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言耸听!什么死谏不死谏的。”
杨渠顿时面露不豫,正想发作,却又感觉有些无的放矢。
无论如何讲,出尔反尔的确实是他,本来想将此事遮住,却不想究竟还是让杨翀知道了。
士族最要脸面,在子侄面前尤其如此,杨渠却也是干不出指鹿为马的事情来。
于是憋了半天,只能摆了摆手,示意王氏出去,他要与杨翀单独交谈。
王氏走后,杨渠才故作姿态的叹了口气,对着杨翀开口解释道:“乐平王愿意以吾为三公,反观晋廷,仅许以京兆太守,岂非轻我耶?彼厚此薄,吾如何又肯为僭晋所辱?”
杨翀听着杨渠牵强的解释一阵无语,他还记得上个月杨渠还信誓旦旦的对晋使说:“企盼王师,早定三秦,虽不能为诸葛武侯,亦当做耿伯宗。”
当时言之凿凿,闻者无不将他当做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却不得已屈身侍贼的大晋忠臣,如今话锋一转,昔日的王师就变成的僭晋,属实有些可笑。
“父亲就算不满朝廷的价码,也可以再做商议,石苞此人素无信义,且为人贪鄙,父亲难道忘了去岁其勒索关中豪右,稍有不从即加抄掠,这样的人如何可以托付?”
对价码不满还是好办,总归还是可以谈的嘛,唯今之计得先将晋使解救出来,否则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杨渠摆了摆手,开口说道:“南朝再慷慨也不可能许我三公之位!何况南人素来轻我,投效过去也是自取其辱,如今中原纷扰,大事未定,以我观之,乐平王未尝不能成就大业。”
“便算是石苞成就帝业,可他毕竟是羯人,我等汉人已经屈身羯人几十年,难道日后还要屈身事虏吗?”
看到杨渠油盐不进,杨翀心中大为恼火,语调不由得拔高了几分,直直盯着杨渠质问道。
羯人为政虽然也会用汉人,但究竟只是利用,权力的核心还是放在宗室和诸胡手中,便算是没有民族大义,难道杨渠还看不清楚这其中利害情况?
“你懂什么?”杨渠闻言也面露不悦,杨翀冲撞的举动让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就算到了南方又如何?当初南渡,本家便只有我们长房留在关中陷于胡氛,若是屈身事胡,我可以做三公高位,若是南去,便又得被其余二支压制!仰人鼻息的日子我等还没有过够吗?天子是汉是胡,天下是司马氏还是石氏,与我等何干?”
自杨孕一代没落之后,弘农杨氏长房这一脉就一直被排除出政治核心圈之外,相反其余两支混的倒是不错。
权力顶峰之时,也就是三房的杨骏、杨珧、杨济控制中枢之时,几乎可以说是一言而决废立。
若不是在与贾南风的政治争斗中落败,此刻天下究竟姓什么都还难说。
衣冠南渡过后,虽然作为侨姓弘农杨氏不再如南方的谢王那般耀眼,但究竟还是人才辈出的,两千石以上的高官显贵,乃至刺史州牧也出了不少,反观长房这一脉,也就只能在关中苟延残喘,杨渠这代也就早年做过别驾,主官都没混上一个。
看着语调果决的杨渠,杨翀也知道大概杨渠是当真要去押宝石苞了,只能缓和语气继续劝说道:“父亲,石苞不过是空口许诺,若是夺下邺都,做了天子,也未必会兑现,如今王师北伐,于关中并不熟悉,便算是平定关中,也需要有人为之牧守,到时候父亲做一州刺史又有何难?”
“行了,你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杨渠不耐烦的打断了杨翀,杨翀的苦口婆心没能说动杨渠分毫,石苞开出的价码似乎已经彻底打动了这个素不得志的杨氏家主。
看着杨渠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杨翀深吸一口气,压制住了胸中的戾气,本以为投身在门阀之家会为自己未来要做的事情铺平道路,但却没想到却摊上了这么个鼠目寸光的爹!
他当然可以不再劝阻,任凭杨渠去追随石苞,说实话便算是石苞失败了,也未见得杨氏就会为此覆灭。
羯胡也罢,氐羌也好,打仗虽然在行,但要论治理地方,收集赋税,那还是必须仰仗这些汉人门阀。
可是作为一个汉人,尤其是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汉人,他自是知晓自此往后百年,在大分裂的时代之中,不晓得多少百姓横死,不晓得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千年之后他们只是史书上一个数字,而现在确是活生生的人。
如今胡人在北方立足才三十余年,老一辈的汉人都还没有死绝,汉人的血气也还没有被胡人的弯刀砍尽,正是克复中原的绝好时候。
若是错过这个机会,等到日后更为强大和稳固的前秦、北魏建立,那真就是佛狸祠下神鸦社鼓,汉人就当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就算是不南投于晋,至少先将晋使放了。”
杨翀咬牙拱手妥协道,放了晋使至少保留了一线希望,若是将晋使砍了,只怕杨渠真就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如今北方局势混乱,只要晋廷开启北伐,便大概率能取得像样的战果,到时候说不定杨渠就会回心转意。
“不放!”
杨渠不假思索的否决了杨翀的建议。
“父亲!便算是不能从武王诛纣,也不能助纣为虐啊!何况,当初是我们外联朝廷,朝廷这才遣使前来,如今却扣押其使者,这不是自绝于天下吗?”杨翀闻言顿时大急,他本以为杨渠扣押使者只是一时脑热,看如今口气却显然不止是如此。
“汝知晓什么?”杨渠冷哼一身,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开口说道:“若是放了此人泄露了我们与僭晋的事情,到时候才是真的会招来灭门之祸,此人断然不能放!”
“我们可以遣人护送其返回晋地,如此足可以保其不为石苞所获。”杨翀立马出言建议道。
“笑话,汝是当真不知南朝做派,那司马勋本就是阴毒之人,若让其晓得我们背约,只怕顷刻就会借着乐平王的手除了我们。”杨渠冷冷的说道:“此人留不得,悄悄杀了便是,正好可以借其首级赚个人情。”
听着杨渠的话,杨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看样子自己这个父亲当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石苞一条路走到黑了,杀使这种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便算是羯胡也鲜有杀晋使的操作,真这般做,倒是连胡人都不如了!
杨翀还欲出言再劝,却听外间一阵嘈杂,一个杨渠豢养的门客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
“如此惊慌?连通禀都不会了?”本来被杨翀骤然闯入已经让杨渠颇为不快,如今又来个下人肆无忌惮的闯进来让杨渠更为惊怒,当即怒骂了起来,挥手就想让人将人带出去责罚。
门客被杨渠骂的一愣,眼见两旁力士要来拿人,赶忙跪地拱手解释道:“家主,是.....是您说的关于晋使的事情无需通禀的啊......”
“晋使?”杨渠闻言眉头一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杨翀,杨翀也是一怔,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晋使又怎么了?”杨渠语气不善的开口问道。
“主公,晋使......晋使越墙逃走了......”门客低埋着脑袋,哆哆嗦嗦的说道。
“逃走了?!”
杨渠眼睛霎时瞪大,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身体也猛然绷直,显然是处于极度震惊之中。
“主公,我等也确实没想到那晋使会逃走,前几日还好好的,今日却一直不见人来取食,等我等入室一看,晋使便已经遁走。”门客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废物!蠢材!”杨渠瞬间暴怒,一掌拍在案几之上,震的案几上上的酒樽香炉嗡嗡作响。
“往哪个方向跑了?”杨翀也反应了过来,当即出言追问。
“不知道,我等发现的时候,晋使已经跑了一个时辰了,而且此子十分谨慎,便是连痕迹都没留下。”门客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杨渠焦躁的来回踱步,说是如芒在背也不为过。
“人没有骑马,跑不远!”杨渠喃喃说道,当即目露凶光:“立即派人去追!不论死活,绝不能让他落到乐平王手上!”
“往.....往哪个方向追?”门客小心翼翼的问道。
“蠢货!”杨渠大步上前,一脚将门客踢翻,然后指着门客怒骂道:“每个方向都派人去追!若是人带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唯!”看到杨渠暴怒门客也吓坏,应了一声连滚带爬的就逃了出去。
杨翀看着狼狈而去的门客的背影,心中却是一阵幸灾乐祸,却不想一直想着算计别人的杨渠有一天会栽在自己的算计之中。
杨渠显然也是知道使者逃走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此刻也焦躁不安,不住的在内室之中踱步,眉头也是紧锁不展。
“父亲,若是使者为石苞所获,那祸患立至,若是使者逃归南方,只怕朝廷也会记恨我等,唯今之计当速遣使去朝廷,说明利好,以图修好,犹不为迟。”
杨翀还是出言劝谏了起来,他还是没有放弃说服杨渠。
可惜的是杨渠似乎沉浸在了石苞给他编制的美梦之中,兀自油盐不进。
哪怕如今使者出逃极有可能落入石苞手里,杨渠还是决定赌运气,杨翀的话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让杨渠觉得还应该多派点人去追击使者,以此确保万无一失。
苦劝无果后,杨翀也起身告辞了,心中却也下了决定,要是杨渠铁了心跟着石苞走,那他便索性甩开杨氏去勾连关中的豪杰,再不济直接南下去投奔司马勋,无论如何,绝不跟着杨渠去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