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又问:“霍姑娘这些年去了哪里,后来又怎样回了凤京?”
“流放途中,父亲无法忍受旅途孤苦,绝食多日而死。母亲和弟弟南下时染了瘴毒,也去世了。”
叶棘的表情极其真诚,神色极其哀婉,仿佛对自己的生平推诚不饰,毫无隐瞒,“我被卖进雷州节度使赵景家当了奴婢,直到去年才得以给自己赎身。”
她看牧碧虚逐渐凝重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这番苦功下对了地方。
霍凝如丧家之犬仓皇逃窜时,还一心守护着牧碧虚早了无印象的随手馈赠,失去锦囊时悲痛欲绝,比死了爹还伤心。
她叶棘能让这些已经成为历史废墟的死物重新焕发出生命力,不就算是物尽其用了吗?
不过牧碧虚又生出了新的疑惑,他对于前来府中游园的各位少年男女们,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印象,“我记得当年你娴静少语,不似现在……”
不似现在如此油腔滑调,如同一尾溜手的泥鳅。
叶棘抽了抽鼻子,恍若被他这前半句话深深地伤了心。
她的手指挨上牧碧虚的衣袖,又像触了火一般放开。行动畏缩,口中却大胆叫出了他的表字,“怀意,人都是会变的。”
人当然是会变的。
比如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躯体意义上的。
远离凤京城的雷州已成家天下,翁传父,父传子,早游离于中央朝廷势力范围之外。牧碧虚便是想要去打探消息核验真伪,一来一往也要数月之久。
“自我十四岁起,就深深地倾慕于怀意。虽知晓你我身份已有云泥之别,却仍常常魂牵梦萦,寤寐思服,始终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与你重逢。”
叶棘见牧碧虚沉吟不语,手心狠掐,含泪眸色越发凄楚动人,“怀意若厌了我,早在马车之中就不会允我动手动脚,轻薄于你。”
牧碧虚思忖着霍凝当年同许多面目模糊不清的官宦小姐一般毫无二致,无论谈笑还是模样都仿佛是从相同模子里刻出来的。
经历了多年的颠沛流离之后,察言观色倒变得分外厉害。
他确实对她并未生出厌恶之情。相反的,倒是想埋在她的颈肩,深深地嗅她身上的气息。
见牧碧虚并无拒绝之色,叶棘很快得寸进尺,两手伸出,勾住了他的颈子。
牧碧虚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微微挪开了距离,湛然清明目光与她对视,“霍凝姑娘,你我之间齐大非偶,请恕牧某无法以正妻之礼娶之。你我如今无媒苟合,你可知晓?”
他此时寝衣前襟微开,乌发黑瞳,雪肤红唇。烛光花影摇动下,平昔的温良贵公子,竟隐隐有几分妖孽横生的美感。
心急火燎的叶棘十指交错围合,将他的头又拘着离自己更近了些。
“我为氏族蒙羞,无颜以霍凝身份侍奉左右,唤我乳名‘野鱼’。野鱼不求地久天长,但求独拥公子一宿。”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在一起,叶棘突然好奇问,“怀意,听闻你幼生双瞳,我怎看不见?”
牧碧虚微笑道:“你再仔细瞧瞧。”
叶棘圆睁双目,眸光流转游弋,离他又更近了些,唇瓣几乎要触碰到他的唇角。她的眼神中带了一丝雀跃和惊奇,“怀意,你的眼中有黑痣诶。”
牧碧虚笑意微僵,“这就是双瞳。”
两人之间的那一丝暧昧旖旎甫一升起便靡有孑遗。
牧碧虚同她解释:“我初诞世时,黑子中二瞳并立。随着年龄渐增,一瞳占了主位,一瞳退居次位,渐渐缩如黑痣大小。”
抛开鬼神论不谈,不止一位太医曾经告诫过他,他的眼眸较常人对光敏锐许多。暴露于烈阳日久,则年过半百后易目生浊翳,眼前如大雾笼罩,近乎于瞽。
叶棘听得咋舌。
寻常百姓人家的寿命也不过四五十岁,翩翩公子们更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听这隐患在遥远的未来,怕是早就把担忧丢到了爪哇国。
牧碧虚却早早地避开强光,入定时以黑缎覆面,可谓防患于未然到了极致。
“怀意,呃……”她不知应该如何夸赞他,“你当真挺会保养……”
到了牧碧虚十几岁之后,那多出来的副瞳刚好长在主瞳的正下方。有时在光线暗处不打紧的一看,双瞳状如杏子,倒真有些像猫的味道。
因对光线敏锐,他夜间的视力异于常人,寻常人眼中的微光,他都能看得纤毫毕现。视力不是过差,而是过佳,使用度却并不长久。
就在两个人之间的涟漪渐渐趋于平淡的时候,叶棘双手捧住了牧碧虚的脸,嘴唇猝不及防地触上他的眼褶,“怀意,我好喜欢你的眼睛。”
鸦睫在叶棘的唇下轻轻扑颤,好像振翅的蝴蝶一般魅惑人心。
牧碧虚的声音蓦的低声了下去,第一次叫了她的乳名,“野鱼。”
他由着她饱满的嘴唇在自己的眼睑上滑动,嗓音微哑:“狸奴,可是会吃鱼的。”
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熟悉的属于男子的欲念,叶棘知道这位如晶山冰雪的牧小公子已经动摇了他的道心。
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过他黑密而长的睫毛,看一层水光淋漓地铺开,“你想怎么吃?”
牧碧虚的手绕到她的颈后,修长如玉的手指握住了纤细的脖子,轻轻往后一扯,叶棘的头就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起,离开了他的眼睛。
一时间叶棘的心都凉了。牧碧虚果然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她做了这么多功课,终究还是白费心血……
他上身往前微倾,吻住了她的嘴唇。
水滑的黑发在叶棘的脸上流动,视线被他的俊美容颜所占据,自诩随机应变的叶棘一时呆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不知怎的,她原本觉得自己是胸有成竹的猎手,这个时候却好似变成一条被压在砧板上,待入炖锅的鱼。
她没着落的手四处抓瞎,扯住了床幔,帐钩掉落,却遮不住一榻葳蕤的春光。
牧碧虚凝睇着眼前的少女,灵动有余,浓丽不足。不似寻常少女那般脂光粉艳,身娇体柔,却分外让人想要将她抓牢在手中,看这条滑溜溜的小鱼还如何翻出天来。
唇上失了温度,她的瞳孔中也回了一丝清明。
俶尔,叶棘伸出小拳头在牧碧虚的胸膛上轻轻一锤,娇嗔:“你已经占了人家的清白,我从此可没有名声了。”
明知她在矫揉造作,乔张作致,也自有几分可爱。
“野鱼,”牧碧虚生平诺不轻许,许则不违,“无论你我日后归宿如何,我都会保你一生安虞无忧。”
即便此后恩爱情薄,缘分渐淡,各自花落别家,他也会因为年少时的这份情缘,免她奔波劳苦贫困交加。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位新妾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摸爬打滚中视承诺于无物的人。
哪怕牧碧虚为了这一夕欢愉如此郑重,叶棘也丝毫没有攀上终身饭票的欣喜若狂。
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用食指在他的前襟上划拉着圈子,“嗯嗯,怀意待我真好……”
他再次慎之又慎地问她:“野鱼,你当真不会后悔吗?”
两个人的声息渐渐平复后,叶棘却有了些与之前不同的想法。
事已至此,她倒不是觉得大失所望,不过与自己的幻想确是大相径庭。
那些被夫君打得半死不活,还是死活不肯放手的妇人常说夫君让人又爱又恨,是决计不能离开的。
说得好像今日没有男人,明日就要暴毙似的。
她还以为是多么神魂颠倒的滋味,心里盘算着若果真如此,就趁着家主还天高皇帝远,多睡牧碧虚些时日。
如今亲身体会了一遭,离“欲仙欲死”还差得很远。
现在她可谓是付出了十分的努力,遭了十二分的罪,得了一分的趣儿。
无论怎么看,她都亏大发了。
唯一还能安慰自己的地方,便是牧碧虚这一身美貌皮囊了,也算聊以回本罢。
于是叶棘又提到了两人的“前缘”——
“怀意,你我相识本是孽缘一场,如今我已实现心中夙愿……”独拥公子一宿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犯不着宿宿都深受其害。
听她忧思,牧碧虚也沉默了一阵。
“野鱼,你所说的孽缘……”仔细斟酌,‘孽缘’之说也未必不作数,“你的父亲因我伯父被刺而受发落,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你我也算是家恨世仇。”
叶棘没有想到牧碧虚如此上道,居然毫不避讳地摊开直说。
看来男人满足了短暂的一夕欢愉后,计较得失的理智就开始回笼了,再自恃悲天悯人的男人也一样……
牧碧虚又道:“今昔你既然同我在一起,我们作为家族薪火承继的传人,理应冰释前嫌,化解宿怨。霍伯父在天有灵,想必也会再无遗憾。”
咦?叶棘惊觉牧碧虚的说辞仿佛与她预先的方向严重偏航。
看来她还是太小看牧小公子这张佛光普照、舍利四溅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