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翀跪坐在案几之前,眼神游移不定,手中把玩着木质的茶杯,自从进来已经一个时辰了,苻蕴并没有将话题引到苻洪身上,而是不断的跟他讨论茶艺。
对于这个时代的茶水,杨翀是不感冒的,真正称的上后世熟悉的茶得等到陆羽过后,现在的茶与其说茶不如说是羹,里面不仅会加入花椒香料,甚至还会加入动物的油脂,这种东西属实让人难以接受,不过苻蕴的茶倒是格外的好喝,杨翀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喝下去了三四杯。
“姑娘唤我进来,不为军国大事,难道只是为了品茗论雅吗?”杨翀也清楚这是苻蕴的技巧,通过这种方式瓦解杨翀的戒备之心,为接下来的谈判奠定基础。
闻言,苻蕴依然摆弄着手中的茶具,但却微笑着开口说道:“将军此言差矣,老子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煮好一杯茶,其难度并不下于治好一国,正如将军此番,虽然取下长安,立下不世之功,但如何保住胜利的果实,却如煮茶一般,既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
杨翀眉头微微皱起,苻蕴的话很直接,摆明就是告诉杨翀,她并不看好杨翀能守住长安。
不等杨翀反驳,苻蕴便从案几边拾起一片木牍,然后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摁住慢慢推到了杨翀的面前,微笑着说道:“将军不妨看看这上面的内容。”
杨翀闻言也不推辞,拿起木牍解开捆缚在上面的麻线,仔细阅读了起来,虽然心中微震,但面上还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屑的将木牍合上放下。
“略阳公难道以为靠着王朗的二万人便会吓我胆碎吗?我弘农杨氏虽然远离庙堂,但这朝廷之事却还是知之甚多,若当真畏惧王朗,此刻我便不会在此与姑娘论茶了。”
木牍写着王朗的军队已经过了函谷关,估计最迟一个月便会抵达长安,这对杨翀来说绝不算一个好消息。
苻蕴巧然一笑,然后用手指在案几上一边虚画着一边徐徐说道:“将军此刻手中不过五百人,尽发杨氏部曲,再算上石苞留在长安的兵马,至多不过四千人,长安险峻,而王朗有少谋,若是欲以四千人守二万人,将军倒是也能做到。”
苻蕴倒也也没有觉得王朗这二万人能够吓破杨翀的胆子,不过旋即话锋一转。
“但若是算上麻秋在悬钩的二万人,将军又当如何呢?”
杨翀闻言却笑了起来,拊掌说道:“姑娘才情绝伦,是世间奇女子,但却不通军略,故才有此一问,赵军南下,粮秣辎重俱在长安,如今我取长安,尽夺其粮秣,麻秋虽然悍勇,但若无一粒粮食南下,莫说是击退晋军取胜,便是能全师而还都是奢望。”
长安是整个西线赵军的补给枢纽,麻秋此番南下部队的军粮也都要从长安过,如今长安易主,麻秋的军粮便会顷刻间被截断,从悬钩到长安二百里,麻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师而还,更何况还有司马勋在南与之为战,不出杨翀意外,不多时麻秋全军覆没的消息就要传来了。
苻蕴听出了杨翀言语中的嘲弄之意,倒是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的说道:“将军便那般相信司马伟长?”
“呵呵”杨翀轻笑了几声,然后开口说道:“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我相信司马伟长不会放弃到手的军功不要,如今其若是北取长安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何其容易?便算不为家国,就为自身,其都会北伐关中!”
杨翀当然不会相信这些晋军的军头有什么家国大意,但打下长安的军功他们总是要的吧!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只要能光复长安,一切都是值得的。
“若是司马伟长挥师北上,关中自然取之易也,但是将军可曾想过,这取关中的功劳,到头来究竟是他司马伟长的,还是将军的呢?”苻蕴不急不躁的说道。
“妾听说,司马伟长本是北人,后遁回南方,虽假自称为宗室,但始终不得信任,如今能牧守梁州,也不过是朝廷倚仗其才略,欲以其制衡桓温而已,但若是取下关中,则其功劳益甚,南朝有一个桓温足矣,如何还会再容忍有第二个桓温?因此,无论司马伟长如何建功,朝廷必以首功彰将军,如此一来,长安于司马伟长不过鸡肋而已。”
苻蕴一针见血指出了杨翀计划的最大变数,那就是后续能不能守住长安,关键就在于司马勋的五万晋军,若是这些人入了长安,莫说守住了,整个雍秦二州都会复为晋土,再加上西边的凉国,等到后赵国内大乱,伺机东出,便是恢复故土都不是难事。
可问题是,司马勋要是不北上怎么办?杨翀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无论从家国大义,还是从个人功名,司马勋都没有不取关中的道理。
听到苻蕴的话,杨翀不得不再次沉思了起来,苻蕴说的虽然目的性很强,但也是个值得引人深思的问题。
见杨翀沉默,苻蕴又接着开口说道:“将军莫要忘记了当初祖车骑和刘司空的下场,如今长安孤悬关中,比之太原又如何?刘琨一世雄杰,尚有拓跋鲜卑为其外援,将军比之如何?以此观之,将军之势目似大好,实则危殆!”
“那依照姑娘的意思,我便只能奉表略阳公,自做臣妾方能求全咯?”
杨翀当然知道苻蕴的目的是什么,旋即话锋一转,冷笑着问道。
“又有何不可呢?”苻蕴莞尔一笑,用手指捋了捋鬓角的青丝,然后柔声说道:“祖父是一世豪杰,手下兵马又众,如今四方流民云集,祖父若是想要略定关中,弹指可定,将军既然已经雄据长安,何不与我辈共襄大业?异日事成,便如韩信卫青一般,岂不比困死孤城要好的多?”
“略阳公派尔等来长安,只怕是为了招揽麻秋吧,如今不招揽麻秋改招揽我了?”杨翀颇为讽刺的问道。
“祖父要招揽的从来都是据有长安的人。”苻蕴笑着说道,苻洪是个务实主义者,连带着苻蕴也是这样的人物,当初兵变,所有人都劝她速速撤出城外,以免受兵乱之殃,但苻蕴却丝毫不为所动。
在她看来,既然麻秋石苞守不住长安,那这二人也就没什么价值去招揽了,如今需要招揽的是长安的新主人。
杨翀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眉头紧皱,其实若论前途,苻洪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熟悉历史的他知道,日后苻洪的儿子苻健将会彻底控制关中,从而建立起十六国最盛的前秦。
而苻健的侄儿苻坚更是英略之主,统一北方,开拓西域,若非最后淝水一败,几乎克成统一大业,最难能可贵的是,苻家除了苻生之外,鲜有昏暴之君,都能称的上是仁慈之主,若当真从之,也确实不失为一种选择。
可问题是,苻洪毕竟是氐人,无论其再信用汉人,权力核心永远都是氐人,今日苻洪、苻健、苻坚可以善待汉人,那之后呢?尤其是汉人势大过后,他们的后代还能善待汉人吗?若是当真助力前秦,只怕日后兵乱还是难以休止。
想到这里,杨翀彻底打消了追随苻洪的想法,沉声对苻蕴说道:“略阳公抬爱了,翀毕竟是汉人,祖上世受朝廷恩惠,如今天下倾颓,焉能舍汉而事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