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牧府的小公子

  • 牧鱼记
  • 夜沙灯
  • 2690字
  • 2023-09-22 17:54:28

末冬时节积雪未消,淡烟衰草中仍弥漫着一股料峭的寒意。

傲霜尤挂枝头,老树皴裂的皮下已隐隐透出即将冒头的绿芽。

两辆双辔四轮马车正“嘚嘚”地走在官道上,霍然马嘶车驻,似是遇到了障碍。

车夫口中作“欤——”声安抚马儿,腰间挎刀的侍卫栾谷从车内探出身来。

七八个全装武侯从道路两侧缓缓策马驰来,或手持槊矛,或横陌刀,或背负弓箭。

为首的武侯眼神落在马车两角的虎纹徽记銮铃上,将来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口气温和有礼,“车中是牧相府中贵人?”

“此乃牧府小公子牧碧虚之舆驾,”栾谷向前方查验的武侯们拱手作了个礼,“不知各位大人在此设立关卡,是有何公干?”

牧府家主牧浩荡乃是当朝宰相鳌头,三省宰相虽有六人之多,唯他是圣人座下的第一肱股之臣。其余五位宰相都尊他马首是瞻,这位牧府小公子也轻易得罪不得。

“今日大梵音寺有盗贼窃进,住持唯恐惊动佛骨,派人严加查验,并未发现有供奉之物遗漏。为求周妥,主持差人急报我们在此设立查验关卡,提醒各位贵人注意行囊,避免宵小之徒的潜入。”

他们原则上要对过往车辆一一查验,不过面对这些名公巨卿的香车宝马,亦是不敢轻易冲撞冒犯。

靠后的马车中传来一个清若天籁的声音,“各位武侯辛苦,一路上我们并未遇见异样。”

武侯毕恭毕敬地向马车方向行了个叉手礼,“扰了小公子行程,还请勿怪罪。”

他倏尔想起一事,“佛骨放在塔中并无遗失,倒是贵府所供奉的龛位……似乎被人挪动过。”

栾谷跳将下来,疾行至马车窗畔,低声问道:“公子,可需要我回大梵音寺一趟?”

牧碧虚轻声道:“不必,我从往生殿中出来不久,兴许是祈福时不意触碰。”

得了他的示意,栾谷将银铤递送到前方武侯们的手中,“各位大人费心了。”

收了牧府小公子的谢礼,武侯立时挪开路障,分立两排目送他离去。

“牧公子路上小心。”

车马开拔后,那一丁点小小的响动就此泯灭,马车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寂静。

厢内高阔,外饰简洁,内里却毫不含糊。

足下垫着厚可盈指的柔软羊毛,裘皮毛针绵密,几乎覆盖住了整个底座。香囊高悬于帷顶,淡淡的幽香萦绕在整个车内。

一只手从底座下方伸出,轻轻拨开裘皮一缝。

叶棘向外望去,大梵音寺距离凤京城三十余里,有不少是小有起伏的低山坡路,马儿却走得相当平缓,坐在车中并不颠簸。

她悄悄地探出半个头来,仰头看了看车中那一动不动的男子。

他盘腿而坐,双手交叠合印如托宝塔状,眼睛上却系着一条黑色暗纹的缎带。

叶棘屏气凝神,惊无声息地从他的腿下爬出。

哪怕被缎带遮住了小半张脸,也无法掩住他的俊美,倒横增了几分幽深神秘。

这位公子鼻挺如山,面如冠玉,如此国色天香,只可惜瞽了。真是天妒英才,人难十全十美啊。

叶棘伸出手在那牧小公子面前晃了晃,见他并无反应,这才放心地往窗棂旁爬去,她慢慢地挨到了窗棂,准备掀开厚厚的暖帘,从隙口中跃出。

孰知手指才卷起暖帘一角,方才那只还虚虚托住不存在宝塔的手,突然并出三指钳住了她的手腕。

叶棘心中一惊,第一想法却不是扭手就逃,而是遽然探出另一只还未受到钳制的手,蓦地将那位牧小公子覆眼的黑缎给勾了下来。

就在缎带落下的霎时,他的眸子似乎因为不习惯强光的刺激而微微眯起,旋即又复睁开。

一时间如万千璀璨的星辰落入眼中,蔽日雾气为风吹散,倒映出叶棘小小的身影。

牧碧虚不躲不避,只是轻轻一剪,就将她反手压在了自己的膝下,活像她跪在地毯上主动负荆请罪的模样。

叶棘本以为这位牧公子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瞎子,没想到他出手轻快,在宽阔的马车中无甚响动,轻而易举地就将她钳得动弹不得。

很显然他非但不是瞎子,反倒视力相当清明。

“姑娘在马车中藏了一路,可是武侯要找的人?”牧碧虚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泰然若素的少女,她圆圆的眼睛中一双瞳子漆如点墨,面庞带着一点儿孩童般的稚气,嘴唇微嘟下巴尖尖。

业已被他制住,神情却并不十分慌张,反过头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在他脸上打转,“公子如果怀疑我是在大梵音寺中作乱的盗贼,为何刚才不在方才将我交给几位武侯?”

单看长相,大约会觉得这少女稚弱可欺。

然听她声音,观其神态,却知道这少女颇历世情,并不十分年幼。

牧碧虚无偏无倚地道:“武侯既说并未损失财物,便无从断定盗贼真有其人。”

如果将这妙龄少女交给几位武侯,此时离凤京城尚且有一段距离,焉知她落到五大三粗的武侯手中会有什么遭遇?

近年来天下重定,不时有山贼流窜作乱。乱世治重典,朝纲常有些矫枉过正的倾向,遇有风吹草动则紧张不已,为了杀一儆百,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屈打成招,含冤下狱者也不在少数。

真相不明,他自然不会轻而易举地暴露这位少女。

“牧公子真是一位大善人……”叶棘眨巴着黑色的眼眸,目光直白得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牧碧虚的脸庞。

“尝闻牧公子兰阶玉树,学识渊海,今日特意到大梵音寺进香,想要聆听牧公子的经课。没能够见到公子讲经英姿,反倒不小心上错了马车,再醒来时已是冒犯了贵人。”

达官显宦、衮衮诸公的车马各悬有家徽銮铃,且与寻常人家分地放置,由专人看管。

这位少女不但上了车,还敛声息语地藏在底座下,实在很难用无心之失来开脱。

牧碧虚生性温和随缘,想来她许是有隐瞒为难之处,也不愿细细深究旁生枝节,“待顺路回到凤京城,姑娘便与牧某分道扬镳罢。”

眼见上了官道,离凤京城越来越近,已经进入了都城的外廓。

用眼神吸食了他一路美色的叶棘陡然出声:“牧公子……我与你早有前缘。”

这样的话,牧碧虚廿年有二来不知道听各路妄图爬床的女子说了多少次。

他只是淡淡一笑,“那姑娘可要与我好生分说分说。”

他是去年科考的二甲进士,等了一年的候补,即将官授台中侍御史,责复审行狱文书。

“无论姑娘与我有何前缘,牧某想必都能明辨一二。”

叶棘怔了一怔,神色中似是带了一点楚楚动人的凄惶,“你……你已不记得我了……”

牧碧虚温声道:“还请姑娘明示。”并不吃囫囵吞枣含沙射影的那一套。

少女咬了咬牙,颤声:“你真是个没良心的……”

肩膀微栗,眸含泪光,睫悬露珠,活像他是个薄情负心郎。

“既然如此,男女授受不亲,我就此拜别公子。”

牧碧虚依言放开她的手。

叶棘缓缓站起身来,牧碧虚本以为她会就此离去,便收回手,准备再度入定。

谁知叶棘却突然人影一晃,直奔他面门而来。

牧碧虚叹息一声,再度扣住了她的脉。

少女挺起的胸脯轻轻触在他的前襟上,额头离他的脸庞尚有一二分的距离。

就在流光飞电的一瞬间,叶棘仰面撅起嘴唇,似有似无地迅速从他的脸上擦过。

膏脂白滑的感觉留存于唇间,叶棘只觉得自己仿佛舔了一尊玉石雕像,竟细腻得连毛孔都感觉不到,仅有微微的人类温度让他区别于真正的玉圭。

“呀哈——”的一声,人落坠地。

她被牧碧虚手动遣送出了马车外。

叶棘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揉了揉被摔痛的臀瓣。

看来这位牧小公子不好使大套话忽悠唬弄,回去得下点功夫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