴在屋檐下,粗大的廊柱正好挡住他的身体投下的阴影,那群锦衣卫自是无人察觉。
那黑衣人贴在檐下,将匕首极慢地插入窗格缝隙,来回拨了几下,收好匕首,伸手将窗扇慢慢翻起一条缝,向屋内窥去,看这屋内摆设,应是一间书房,屋内无人,烛架上还剩一支蜡烛燃着,烛光微微摇曳,似熄非熄。黑衣人窥视片刻,正欲翻窗而入,忽听脚步由远自近,两个人一先一后走进屋内,走在前面那人边走边笑道:“若此事可行,便是一举两得,郑和,你与王景弘可准备好了么?”说话的这人身着明黄龙袍,魁梧高大,髭髯英武,正是当朝天子朱棣,后面那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公公,乃是内官监太监郑和。
郑和躬身道:“回万岁,船队均已就绪,王公公与两万七千兵士正在船上,只等万岁下旨起航。”
朱棣捋须微笑道:“你十九岁起便跟随朕,忠孝诚顺,屡立战功,朕都明白得很,朕也相信,此次你定不会让朕失望!”
郑和跪下,道:“蒙圣上厚爱,奴婢当誓死效命!”
“朕刚才吩咐的,你应都记住了。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走露风声,更不可有半点闪失。”朱棣忽地收住笑容,淡淡道,“你二人此行,一为耀朕国威,二为绝朕后患,两者不分主辅,皆为头等大事。”
“奴婢谨记!”
“如此甚好。”朱棣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片刻,缓缓道:“近日风平浪静,正乃天助尔等,为免夜长梦多,传朕旨意,你们明早卯时便拔锚启程。”
“遵旨!”郑和深深叩首三下,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朱棣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附身写着什么,半晌直起身来,兀自轻叹一声,掷笔扶案,左手搭在案头那尊龙凤镇纸上,只听得轻微轧轧之声,书案边侧的兽炉缓缓移动,带动墙上一处暗门也慢慢打开——原来这兽炉与墙壁连为一体,如不是机关带动,任谁也看不出这处玄妙来。暗门开处是个墙洞,里面隐约可见一个玉匣,朱棣走到暗门前,取出玉匣端详片刻,正欲打开,却似乎改了主意,将玉匣放回洞中,关闭暗门,背着手在屋内踱了几个来回,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跑进,道:“皇上,有刺客入宫,御花园三个巡夜的卫兵被杀!”
朱棣停下脚步盯着那太监,问道:“刺客人在何处?”
太监抖抖索索伏在地上道:“刺客……尚未就擒,万岁可暂回寝宫一避……”
“笑话!”朱棣哼了一声,“朕戎马多年,大敌当前也不曾皱眉,区区一个刺客便怕了么?你带朕去御花园,朕倒要看看那刺客杀人的手段!”
“这……”那太监依旧哆嗦着,朱棣猛一拂袖走出门去,门外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摆驾御花园!”停了片刻又吩咐道:“给朕报信的这个宦人,胆小如鼠,不成体统,将其廷杖二十,赶出宫去!”两个锦衣卫冲进房来,架起那太监便走,书房内转眼又是空无一人。
一直藏在檐下的那黑衣人待周围恢复寂静后,轻轻纵身跳入房内,凝神环察片刻,蹑手蹑脚到书案前扳动那块龙凤镇纸,墙上的暗门应声而开,那黑衣人跃上前去,小心捧起玉匣,走到房间正中,此时听得脚步咚咚,数十名锦衣卫从门外涌进,张弓搭箭对准那黑衣人,朱棣出现那群锦衣卫身后,微微笑道:“敢夜闯皇宫,你还是有些能耐的,这匣子里的东西,你若喜欢尽可拿去,朕还要赐你万两黄金,加官进爵,你只须带朕去见一个人即可。”
那黑衣人轻轻将玉匣放到地上,忽然嘿嘿笑了几声,道:“皇上果然宏图伟略,这般声东击西诱草民出来,草民该谢主隆恩才是!”此人嗓音洪亮,直震得梁栋簌簌作响。
朱棣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锦衣卫指挥使袁从俦见状忙高声喝道:“大胆刁民,皇上面前胆敢出言放肆!”说罢挥手示意那群锦衣卫放箭。那黑衣人哈哈大笑,身体敏捷向后一纵,紧接着脚尖一拨一勾,地上的玉匣被打开,一个黄布包裹赫然显现,随着机簧铮铮作响,匣盖喷出一团发着幽光的物事,劈头盖脸向那群正欲瞄准的锦衣卫射去,一些人躲闪不及被射中头脸或肩膀,痛得在地上嚎叫打滚。
那黑衣人大笑道:“多谢各位兄弟替在下挡了这劳什子!在下还有要事,不奉陪了!”说罢挫身一抄,抓起玉匣里那黄布包裹,双足一点,破窗而出,可他双脚才一落地,便听得周围响起一片喊杀声,放眼一看,埋伏在外的锦衣卫少说也有五六十,正举刀拿剑向自己直扑而来。黑衣人冷笑一声,迎上前去,双手齐分,扣住正举刀向自己劈来的两个锦衣卫的手肘,将其向旁侧猛推,那两个锦衣卫刀劈的力气看似使了九成,却被黑衣人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招呼了一下,直向两侧撞去,且持刀劈下的力道与刚才相比似乎还大了些,风声呜呜,只听两声惨叫,在黑衣人身后的另两名锦衣卫分别被这两人的刀自上而下砍去半个身子,仆倒在地血泊之中。
此时又有三个锦衣卫并排持枪向那黑衣人上、中、下盘疾刺,黑衣人并不躲闪,贴向近前,抓住右侧那根长枪枪尖,接连几个转身,腰身仿佛粘在枪杆一般,转眼便与那使枪的锦衣卫面面相对,间距不过数寸,那锦衣卫不禁一怔,早被这黑衣人重重一掌拍在胸口,被震飞出几丈开外,黑衣人就势夺下长枪,暴喝一声,向另两个持枪的锦衣卫刺去,这两个锦衣卫只觉得身边的同伴一瞬间便摔出丈外,转变之迅,使得此二人下意识转向那黑衣人,未及反应,前面那人已被这黑衣人一枪搠穿胸膛,长枪穿过此人后,劲力丝毫不减,又正正刺穿后面那人胸膛,两人如同穿在一根钢签上的鹌鹑,双双惨叫一声,带着长枪倒地身亡。
只片刻间便丧命数人,那群锦衣卫显得有些慌乱,黑衣人则愈战愈勇,身影在满场飘忽游走,攻向他的锦衣卫顷刻遍被他夺去兵器,或被他一招杀死,或被另一锦衣卫误杀,那些被他夺去的兵器不出几个回合便出现在其他锦衣卫的身体要害之处,倒地的锦衣卫渐渐增多,而这个黑衣人似乎毫发未伤。朱棣一直立于窗前观战,看到这般光景,不由脸色铁青,问一旁的袁从俦道:“外面原本多少人?”
“回万岁,五十四名。”
朱棣双眉微锁:“五十四名锦衣卫,却不敌这个赤手空拳之人,此人武功纵然了得,难道朕的宫内就无高手了么?”
袁从俦一时语塞,正寻词应对间,忽见一旁闪出一名锦衣卫,跃进阵中,右手举刀向黑衣人兜头劈下,那黑衣人见此人与众锦衣卫相同服色,只道又一个不知深浅的莽撞货色,便照旧举左掌去推,那锦衣卫的刀劈到一半,忽然中途改向,冲那黑衣人左腕斜里划去。那黑衣人忙收掌曲肘,右掌劈向那锦衣卫右腕阳溪穴,那锦衣卫并不闪躲,也不变换招式,原本划向那黑衣人左腕的钢刀只画了个半弧,略略后抽,此时刀刃向上,又正好冲着那黑衣人劈来的掌缘,那黑衣人又只好中途变掌,否则肉掌撞到刀刃上,便是自寻苦吃。
这锦衣卫见黑衣人被迫变招,便趁机出指,径直点向其左肩,黑衣人见接连两招都被这个看似普通的锦衣卫挡住,自是不敢轻敌,早已留心封住左半门户,见对方伸指戳来,也伸出左手两指往上一夹,迫得那锦衣卫急急缩指握拳,可他另一手的钢刀却舞成一团光影,大有排山倒海的架势,黑衣人毫不含糊,亦使出浑身解数,与之缠斗起来。两人武功招式截然不同,但都是身法敏捷,出手迅猛,彼此又接连过招数个回合,莫说分出胜负,连哪个占过上风都难以断定。
朱棣见那锦衣卫与那黑衣人竟不相伯仲,心下略宽,但也有些诧异,便问袁从俦道:“同是你的手下,为何此人武功这般出众?”
袁从俦有些讷讷地回道:“回皇上,此人名叫史苒,新来不久,微臣也是才发现此人武功如此高强……”
朱棣捋须微微一笑:“知人善任,方可人尽其才,不过若非今夜这事,史苒也不见得能脱颖而出。”说罢捻须继续观战,脸色比起刚才却是柔缓了许多。
史苒与那黑衣人依旧酣战周旋,所拆招数怕是近百,二人耐力都颇为惊人,可耐性再久也终有高下,朱棣一旁看去,只觉得史苒的武功其实略逊,那黑衣人赤手空拳,尚能与其打个平手,若再这番打斗下去,史苒落败的可能,没有八成也有六成,这般想着,不禁又将已放下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史苒哈哈一笑,叫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闻名江湖的狂盗聂山!要破你那‘草木十式’,只须用我这招即可!”说罢抛去钢刀,双掌一横一竖交叉置于胸前。
“你——你这招式你从哪里得来?”那黑衣人似被震惊,声音也急噪起来,“莫非……”他急急冲向史苒,直恨不得立即将他打倒,步步紧逼,攻势也凌厉许多,迫得史苒节节后退,一直退到墙角的花丛边,这时,史苒仿佛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左腿撞向花丛,只听飕飕数声,从花丛中射出数枚暗器,带着劲急的风声向黑衣人射来,黑衣人哼了一声,向后接连几个滚翻,史苒大笑几声,黑衣人才刚落地,脚下便陡然出现几根拌绳,同时一张大网落下,将他罩在其中,史苒再抬脚猛勾拌绳,拌绳剧烈抖动,这黑衣人闪躲不得,终于摔倒在地,数名锦衣卫一拥而上,若干刀锋枪尖已指上那黑衣人的胸口。
史苒走到那黑衣人面前,从一名锦衣卫手中拿过钢刀,伸进网中挑开那黑衣人的蒙面黑布,月光正照在这黑衣人的脸上,此人大概三十出头,方脸阔额,浓眉环眼,虽然身陷囹圄,模样仍不失威武。朱棣已从书房中走到花园里,他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打量了他几个来回,缓缓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夜闯禁宫?”
这黑衣人直视朱棣,冷冷回道:“草民聂山,深夜前来,本欲为他人取回一样东西,不想却中了皇上的计。技不如人,自无话说,皇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朱棣脸色微愠,语气仍温和如初:“朕看你也算条好汉,有心免你一死,只须你道出到底为何人而来即可。”
聂山哈哈大笑:“皇上这话可不是自掴己面么?既然是条好汉,出卖他人这种下贱活儿,我聂山是断不会做的!皇上眼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二是放了我,前者对皇上而言很容易,后者对皇上而言恐怕很难,哈哈哈哈!”
“住口!”朱棣喝道,“朕爱才惜才,不想你却如此不识好歹口出狂言!”一旁的锦衣卫见万岁爷发怒,便欲刀枪齐下将聂山碎尸万断,聂山面不改色,仍哈哈大笑道:“不口出狂言,便不是我狂盗聂山!”
朱棣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向锦衣卫下令动手,一旁的袁从俦忽道:“皇上,此人目无王法,扰乱宫廷,理应当众凌迟处死!”朱棣转念一忖,觉得袁从俦此言不无道理,此刻若是杀了聂山,委实有些便宜了他,便吩咐锦衣卫将其押入天牢,自己拂袖走进书房,待余怒略消了些,回身命袁从俦将史苒召入。史苒见是皇上召见,岂敢怠慢,才一进门便跪倒在地,朱棣这才看仔细他的模样,这史苒与聂山年龄相当,可长相恰恰相反,尖颐窄额,淡眉细眼,模样无甚奇处,只是眼中精光闪烁,与其他锦衣卫大不相同,朱棣端详他片刻,笑道:“今夜若不是你,聂山怕是要逃出宫去,你立此大功,想要朕封赏你什么,便尽管开口罢。”
史苒叩首道:“此乃卑职份内之事,岂敢受皇上的封赏?再者,生擒聂山乃是同司兄弟合力而为,非卑职一力所能担当,还请皇上将此话收回!”
朱棣听得此话,只觉得此人谦卑有礼,也不邀功,便暗暗赞许,话锋一转,问史苒道:“朕看你与聂山交手,似乎你对他的招式颇为熟悉,那么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回皇上,聂山在江湖上人称‘狂盗’,生性狂傲不羁,窃技也颇为了得,可他的来历却无人知晓,卑职也只认得出他的武功招式,似乎与南海渡龙岛颇有渊源。”
“哦?说下去。”
“南海渡龙岛本是南海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后来日益在江湖中斩露头角,行事非正非邪,江湖中人对其的评议也是不好不坏。聂山所使的功夫为‘草木十式’便是南海渡龙岛的镇岛功夫,仅允许历代岛主及其传人修习,这套功夫刚柔相济,视敌而动,甚是厉害。比如聂山拨开双刀的那招,便是十式中的‘李代桃僵’,似乎四两拨千斤,其实乃是加千斤于四两之中,仗力注力,借刀杀人,且那杀人的力道平添许多,所向之处,无人可挡。”
说到这里,史苒偷偷看了朱棣一眼,见他微微颔首,便放了几分心,继续说道:“这‘草木十式’很是厉害,渡龙岛也因此在江湖渐渐积了些名声,只是不知何故,渡龙岛岛主水中花一夜之间暴毙身亡,岛上一干人众也作鸟兽散,据说水中花生前未立传人,‘草木十式’本应就此失传,后来又不知其中有何变故,这秘籍为聂山盗走,于是当今世上会这门功夫的,便是非聂山莫属。”
“原来如此。”朱棣若有所思道,“那么聂山的功夫,该是举世无双了?”
“回万岁,事实并非如此,聂山虽然盗得秘籍,但修习未久,又无人指点,所以不得其中精髓。他夺长枪的那招,只需用‘萍飘蓬转’这一招即可,可他却用了‘梅骨无双’和‘东篱采菊’两招;枪刺的那招名叫‘一苇渡江’,这招原本不刺要害,为的是饶过对手性命,可却被聂山用来连取三人性命,使得太狠辣了些,以致佛意全无,可见他对‘草木十式’只略通皮毛而已。”
朱棣抚须笑道:“朕看你对这‘草木十式’和渡龙岛的来龙去脉甚为熟悉,莫非你与那南海渡龙岛也颇有渊源?”
史苒浑身一震,不知朱棣这话是何用意,当下心里惴惴难平,便匍匐在地道:“圣上明鉴,卑职自幼随齐云山元同道长习武,不曾与此岛中人有过半点交道,只是家师曾与渡龙岛岛主水中花比武过招,之后又跟卑职谈起过这些招式,卑职那时好奇,便用心记了下来;至于渡龙岛的兴衰,也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道听途说,属实与否尚待定论,圣上既然问起,卑职也不敢隐瞒半点……”
朱棣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道:“朕随口问的这句,你不必多心——你后面使出的破‘草木十式’的那招,也是这十式之一么?”
“回皇上,卑职使出的那招,乃是家师为破此十式所独创,唤作‘草木皆兵’。‘草木十式’除了卑职前面说的,还有‘花团锦簇’、‘桑落瓦解’、‘一枕槐安’、‘兰艾同焚’和‘柳暗花明’,‘草木皆兵’则属见招拆招的功夫,未曾给每个招式取名。”史苒虽心里忐忑不安,言辞却不敢有任何怠慢,依旧对答如流。
“好得很。”朱棣微露喜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若对聂山一无所知,将他擒获恐怕也没这么容易,朕刚才已说要赏你,此话朕也不会收回——袁从俦、史苒接旨!”袁史二人忙齐齐跪下,凝神屏息,只听朱棣缓缓道:“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自此设南北镇抚二司,指挥使袁从俦兼任南镇抚司镇抚,司理军匠,史苒升任北镇抚司镇抚,司理诏狱。”略停片刻,朱棣又道:“狂盗聂山,擅闯禁宫,藐视朝廷,连伤数条人命,却仍冥顽不化,此人不惩,国法难正,明日午时三刻凌迟示众,以儆效尤,你二人代朕监刑!”
“谢主隆恩!”史苒喜不自胜,连连叩首,袁从俦随他一齐谢恩,可眉头却渐渐锁了起来。
夜深人静,身铐重枷的聂山被关在天牢最深处的一个号子,里外三层的牢门和围绕四周虎视眈眈的狱卒使得这天牢名至实归,莫说人,便是苍蝇也难飞出去。关进牢内的时候,袁从俦吩咐狱卒将聂山的口内塞个铁核桃,说是恐他胡言乱语,有损圣威。铁核桃撑得聂山面部生疼,不过他仍静静盘腿坐在散发刺鼻霉味的稻草堆上,冷眼看着那群手按刀柄晃来晃去的狱卒,看了片刻,索性闭上眼睛,心头则渐渐开始盘算逃出的法子,那群狱卒看了,只道这狂傲不驯的大盗在闭目等死,他们板着的面孔虽没有即刻放缓,心里却都偷偷舒了口气。
过了几个时辰,天边呈现一抹鱼肚白,众狱卒见天色放亮,大都有些松劲,光天化日之下,想也无人能来劫狱,这聂山此时已是平阳之虎强弩之末,也无甚花招好耍。人一松懈,戒备自降,困意也阵阵袭来,一个个呵欠连天,一阵微风吹来,夹杂些许花香,教这群狱卒竟醺醺然都睡了过去。
狱卒们睡倒一地,聂山却霍然睁开眼睛,这阵花香绝非普通香味,而是……他气沉丹田,屏住呼吸,运起内功抵抗花香的侵袭,然而苦于四肢被锢,内力运行不畅,凝息片刻,头脑略略昏沉,比起躺倒的那些狱卒,境况却是好得多了。忽听脚步轻微,一个玄衣蒙面人走到聂山面前,取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冲聂山轻推一掌,聂山只觉得一阵风夹带一股腥膻的气息扑面而来,头脑的昏沉登时消却了不少。那人收起小瓶,摸出钥匙打开层层牢门,走到聂山面前,不声不响打开聂山的镣铐,取出他口内的铁核桃,向天窗一指,聂山并不看他手指的方向,只牢牢盯住他,忽然双手向前疾推,那蒙面人见他冷不丁双掌推到近前,慌忙举臂一架一分,卸开他的力道,同时抽身向后,聂山不等他站定,双手微握成拳,拳肘并用,朝他头肩腹三处连攻数招,蒙面人将双手相交抱拳,上下左右灵活游移,将聂山的数招一一挡格,自始至终姿势未曾稍变。
“原来是你!”聂山倏然收招后跃,喝道,“你来这里做甚?我自己惹的祸事自己承担,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你认错人了。”那人压低嗓音道,“我受人之托前来救你——事不宜迟,你快离开这里!”
“我认得错别人,却认不错你!”聂山哼了一声,道,“我聂山从不会不明不白受人恩惠,对你也一样!”
那人听得此言,便叹息一声,取下蒙面的黑布,黑布后面竟然是袁从俦略带憔悴的面容,他又轻叹一声,道:“聂兄弟,你跟师父一样,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
聂山的神色陡然凝重,也叹了口气:“水岛主何等人物,我能和他相提并论么?你当年为水岛主密立传人,却突然投奔朱棣,令他老人家一病不起,我非你同门,无甚缘由寻你问罪,只念着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你趟这浑水,弄得不好会惹祸上身,又是何苦来哉?”
“我纵然追到黄泉谢罪,师父他也断然不会宽恕我。”袁从俦苦笑道,“你我童年在渡龙岛结伴玩耍,也算相识一场,今日不救你出去,纵然无悖臣伦,我却不得原谅自己。”
袁从俦的话让聂山陷入沉默,他眼前恍惚出现了两个幼童在海边嬉戏的情景,那画面时而清晰,又时而模糊。此次他夜探禁宫,虽然早知道袁从俦在朝内供职,却料不到跟他真的撞了正着,好在袁从俦未与他交手,要不然他恐怕也会伤他。不过袁从俦似乎还念及旧日情分,否则他聂山早已死在锦衣卫的乱斩之下,根本活不过昨晚。
“聂兄弟,时候不早,你快走罢!”袁从俦急促的声音唤醒了聂山的沉思。
聂山望了袁从俦一眼,扫视着满地横七竖八的狱卒,问道:“我走了,你如何向朱棣交代?”
“我既然来救你,便早已想了应对的法子!”袁从俦奔向一旁,片刻拎了个麻袋过来,打开袋口一抖,一个穿着死囚号衣的人从里面滚出,那人仰面躺在地上,也是昏迷不醒。聂山定睛一看,这人除了面孔略窄些之外,眉眼跟自己居然有七八分相象,袁从俦让聂山脱下号衣,穿到那人身上,又将那铁核桃塞到那囚犯口中,铁核桃顷刻将那囚犯的脸架撑变了形,这么一来,便更难发觉他与聂山长相的不同之处。
“你……你是如何找到这么一个人的?”聂山大奇,忍不住问道。
“这天牢里关着数不清的反贼钦犯,你又并非生得一副奇特模样,寻一个相象点的且有何难?”袁从俦道,“聂兄弟,这些狱卒少时便会醒转,你若再作耽搁,我恐怕真要惹祸上身了!”
“既然如此,我只能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救命大恩,只能来日再还,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当日你为何要投奔朱棣?”
袁从俦转开目光,盯着窗外熹微的天色,道:“说来话长,下次若有缘见面,我定会原原本本向你道来。现在,你快走!”
聂山轻叹一声,冲袁从俦一抱拳,飞身跃上天窗,无声无息打开窗门,消失在屋顶之上。
袁从俦望着聂山背影,在心里微叹一声:“聂兄弟,你还记得渡龙岛秘制凝卉露,还记得我好用‘李代桃僵’拆解‘桑落瓦解’,用‘一枕槐安’应对‘花团锦簇’,那你也该记得师父当年的遗愿罢?”他掏出解药,猛一拂袖,解药的气味冲地上那群狱卒扑去,然后趁那群狱卒将醒未醒之机,偷偷溜出牢去,回到府内后只觉浑身轻松不少,竟还小睡了片刻。
永乐帝登基以来行刑无数,虽然如此,每次行重刑的时候,仍有不少民众围观。这日午时,刑场四周早已水泄不通,载着五花大绑口塞核桃的假聂山的囚车出现之时,人群照例骚动起来,一个个都向前挤拥,争相一睹这敢夜盗王宫的的死囚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刑场四周的锦衣卫也照例拔刀出鞘喝令人群后退。史苒立在台上环视四周,袁从俦坐在桌旁若有所思,那假聂山垂着脑袋,头发蓬乱地搭在脸上,恰如俎上之肉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袁大人,时辰到了。”史苒望了望日晷,回身对袁从俦道。袁从俦望了望台下的民众和被绑在刑柱上的囚犯,缓缓从签筒中拿出签牌,赤裸着上半身的刽子手已备好法刀,站到了聂山身旁,窃窃私语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全场都注视着他手中的签牌。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袁从俦低喝一声,手中的签牌也应声掷落,人群一下如潮水般向后退去,原本垂首的假聂山陡然抬起头,额上青筋暴起,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刽子手一手持刀,一手就势抓住假聂山的头发,锋利的刀尖熟练地自上而下,刃骨相碰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刑场上清晰可闻,胆小的观者不禁捂住了眼睛,却又时不时偷偷从指缝间窥视。刽子手划在囚犯头面处那几刀,早已掀下其半张脸皮,随后他又熟络地挑破其上身号衣,开始用刀在肩膀臂膊处剥皮剜肉,此时行刑台上开始血肉横飞,假聂山的惨叫虽被铁核桃堵在喉咙口,听起来却仍颇为瘆人。
袁从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眼睛却不离开行刑台,刽子手刀下的假聂山已昏死过去,被一旁的锦衣卫兜头一通冷水猛泼,水流冲得他右上臂后面挂着的人皮耷拉到臂膊前面,那块人皮上有个刺青,被血浸刀痕弄得看不清晰,隐约是朵菊花,又象是一朵荷花,再一看,又象个笔画繁复的字。
人群中有不少人已注意到这块刺青,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史苒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他盯住那刺青看了半晌,回头狐疑地问袁从俦道:“袁大人,这刺青怪异得很,您可认得?……袁大人?袁大人?”
史苒连唤两声,袁从俦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直直瞪着那块刺青,嘴唇竟微微颤抖起来,手中的茶也泼出来了几滴,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般左右看看,目光又凝上那块刺青,史苒见他面色异样,心中更是疑惑,却又不好再追问。此刻的行刑台似被血洗过,大大小小的碎肉摊得满台皆是,假聂山的两臂仿佛扯破的棉絮,荡着不及分离的皮肉,看起来反倒粗了许多,他被冷水泼醒后仍兀自惨叫,声音却已完全沙哑。
“剜心!剜心!剜他的心!”袁从俦忽然大叫道。这一声如平地炸雷,莫说史苒,连专心致志的刽子手都被吓了一跳。
“袁大人,人犯的下身还未剐到,而且骨还未露……死不得啊!”刽子手犹犹豫豫道。
史苒也劝道:“袁大人,圣上虽未明确吩咐剐他几刀,怕也不希望这恶贼立时就死……”
“少废话!”袁从俦大吼一声,蓦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上行刑台,一脚踹翻刽子手,旁边的锦衣卫惊得手足无措,袁从俦拔刀指着他们,教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袁大人这般紧张,可是发现剐错了人?”史苒阴阴一笑,“我早该猜出,除你之外,谁也不敢放胆在天牢内偷梁换柱,好在皇威凛凛,你纵然有心,终未得逞!”当下对左右的锦衣卫喝道:“袁从俦私通贼囚,忤逆圣上,还不快拿下!”
“原来……原来……”袁从俦此时不知是惊是怒,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他没逃出去?他没逃出去!你……是你!……”忽然他仰天狂笑,猛然举刀向“假聂山”身后的锁链砍去,叫道:“聂兄弟,我来救你!”
锁链应声而断,袁从俦将血肉模糊的聂山背到背上,手中的刀划出道道冷光,逼退了扑上来的两名锦衣卫。围观的百姓早已四散奔逃,生怕刀剑误落到自己身上,那群锦衣卫虽得了史苒的命令,可毕竟一直都是袁从俦的手下,见头领突然反戈,个个都如坠五里云雾,反应自是迟钝了许多。史苒见此情景,大喝一声,挺剑向袁从俦直刺了过来,袁从俦不等他欺到身前,左手扶住背上的聂山,右手长刀挽了几个圆,将史苒的剑尖圈在当中,可他并不躲开那剑尖,也不绞飞史苒的剑,就让那剑依旧冲自己而来,自己的刀尖也直攀过去,径指史苒的心脏。
“兰艾同焚!”史苒大骇,“袁从俦?你!你也是……?”
“兰艾同焚”这招,乃“草木十式”中唯一同归于尽的打法,以自己的兵器困住对方的兵器,令对方不得中途变招,自己的兵器直抵对方要害,刺中对方同时,对方的兵器自然也刺到自己身上。史苒虽急切要拿下袁从俦,却也不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眼见袁从俦的刀尖已到近前,只好撒手丢剑,左手暗自从腰尖摸出一把暗器,扬手向袁从俦掷来,趁袁从俦挥刀躲避的当口从旁边一锦衣卫手中抢过长枪,疾风暴雨般向袁从俦攻去,边攻边对那群无所适从的锦衣卫大喊:“抓住袁从俦者,圣上将重重有赏!凡念旧踌躇者,圣上必格杀勿论!”
此话一出,不少锦衣卫开始吆喝着围攻袁从俦,袁从俦的武功本跟史苒不相上下,但急火攻心,背上又背了一人,再加腹背受敌,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略一错神,便被史苒一枪搠在左肩,削去一块皮肉和半幅衣袖,裸露出的左臂上赫然呈现一个刺青,与聂山右臂上那刺青竟极为相似,史苒和众锦衣卫一见之下,惊讶更是非同小可,不过各自手中兵器却不停歇,转瞬之间,袁从俦前胸便又中了史苒一枪,后背也被锦衣卫们砍了数刀,整个身体慢慢坐倒地上。
史苒见袁从俦已无抵抗之力,正欲上前,只听袁从俦呵呵大笑几声,扭头对身后奄奄一息的聂山道:“聂兄弟,还记得我昨天的话么?你我无多时辰,只好长话短说——当年我投奔朱棣,乃是为了不让血玉茉莉落入贼人之手!”说罢哈哈大笑,倒转刀柄向后猛刺,刀尖不偏不倚从聂山前胸穿出,聂山眼内闪过一丝感激,顷刻便气绝身亡。
旁边的一个锦衣卫见状欲挺刀向前,被史苒拦住,他厉声问道:“袁从俦,血玉茉莉是何物?现在何处?你为何潜伏在皇宫这么多年?若你如实招来,我便禀报皇上,饶你不死!”
袁从俦淡淡一笑:“史苒,你不必这般装腔作势,血玉茉莉是何物,你恐怕比你师父还清楚,只是,你这辈子也休想看到它!”
“不肯说么?”史苒抢步上前,点了袁从俦数个要穴,令他动弹不得。
袁从俦又大笑几声:“史苒,你以为点了我的穴位,就能让我寻死不成,留给你来酷刑逼供吗?”忽然他猛烈咳嗽几声,口中喷出一道黑血。
史苒一惊:“事先服毒?可见你蓄谋已久!”
袁从俦冷笑道:“自从投靠朱棣,那毒药便一直在我口中,想几时服便几时服,不想今日终于派上用场!我一时疏忽,害聂兄弟惨遭不测,原本就无苟活的念头,否则就凭你们几个,杀得了我么?”说罢,他又是一大口黑血喷出,上身晃了几下,倒在地上,眼睛却盯住史苒,兀自嘿嘿冷笑,气息渐渐微弱。
眼见袁从俦就快断气,史苒心有不甘,继续追问道:“你和聂山有何关系?你究竟是谁?”
袁从俦微微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换了别人问这问题,我倒会说的了,只是因为是你,我偏不说!我被叫作袁从俦也好,被唤作张三李四也罢,流芳百世抑或遗臭万年,我便是一力承担了又如何?”说罢用尽力气仰天大笑,他虽是一介将死之人,那笑声竟也能震得在场众人手中的兵器嗡嗡作响。史苒此时心中有些发慌,定睛再看时,袁从俦已盍目而去,惟有笑声兀自不歇,在树梢间化变为簌簌之音。
那一众锦衣卫如根根木桩般搠在地上,显然还未从惊变中醒转,史苒脸色铁青,两颊微微抽动,忽然将手中的长枪猛力折断,吼道:“将聂山枭首示众,尸身脔了喂狗!袁从俦的——带回去由圣上发落!”说罢恨恨盯着袁从俦的尸体,仿佛要一口吞下。
一群乌鸦剌剌从刑场上空飞过,哇哇的鸣叫竟如同婴儿的啼哭,给永乐三年的这一幕更增添了无尽的萧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