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应物兄
- 少年相思在长安:唐代诗人的不羁人生
- 陈舞雩
- 7938字
- 2023-09-19 14:35:13
曾经的他活在盛唐,可以放肆地躺在草地上,欣赏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聆听黄鹂悦耳的歌唱。
可随着春潮带雨的打击,冲垮了曾经的静谧,大唐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在这一场狂风骤雨中长大。
再一看,所有人都发现,渡口那只无人驾驭的船,正在雨打风吹的水面上,驶向未知的远方。
一
只有我爱过人,我才写故事。
以前,我是个自私的人,从不会爱任何人。
追溯我记忆的起点,是开元盛世,那个已经逝去的盛唐时代。
那时节,盛夏的阳光汇成一束,照耀着煌煌的长安城。
我总爱懒洋洋地躺在绿茵地上,仰望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那明净如洗的湛蓝是最广阔的存在,一如当年盛唐王朝的包容。
我叫韦应物,一个用文笔记叙时代变迁的人。
开元二十五年(737),我出生在长安城南。
当时,城南有两大家族,一韦、一杜。我便出身于京兆韦氏。街头小巷有句顺口溜叫“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意思是,我们韦家与杜家,距离天子不过一尺五寸,可谓近水楼台,比如你们熟悉的杜甫大哥,便是杜氏家族的子弟。
自幼,我就站在家族的肩膀上,抬眼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前途。
十五岁时,别的孩子还在钻研诗书、进京赶考,我已在家族的庇护下,以门荫入补“三卫”,担当起了皇帝的御前侍卫。
那时,我是一地痞无赖。由于有天子和家族撑腰,我在长安街上横行霸道,无人敢惹,还结交了不少江湖亡命之徒。
要有兄弟犯了事,我都会包庇他们藏到家里,晚上则流连于青楼楚馆,甚至还勾搭过已婚的少妇。司隶们即使知晓了,也因忌惮我的身份,拿我毫无办法。
有一次,我与一个书生发生口角。
他是来京考试的学子,得知我是长安城内著名的恶少,骂我:“你不过有个好爹而已。”
我懒洋洋地歪着脑袋,语气讥诮地说:“你这是在忌妒我?”
那书生愤恨道:“可叹我十年寒窗,却依旧无法将尔绳之以法。”
我不屑道:“我家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苦读?”
在我刺耳又得意扬扬的笑声中,书生愤愤离去。后来听闻他做到了宰相,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在那些年的记忆中,似乎还有不少身影,在那个镀了金的年华隐隐闪现。
我记得,有个姓贺的白胡子老头,曾经到我家中做客,我还揪过他的胡子;有个醉鬼,一袭白衣,整日饮酒作诗,连皇帝与贵妃都对他赞不绝口;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会弹琴的王右丞,他面容清逸,风姿绰约如神明,据我父亲说,他本是天之骄子,却因世人的贪欲而跌入地狱。
我还认识些从军塞外的好友,那个姓高的家伙与我一样,也是贵族子弟,却不甘补入宫闱,反而跨马扬刀,前往东北、陇右,用手中刀剑挣功名;还有那个一从安西回来,就要拉我去喝酒的小哥,我最爱听他讲述在西域的故事,有时我甚至幻想,有朝一日我也得去他所说的那一方诡谲天地瞧上一瞧。
还有王昌龄、王之涣和他那个从南方来的农夫客人,他们友人一起写诗,我便趴在桌子底下睡觉,偶尔揉揉惺忪的睡眼,走出去,正巧撞上刚刚壮游而回的杜大哥,他的父亲刚刚去世。在不久的未来,他将孤身一人行走于倒刺遍地的荆棘丛中。
那时长安街头的小贩们无须费力就可以招揽大批的孩子去光顾他的杂货摊;那个卖珍珠的波斯大叔,白白胖胖的,总是会满面笑容地给过往的行人介绍自家的宝石货真价实;还有远从拂菻国而来的使团,经常在大街上孜孜不倦地宣传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教义。
那时候的大唐王朝歌舞升平,长安城中的欢笑声此起彼伏,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到不像话。
可直到那一天,当安禄山的曳落河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生活在大唐盛世的人们终于回想起了,那曾经一度被战争支配的恐惧。
而我,就站在韦曲的高台之上,眼睁睁看着繁华被兵戈埋葬,也只能呆若木鸡地叹上一句:“亲娘嘞,这很可能影响仕途呀。”
二
天宝十四载(755),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腰斩了记忆中那个蒸蒸日上的帝国。
起初,只是河北诸州相继沦陷,当时没人在意这场灾难,直到它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皇帝让封常清前往东都洛阳布防,之后还派出了高仙芝助战,有两位帝国将星坐镇,必能拦截住叛军的咄咄攻势。
可很快传来消息,洛阳失陷,封常清败退潼关,他与高仙芝联合上书,认为应该龟缩城内,静等战局变化。
天子轻信诬告,以“失律丧师”之罪将封常清、高仙芝斩首军中,又派出另一位大将哥舒翰镇守潼关。
不久,叛贼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这记巴掌狠狠地扇在了皇帝的脸上,也扇在了每个大唐人的脸上。
不承想,在灵宝一战,哥舒翰中伏,几乎全军覆没,曾经在帝国边野立下赫赫战功的三位将星,在数月之间,竟接连陨落,再也无人可以护佑我们的大唐。
叛军破了潼关,眼见长安城朝不保夕,天子前一天还嚷嚷要御驾亲征,誓与长安共存亡。可当天晚上,他就收拢一批心腹,悄悄地逃往了巴蜀。
我那几日受了风寒,在家中养病,故而没与天子一同逃亡。
于是,我也就亲身经历了那一天。
那一天,叛军的铁骑踏碎了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紧接着连大地都在铁马争鸣下震颤不已。
他们狂妄地闯入街市,为首的铺开纸张,开始按图索骥地抓人,皇族、勋贵、官宦,只要是与大唐站一边的,都纷纷摁在闹市斩首示众。
直到有贼兵开始强抢民女,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控。
我看着那些无法无天的贼人,眼中映照的却是曾经那个飞扬跋扈的自己,那些过往的画面,如同激流一般冲撞着我堵塞的胸口,痛楚明明是迟钝地泛上来,却又锐利得不像话。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曾经的自己是那么令人讨厌。那些趾高气扬的神态,以及高昂清脆的叫嚷声仿佛只是一场梦,当梦宣布终结的时候,原来的韦应物也就死了。
我们韦氏毕竟也算关中阀阅,叛军不敢招惹太过,是以逃过此劫。但那几日,族中老人严令韦家子弟不准外出,有好几次,有贼兵在韦曲附近徘徊,一度让整个家族心惊胆战。
我一直藏在家中,耳闻的一切都在终结,眼前看到的都走向毁灭,那年的那场大火烧尽了长安,也烧尽了曾经那个荒唐年少的我。
那天,我看到了流落街头的杜大哥。
他告诉我:“太子在灵武登基,成了新的天子,还召集了军队前来收复长安。”
我的心中又燃起希望,这些日子我一直被困在家中,那种窒息般的压抑冲击着我全身的血管,却又找不到出口,像压在半空的厚重火山灰一样,只等着一个倾泻口。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
至德元载(756),前来收复长安的四万余义军,在陈涛斜被叛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贼兵唱着胡歌,得意扬扬地归来,每个长安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阴霾四合,窒息般的绝望笼罩了整个天空。
很快,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谋害。安庆绪全无顾忌,长安的叛军也开始荼毒我们韦家。
我难以忘记那一日,族老奄奄一息,无数族人在火海中奔走哀号,有小孩绝望地呼喊着母亲的名字,可随即就被来抢夺财物的贼兵一刀杀死。屹立关陇七百年的韦家,在这一刻走向了毁灭。
我躲在床下,亲眼见证了族人一个又一个地倒在血泊中。最终,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恶少韦应物,跪在满地的狼藉上狠狠流泪、号啕大哭。
就是在那时候,元苹走进了我的世界。
元苹,字佛力,她家与我家是世交。
此次京兆韦氏遭难,她奉父亲的命令前来查看。在韦家废宅的角落,她捡走了不言不语、静等死亡的我。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被划烂了心脏的委屈在那一刻倾泻而出,她就温柔地抚摸我的背,问:“如果时间重来一遍,你会怎么选择?”
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蔓爬过生命的惨烈,拾起了丢弃的尊严。
那年她十六岁,还是个及笄少女,却愿意嫁给这个劣迹斑斑、一无是处的我。
我受宠若惊,不安地说:“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
可她只是看着我,那眼神不是炽烈,也不是含蓄,更不是需要仰望追逐的爱慕,而是纯粹到几乎让人落泪的温柔。
那年,我与元苹完婚,她成为我第二段人生中的救赎。
她告诉我:“你应该去认真读书。”
这句曾经被我无数次嗤之以鼻的话,如今我竟然默默地接受了。
想必这就是成长,也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三
至德二载(757),收复两京的战役打响。
唐肃宗以长子广平王李俶为大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连同从回纥借来的四千精骑,进兵长安西郊,而驻地,就在我们韦曲西南的神禾原。
历经半日激战,唐军成功赶走叛军后次日入城,收复了沦陷长达一年多的长安城。那一刻,老百姓们夹道欢迎,我更是混在人群中涕泗交流。
唐军在长安停留了三日,再度向东进发,连下潼关、华阴、弘农,随后在陕城一战,借来的回纥骑兵冲垮敌军方阵,叛军大败。夜里,安庆绪逃亡邺城,东都洛阳也被我军顺利光复。
而借兵回纥的代价,就是皇帝曾经许诺给回纥可汗的: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在长安光复之时回纥兵就想“如约”劫掠,是在广平王的恳求下,长安百姓这才幸免于难的。
乾元元年(758),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位节度使讨伐盘踞在邺城的安庆绪,但这次掌握军权的,却不是德高望重的郭子仪,也不是皇室贵胄的广平王,反倒是大宦官鱼朝恩。
九大节度使本就面和心不和,如今还让一介宦官统驭全局,军心自然是一盘散沙。
果然,九大节度使围攻邺城累月不下,河北的史思明发兵来救,让我军处处被动,最终不得不退出河北地区,大好形势,竟在一个宦官的搅局下毁于一旦。
朝廷内,大宦官李辅国把持住朝政,郭子仪很快下野失势,军心涣散,而盛唐最后的将星,号称“尽得王忠嗣兵法真传”的战神李光弼,也因是契丹人的缘故,而遭受了猜忌,前线军队此刻已尽为宦官鱼朝恩掌控。
半年后,史思明代安庆绪而立,带领叛军卷土重来,猛攻洛阳城,李光弼只好退守河阳,疏散洛阳百姓,把东都再次拱手相让。
正与当年太上皇因洛阳沦陷而利令智昏,迫使哥舒翰出击导致大败一样。如今洛阳得而复失,大宦官鱼朝恩再次催促李光弼进兵,结果在北邙山被史思明打得大败而归。
正当长安再次人心惶惶之时,可能是天佑大唐,史思明之子史朝义杀父自立,叛军发生内讧,再也无精力向西图谋,这给了大唐宝贵的喘息之机。
宝应元年(762),太上皇李隆基、皇帝李亨先后驾崩。曾经的广平王李俶改名李豫,在长安即位,成为大唐王朝的新一任领导人。
新皇登基不久,便让其子李适为天下兵马元帅,以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为副帅,会同回纥援兵,共计十万大军向洛阳进发,一路所向披靡,三次会战,打得史朝义丢盔弃甲,亡命范阳。
这时,代宗再次向河北叛将申明,只要现在归顺朝廷,就可以既往不咎。
这一怀柔策略,让史朝义彻底走投无路,于林中自缢死,最后被手下李怀仙向朝廷献上其首级。至此,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宣告了它的结束。
传信的差役使入长安,皇帝向天下人宣布了这个喜讯。
在片刻的安静后,全城的百姓猛然爆发出欢笑声。
街道上的人开始奔走欢呼、放声呐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相拥而哭。老人安下心来,感慨这天下太平来之不易;有女人泪流满面,她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孩也奶声奶气地说:“胜啦,胜啦!”
我想起昔日的盛世烟云,而如今一晃,十载匆匆而过。
此时的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可在那天我却忽然想到很多人,那些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的人。
爱喝酒的醉鬼,因为站错队险些丧命,后来死在了当涂;那个爱弹琴的王右丞被叛军裹挟,做了贰臣,虽说反正了,可他再也没原谅过自己,最后在家中郁郁而终;当年那个从军边野的小高,在战后一飞冲天,成了封疆大吏;从安西回来的小哥,因仕途不顺,辗转各地;至于杜大哥,我早已失去了他的消息,不知是否尚在人间。
曾经的长安是我们的纽带,带给我们相遇和快乐,这真的是很珍贵的缘分,可谁也不能预见将来,未曾料想到会出现那样一场改变所有人命运轨迹的惊天动乱。
可你们,却真实地存在我的记忆里。那样活生生的,不管离开的时间长或短,都无法磨灭掉。
我也在这迷途中走着,不想知道终点是怎样的,我无法停下也不能停下,不能有空隙去分神想别的事情。直到我看见遮天蔽日的石碑排向地平线的尽头,我哭了,那些曾经的面孔,以及后来都无法记得的名字,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老了,有些年华也一去不复返了。
可你们记忆中,那个曾经荒唐年少的孩子,已在光与暗、爱与恨、悲与喜中,逐渐成为朝向阳光生长的花朵。
他在长安,等着你们回来。
四
广德元年(763),我再次步入仕途,担任洛阳丞。
那个掩埋在土壤深处的火种,在经历了一季荒芜后,终将熊熊燃烧、光耀四方。
可彼时的大唐局势,却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
安史之乱的爆发,让朝廷调回了镇守安西、陇右的地方军回援内地,给了吐蕃可乘之机,在吐蕃军团的频频进攻下,河湟故地沦陷,安西四镇也断了联。
就在安史之乱平定的当年,吐蕃、回鹘联军入寇,天子逃往陕州避难,我带着元苹藏匿在深山巨谷中。吐蕃破长安,在城内纵兵劫掠,此刻的我才意识到,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时皇帝终于想起了被罢免多时的郭子仪,在郭子仪组织的反击下,吐蕃人退出长安,百姓们回到城内,看到的是燃烧过后的一片狼藉。
而当初皇帝为了尽早诛灭史朝义,允许了对河北叛将既往不咎,还让他们统率原有兵马,继续掌管所治州县。
可这一政策的弊病很快显现出来,当时安禄山的故地被分为三块,即范阳、魏博、成德三大军区,这也就是后来在中晚唐成为“帝国毒瘤”的河朔三镇。
河朔的三大叛将,虽在名义上接受了中央的招安,可在境内却犹如独立的小王国,他们放榜招徕安史叛军的余党,自行任命境内的大小官吏,州县的钱粮赋税也从不上缴,魏博节度使还公然给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修建祠堂,称他们为“四圣”。
可皇帝由于天下初安、百废待兴,又要应对吐蕃寇边,不得不对河朔三镇的逆反行为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的仕途,也一如大唐的国运般跌宕起伏。毕竟,往事种种不是一句从头来过就可以一笔勾销的,浪子回头,谈何容易?
我知道同僚为什么会讨厌我,他们对我的厌恶甚至都懒得伪装,是一种堂而皇之的情绪。这种氛围在我的仕途生涯中无处不在,稍一松懈,它就会钻进我的心里,而后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厌、茫然、愧疚慢慢地占据着我的心,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曾经的我太过滑稽可笑,这是我的罪过,所以,在每个人的眼中我都还是那个仗势欺人的恶少,现在落魄了,当然要踩上几脚,再吐上几口痰!
那些眼神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曾经的经历是多么不堪,多么令人作呕。
只有元苹陪伴在我身边,也许在别人眼里,我活该赤身堕入地狱被黑暗吞噬,可她却愿意舍弃追逐光明而与我同行,再没有尽头的路都会陪我走上千千万万遍。
她会反复告诉我,让我不要害怕,在每个我感觉不安的夜晚,她都会紧紧地抱住我,抹去我愧疚的眼泪,说:“快睡吧,别想那么多。”
直到那天,我见到那个有藩镇背景的士兵欺凌弱小,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往日种种,少年时我嚣张跋扈的脸与那个士兵的脸重合,我冲上前制止住了对方,当场将其惩办,谁的面子也没给。
那次,我向所有人证明了我自己,可也因此而丢了官职,闲居在洛阳。
元苹从来没有因此而对我生气,反而很开心地跟我说:“你做得很对,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终于明白,过去其实早就被时间和血液覆盖,积压于大海深处成为化石,跨越了生命的腐朽。那一刻,我像获得新生般如释重负,苦海无边,你若愿回头,总会有个岸边供你去休憩。
大历十一年(776),就在我苦尽甘来,担任高陵宰后不久,她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晚我梦到了她,她在梦里对我微笑,对我说再见,这让我忽然想起那日我离开时,她也是那样对我挥手,轻轻地说着再见。
第二天醒来,我一整天都心有余悸。我连忙交代好官家的事,赶回韦曲老家,得到的却是突如其来的噩耗,那个能让我内心得到安宁的人,能让我在每个噩梦后可以笑出来的人,她不要我了。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韦应物《寄李儋元锡》
老实说,该如何对不想说再见的人说再见,我并不清楚。只是在失去了想要守护的人后,这奈落底、黄泉路,我又该往何处安身立命?
浮云游弋而过,我躺在绿茵地上,却发现太阳橘黄的光流呈网状铺张,倏然遮去满天的莹蓝。
我一直觉得这片绿茵还留在这里是一个奇迹,仿佛不经意间就已经走过,等到回头看才发现,原来已经走了那么远。曾经那个包容一切的盛唐走了,那个只包容我一人的元苹也走了。
仔细去想,原来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场离别。以前以为经久不息的美好时光,那些说着不离不弃的人,慢慢地,全都走丢了。
五
建中四年(783),我改任滁州刺史。
这一年,淮西镇的李希烈勾结河朔三镇,掀起叛乱。我从长安赴洛阳的途中,见到百姓为了躲避战乱,成群结队地四处流亡。
有一妇人带着一个小儿,在人流中艰难跋涉,很快被人冲散。我在车上看到,命仆人过去帮一把,对方温言感谢,我见她谈吐不凡,不似寻常人家,便与她一番交谈,才知这妇人出身范阳卢氏,乃五姓七宗之一,论门第还在我京兆韦氏之上。故邀请他们上车,载了他们一程。
途中,我看向妇人的儿子,不知怎的想起了我的诸友,于是赋诗一首,准备到洛阳让信使递去。
殊不知待落笔后,那少儿却伸过头来,看得入神,我便问他:“你能看得懂吗?”
孩子点头,居然还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云树怆重叠,烟波念还期。
相敦在勤事,海内方劳师。
——韦应物《寄大梁诸友》(节选)
这孩子念完还感叹一句:“先生果然大才,落笔这一句,足以留名千古。”
我看他小大人似的口气,不由得生起几分欣喜,问他名字:“小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孩子起身,很是稚嫩地行了个礼,答道:“小子姓柳,名宗元。”
贞元三年(787),我入朝任左司郎中。
那年,我与好友孟郊在郊外游玩,他非要给我引见一友人。
这让我一度意外,因为我印象中的孟郊是个落落寡合的人,几乎没什么朋友,他能给我引见什么人?
直到行至一处寺庙,却见一少年,正在凝神写文。
我静悄悄地摸到旁边,看到文章,忍不住称奇:“这等笔力,可比那所谓的‘大历十才子’要强上许多。”
少年这才发现了我,起身向我行礼。
孟郊凑过来,笑说:“这便是我向你引见的小友,真可谓文采斐然呢。”
我也向少年还了个礼,“敢问小友名讳?”
少年礼貌答道:“小生韩愈,字退之。”
次年,我改任苏州刺史,得以前往江南水乡。
在行船途中,与我同行的有个小伙子,正眉飞色舞地在和大人们探讨国家大事。
他张口宫市宦官、心腹之患,闭口藩镇之乱、肘腋毒瘤,唬得船客连连惊叹。
我低声问旁人:“这少年是何人?”
那人显然见怪不怪,笑答:“他姓刘,名禹锡,可是个狂妄的小伙子呢。”
我心领神会地说:“这点我看出来了。”
在苏州的这几年刺史生涯,我最喜欢的就是与江南名流开办宴会,诗酒相伴,好不风流。
贞元五年(789),恰逢文坛大诗人顾况被贬为饶州司户,途经苏州。我与他饮酒唱和,互相对诗,几个回合下来,顾况不敌,可还不服输地说:“我前年在京城识得一少年,文采惊艳,若他在,定可胜汝。”
说起少年、长安、文采惊艳,这几个关键词拼接起来,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韩愈的面容来。
我便问:“你口中的少年,可是姓韩?”
顾况连连摇头道:“什么姓韩?那少年的名字古怪得很,姓白,你猜叫什么?哈哈哈哈……”
贞元七年(791),我卸任苏州刺史,却迟迟没有得到新的任命。
这些年,我为官几乎没攒下什么钱,连返回长安的路费都凑不出,索性就寄居在苏州永定寺。最后的那些时光,我总是回想起少年时的自己,面对着西北的方向望穿秋水。
十几年前,我在平康坊的低迷中横行霸道;十几年后,我在永定寺的夕阳下晨钟暮鼓。
十几年前,我在长安人的畏惧中趾高气扬;十几年后,我在苏州百姓的心中永垂不朽。
当年大唐的一场动乱,带走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却还给历史一个为民做主的清官。
或许在百年后,人们都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间炼狱,却不知道有那样一个涅槃的少年,他在多舛的命途中成长为男人,以神圣的姿态,决绝地撑起了一片天空。
韦应物变了,盛唐也变了,历史兜兜转转走向了中唐时代,而这一转折,其实就藏在他的一首诗中: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曾经的他活在盛唐,可以放肆地躺在草地上,欣赏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聆听黄鹂悦耳的歌唱。
可随着春潮带雨的打击,冲垮了曾经的静谧,大唐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在这一场狂风骤雨中长大。
再一看,所有人都发现,渡口那只无人驾驭的船,正在雨打风吹的水面上,驶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