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让他去带回‘神匠’的。”
五楼成瘾医学科室内,不请自来的疗养院院长站在壁橱前用火钳捡起一块木炭,小心的把它填进一旁的香炉里。
细碎的火星纷飞,衬得他的脸忽暗忽亮。
在火钳的拨弄下,狻猊吐雾样式的香炉烧得通红,香炉里面则是来自次大陆的风痂草籽。
这种稀少的超凡材料在被点燃后能够平缓灵性,修复灵伤,对于因为修行出了岔子或者与人争斗留下病根的超凡者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所以在奥特兰德的黑市上向来是有价无市,只有少数几个拥有港口的势力才有稳定的进货渠道。
而院长刚刚踏入超凡的世界不久,对待这些东西还处于一个理论大于实操的阶段,所以控制火候的样子显得格外小心,以至于在商讨性命攸关的事情时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奥比恩医生对此却毫不在意,他一边敲打着铜质的打字机,一边头也不抬地询问院长孔波雷:
“所以我交给你的圣骸钉都给他用上了吗?十三枚少一枚都不行,一个曾经是【完人】甚至是即将抵达【天地铜炉】阶段的超凡者,即使跌落境界了,也不是我们两个勉强摸到【真名】阶梯的小人物能随意摆布的。”
孔波雷·斑布没有回答合作伙伴的问题,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观望了一会香炉的炉火,这才放下了手里的火钳。
他直起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踱步到奥比恩身前,随手拿起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凑到眼前,端详起来:
“你好像并不生气?”
奥比恩没有理睬院长,只是扶了扶脖子上的猪脸面具,沉默不语。
孔波雷有些无趣,转头向奥比恩抱怨道:
“奥比恩,你知道吗,当我还是人类时,根本不会想到要去记忆一个苹果是什么味道。”
“可是现在的我却会不断去猜、去回忆这究竟是什么味道的。可惜,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去体会它的滋味了。”
“真是可惜。”
“所以你后悔了?”
奥比恩推回打字机的控制杆,打下新的一行字,然后淡淡地说道:
“别这样,院长先生,您的妻儿要是知道您居然会因为区区一个苹果而感到后悔,一定会在地底下落泪的。”
“呵呵,”孔波雷没有在意奥比恩的冒犯,反而轻笑出声,“不,我完全不后悔,这样一幅强大而年轻的肉体才是我所渴求的。”
“我真正后悔的是没有多生几个孩子,以至于转换仪式没有达到绝对的完美。”孔波雷耸耸肩,全然没有亲手杀死妻儿的愧疚。
他丢下了手中的苹果,就像是丢下了过往的人生,血色闪过,苹果化作一滩灰烬,堆在了他的脚边。
接着,孔波雷抚了抚变得有些褶皱的礼服,负手踱步到书架前,欣赏起了奥比恩的收藏品。
书架上的并不是什么古董摆件,而是一个个装满了生物组织的玻璃瓶。它们被奥比恩按照大小顺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架的格子上,每一个棱角都对齐在统一的水平线上,惊悚中又透着一丝怪诞的美感。
院长显然是能欣赏这种美的人。
灯光打在圆柱形的玻璃瓶上,扭曲了院长的面容,他盯着里面的生物组织,用有些痴迷的语气对奥比恩说:
“我的主任,我的左右手,我的好伙计!”
“你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人类的肢体断面会这么的充满美感,哦我的天哪,瞧瞧这动人的神经系统,我光是看着这些小可爱们就快要醉倒了。”
“可以送我几个吗,”院长朝着奥比恩眨眨眼,“我想把它们摆在我的办公桌上。”
奥比恩抽出了打满了的纸张,叹了口气:
“院长先生,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今夜过后,整座伊丽莎白疗养院都会化作一片废墟。”
“到时候,包括你那个装满了赝品古董的办公室和那个浮夸的红木办公桌都会变成一滩灰烬。”
“另外,”奥比恩站起身,把记录整理成册,放进早已打开的行李箱内,讥笑道: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自从你转化为血族之后,越来越变态了。”
院长像是被噎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的转过头,用近乎咏叹调的语气叫道:
“你?奥比恩?你说我变态?”
“我的上帝啊,要不要谈一谈你书柜背后藏着的那个密室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要不要再看看你对我们可怜的司机先生都做了什么?那个可怜虫可是到现在都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叫做雷蒙的来自日不落的黑帮移民呐。”
“我们俩,到底谁更变态一些?”
奥比恩却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你说的这些事情是我的爱好,更是我的工作,而这意味着这些都只是我的常态。”
“而你,现在更像一个磕嗨了的瘾君子,在致幻剂的作用下撕破了自己那体面的外皮,不仅冲动而且太难看了。”
“不得不说,我有些后悔把你介绍给林彻氏族的那些贵族老爷们了。”
说到这里奥比恩停顿了片刻,不过不是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分了,而是固定在脖子上的面具组件拆卸起来实在是有些费劲。
——全覆盖式的猪脸面具因为奥比恩的发力而不断抖动,猪鼻子一跳一跳的,显得有些滑稽。
“那些自诩贵族的吸血鬼最喜欢看正常人堕落成他们的样子,但我还是更愿意和之前那个虽然老迈但是相当精明的院长合作,而不是眼前这个扭捏作态的孔波雷。”
院长眯了眯眼睛,笑了:“我就说你应该是生气了。”
“我从未说过我没有生气,事实上,现在的我非常愤怒。”
奥比恩终于摘下面具,凝视着面具正面那张猪脸,开口说道:
“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派遣亚伯去完成这么惊险的任务,但是如果不是我提前在亚伯身上刻印了第二套术式,我们筹备了那么久的计划很可能就此功亏一篑。”
“对此你是否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是说你已经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踢开我独自完成仪式,现在要准备下手了?”
问完,奥比恩十指交叉,定定地看着孔波雷。
院长拄着文明杖,沉默片刻,礼服的衣摆无风自动:
“解释什么?解释一下为什么仪式祭品里会有一头获得白疤称号的狼人?”
“还是说他的【真名】基准不是狩猎和杀戮而是打毛衣?”
“是不是要到最后仪式开始了,我才会知道原来有那么一位血族天敌蹲在阴影里一直注视着我?”
“你太傲慢了,奥比。”以奥比恩的昵称结尾,院长毫不犹豫地举起文明杖,然后猛得敲击地板,震碎地板上那像是装饰花纹一样的阵法的同时,数道血液和粘液组成的利刃毫无保留的向奥比恩冲去。
奥比恩并没有感到惊慌失措,只是简单拉过摆在桌上的石雕摆件,手指挥舞注入灵性,接着,办公室内,四面八方响起了一声声唳叫,有模糊的幻影扑打着翅膀,贪婪地盯着站在房间中心的院长。
那激射出去的液体利刃也在无形的声波下炸开,变成了四散的水珠。
地板还在震颤。
一击不中的院长连续敲打着地面,几道巨蟒一样的血影从他的影子之中蜿蜒而出,黏稠的血浆拉出了一道道形同蠕虫的血丝。
奥比恩依然不为所动,扭转石雕的方向,对准合适的星位。
于是来自高陆的原始图腾在仇寇的驱使下,不得不重现旧日的光彩——那些虚幻的影子逐渐凝实起来,从外观上看,是一群长着两个脑袋的巨鸟。它们其中一个头是放大了的秃鹫,另一个却是被割掉头皮的人头,血红色的舌头自人嘴里吐出,又被秃鹫的喙啄食。
于是愈发凄厉的哀嚎从幻影中走向现实,化作真实不虚的力量轰击到院长的身上。
院长周身舞动的血蟒只能勉强防御住附近一米的范围,细小的破口不断出现在院长那一身考究的礼服上,撕拉作响。
眼看虎视眈眈的魔鸟就要一拥而上撕碎院长,一阵敲门声搅乱了剑拔弩张的局势,两人的隔空交手就此暂停。
院长举手示意,率先收起了血蟒,腥臭的血液分成几股自他的皮肤表面返回体内,皮肤上偶尔窜出几张像是七鳃鳗口器一样的嘴,它们之间彼此互相撕咬,争夺血液的归向。
奥比恩也摁下了图腾灵光,目光有些闪烁:“你故意的?”
院长没有回答,只是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耸了耸肩:“我只是让她们这个时候来这里送样东西而已。”
而随着院长接下来的一声请进,两个脚踩黑色高跟鞋,身穿白色丝袜和荷叶护士裙的护士小姐,推着一座衣架进了办公室,衣架上挂着一件崭新的黑色礼服。
同时,还有两把九成新的温彻斯特霰弹枪。
院长笑着说完谢谢后,两名护士一言不发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而此刻才看清她们面容的奥比恩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好吧,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异类了。”
奥比恩看着两个护士那各自洞开的胸口,12对刺破肌肉皮肤的肋骨像牙齿一样左右开合,扭曲蠕动的肠胃像舌头吐了出来,在空气中搜寻信息,不由得有些感慨:
“我记得你的【爵位】还只是男爵吧,这么早就开始制造这种仆从,你的【长辈】居然应许了?”
院长换上提前准备好的新礼服,不紧不慢的回复道:“准确的说我只是准男爵而已。没有得见【真名】的子嗣即使再受宠也不能成为真正的男爵,这是刻在我们血液中不可违抗的【戒律】。”
“我以为你知道的。”院长朝着奥比恩挑了挑眉,“而且这不是你以为的血仆哦。”
“是食尸鬼。”
奥比恩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转化的血系居然能觉醒这种术式?”
“老实说我也没有想到,但是不得不说,这种具有感染性质的能力确实不赖,尤其是在计划还不完美的时候。”院长轻笑道。
“所以……你把亚伯支出去原因其实是为了感染他?”奥比恩拍了拍手以示不屑,“那我得说,你的神秘学老师一定是个庸才,你身上的戒律还不足以压倒他身上的刻印——低级别的神秘在更高位阶的神秘面前将变得一无是处。”
“雷蒙,还是叫他雷蒙吧,你给他取的那个名字总让我害怕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跳出一队异端审判所的惩戒骑士。”院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继续说道,“事实上恰恰相反,我让他出去是为了保住他。”
“整所疗养院,已经没有活人了。”
奥比恩豁然起身,盯住院长:“孔波雷,你疯了吗!这么做只会招来至高太阳的牧师和内务部的猎犬,你以为林彻氏族会允许你这么干吗?”
“谁说我需要他们的允许了?”院长有些奇怪的看着奥比恩,“他们资助你完成了研究,扶持我获得了超凡,于是我们就要把最终的成果都交给他们?”
“不会吧,你会这么想吗?会的话,那头狼人又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个意外!狼人变身之前根本没法靠常规的手段检测出来,那个时候祭品那么稀缺,我怎么可能去细细分辨,再说他已经死了,我……”
院长抬起手掌然后向下压了压:
“好了好了,这一套拿来骗骗上头的大人物们也就算了,我们俩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知道你想干嘛。”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现在,我已经证明了我有分一杯羹的能力,至于要不要合作,随你。”
奥比恩脸上有些阴晴不定,许久后才说道:
“那么感染疗养院的意义呢?原本一场大火就能解决问题,现在你制造了一整个疗养院的食尸鬼,各方势力一定会把目光都集中到这儿的。”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绣衣卫的玄女可还在天上飞着呢。”
对于这个问题,院长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起了奥比恩:
“你还记得当时疗养院里的工作人员是怎么传说你的面具的吗?”
“嗯?”奥比恩有些不明白院长为什么突然旧事重提。
“一开始人人都知道你的脸因为一场火灾而毁容了,所以不得不佩戴面具,这是你写在简历里的回答,只有伊丽莎白愿意接纳你这种人。”
“但是之后呢,一个新的说法占据了市场——奥比恩医生的父母无视了主的律法而诞下了你,于是你被神明所不喜。
而那个巨大的猪头面具其实是为了容纳你那因为遭受了诅咒而变得畸形且臃肿的五官。”
院长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从桌上的面具移到了奥比恩的脸上:“我们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可是它还是成为了大家私下里更愿意相信的‘真相’。”
“为什么?”
奥比恩像是明白了什么,坐了下来,点了点头:
“因为这个说法满足了大众的窥私欲和阴暗面,足够离奇,但确实有理。”
“而那些聪明一点的或者见识更广一点的人,则会在自己发现的证据基础上,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释,比如我是得罪了某个高陆巫师而被诅咒,亦或者是在向某个存在支付某种代价。”
“宾果!”院长打了个响指,“所以当你散布出这些谣言和‘证据’之后,再也没有人关心你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了,他们只关心你的脸为什么会变成他们想象的样子。”
而这就意味着没人能想到,奥比恩医生那滑稽的猪头面具下,隐藏着的,是个真正的,猪的头。
就如同那些讨人厌的绣衣卫和内务部在事后追究上再怎么发力,也只会去找林彻氏族的麻烦,却想不起来有这么两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