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生日的时候,大姑二姑三姑,二叔三叔都来了,他们的孩子也来了,有的兄弟姊妹连孩子都有了。四世同堂,那这就是很大很大的一家子了。表姐买来蛋糕,二姑炖菜操刀,堂哥点火放鞭炮。小孩子们院里院外一通跑,尚未患病的爷爷那时候还能笑笑。众人要给他拍照,他却怎么也不肯带上寿星帽。
爷爷生日之后,小缸子就要升初中了。可上初中意味着去外村寄宿,小缸子不想离开家,所以他不想再念书,可不念书就要种地。
种地,这对没过种地的人而言,是个抽象的词汇。
小缸子第一次去麦田,就晕倒了。一头栽在麦田里,等大人们发现送到诊所之后。小缸子也没醒过来,医生说这是比较罕见的麦芒过敏,严重的话可能就会一睡不起。这话让奶奶爷爷爹的心情都沉重无比,一个庄稼汉的儿子,对麦芒过敏,简直是命运开的一个大玩笑。
所以麦芒过敏的事,没人告知小缸子。醒来之后的小缸子生龙活虎,也不记得之前晕在地里的事。
直到多年以后,每次麦收奶奶都会催促小缸子快回家,别在地头逗留。小缸子才一点点察觉到问题,遥远的倒在麦田里的记忆再次涌现在脑海。
关于种地的记忆,开始就是这么流年不利。过程就不必多言多语,如果有人说种地是一种享受,那绝对是扯淡。你可以歌颂庄稼人,但把腿埋在麦芒里,把头扎在玉米杆间,都不是一个好的体验。不论是耕地,播种,施肥,除草,撒药,还是剪苗,灌溉。甚至秋收,都是一件极度消耗时间和精力的事情。这个过程中,你除了身体上的不适,就是日复一日机械式劳作时的精神煎熬。
小缸子想,这外地也不是不能去,这书还是先念念看吧。
可书没念好,辍学了。那个年纪,刚好是青春期的时候。
辍学之后带来的空虚如洪水猛兽。像每个青春期男孩那样,小缸子也管不住手。而且又抽烟又喝酒。可前者可比后者更容易让人上瘾多了。想象力丰富大脑活跃的小缸子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井喷着十滴血才能换一滴的生命之华。
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小缸子,本来就显老。这下可好,老上加老。
有一次一时兴起,在电视机前没有管住手,被刚刚下了工地的爹撞了个正着。爹唉声叹气,长吁短叹,颇有爷爷“啧嘶哼”的风范。
每个家长在面临孩子这种嗜好时,都是绞尽脑汁的。小缸子也感觉到了家人们的心事,但他也懒得理他们。他认为,对他这样一个身处农村,心系世界。每天幻想和电影交朋友的小年轻。未来只有三种可能性,第一,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渣男,说难听点就是三乡五里有名的淫贼。第二,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说难听点就是坊间有名的三俗作家,写出的作品通通赛《金瓶》的那种。第三,就是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渣男兼坊间有名的三俗作家。
那么这样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管不住手又怎么了?多写点文章,多谈些对象不就完了。
可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厢情愿带他去地里旁土。所谓的旁土,就是把打结的土坷垃敲碎。青春期的每年冬天,爹都会一把掀开小缸子的被褥。然后对着小缸子的光腚打招呼,说走,一起去旁土!小缸子知道这哪是什么旁土,根本就是下地之意不在土,完全就是旁敲侧击他要管住自己的手。
但碍于他懂事的早,知道不能驳家长们的好。所以看破也就没说破,他甩着镐敲在土坷垃上的时候,震得虎口发麻。只好在镐子快接触土坷垃的时候,松开掌只用指头。
虽然晚上该管不住手还是管不住,但一想到镐子震虎口的感觉,也会减少好多念头。他想,和尚们的念珠木鱼是不是一个道理,白天念珠木鱼在手,晚上累的自然管住手。
爹那不易察觉的智慧还有不少,编筐就是其中一个。
对于这种手艺,小缸子展露了巨大的兴趣,这简直就是电影中纪录片的好材料。便缠着爹让他教编筐,奶奶和爹都言辞拒绝。一幅害怕小缸子误入歧途的样子,小缸子先是觉得好笑,又是好一通解释。说自己只是觉得有意思,并非想要靠这个活一辈子。
奶奶和爹这才答应传授编筐的技艺,大人这么敏感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那可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缸子。小缸子也知道这些大人们的心里九九,他想,若是爷爷尚在,估计也会冲过来,把他正在编织的筐一脚踢走。
除了编筐还有补胎,那时候农村刚刚兴起二轮车。为了方便小缸子往返上学,所以爹也给小缸子买了辆歪斗子的自行车。
农村的路最不缺钉子荆棘玻璃渣,泄气的事常有。泄气就要补胎,补胎的时候,爹往内胎里先打了些气、然后一点一点摁到水盆里,有气泡水流的地方就是漏气之地。找到症结即可对症下药,搓皮,抹胶,沾片,烘干一气呵成。
爹的魅力只存在于编筐和补胎时,这两项是爹最不屑,也是身边人最不屑的技能,却是小缸子最为欣赏的。
小缸子想,以后做不了坊间有名的三俗作家。在路边摆个修车摊儿也不错,不开张的时候就编编筐,总之不耽误他做三乡五里有名的渣男就行。
新媒体时代初期,网络上的自媒体原创能力参差不齐。他看准时机,杀进了枪手圈。尽管代写在当时是不体面不合规的存在,现在更是如此。但小缸子聪明就聪明在大局观上。他知道这是一片待垦的蓝海,官府扶持的新行业。在这段政府社会都对新媒体保护呵护的时期里,足够他以代养笔,足够他成长了。
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啪啪敲的键盘,自己的红包自己点。但即使已经有了赚钱的生计,爹也没有理解他。
因为灯的问题,二人吵了无数次。
这已经不是节约浪费的问题。
他最理解不了的是,我理解你的不易,你的身不由己。理解你的补胎,你的编筐,你的种地,你的盖房。
可你不理解我也就算了,还总是对我仅剩的一片天地,指手画脚。每次这个念头闪出来时,他就发动所有包容来克制心中的怨气。既然前提是他理解爹,理解奶,理解爷。那就不能埋怨他们不理解他这个孙子儿子。要是埋怨了,那还是不理解。
毕竟他连自己从小就立下的志向都没告诉过家人们,每一尊刚刚新塑的小佛都是脆弱不堪经不住敲打的。如今既然佛已经塑了身,有了法力。那么自该受一些磨难挫折,他想好吧好吧,不理解就不理解吧。
可随着自我要求越来越高,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这种压力没有人可以倾诉。他一方面要保护心中的小佛,把庙糊的严严实实不给任何人窥探的机会。一方面又要把佛修的又高又大,金光闪闪。
鼻血横流的小缸子连夜写完(断绝父子关系书),发在了家族群里。没想到打磨十几年的笔力,最终还是用在了这里。
往事如风,泛起落叶的潮。他想,还是给爹一个教训就够了,倒不能真的断绝关系。
随后便起身离去,远走他乡。小缸子越过山,上了车,过了江,成了小港子。
之后不间断有亲戚来到家中探访,争执的详情讲了又讲,最后心力交瘁的奶奶唉声叹气道:
“不知道是孩儿错了,还是我这个当奶奶的错了。反正就是自己觉着的好儿,用在孩儿身上的时候吧…啧!就不对,就是不对劲。啧!老天爷呀~这是咋的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