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月下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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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渊虽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他只有在心里暗自祈祷着。他带着两个公人下到船里,盯着水阁里的动静。丰乐楼上的陆敢也觉察到了这边的异常。

杨家赛艇上的明火已然扑灭,烟雾也消散了。湖上岸上的看客们也渐渐散了,丰乐楼上看热闹的食客重新回到了桌边,茶酒博士、妓女们也重新忙着营生。柳娘的绿色影子兀自在红色水阁里晃动着。

“不好!”陆敢暗暗叫一声苦。他看见水廊里几个仆役已然折回了,很快就要走到最南面水阁,柳娘已经无法从阁子返回到蚱蜢舟上了!

水阁里的柳娘听到了门外廊上的声响,她自己也觉察到身处险境。她凝神静气,仔细观察着:南边的窗扇她进来时已掩住,现在若再打开,势必惊动门外的人。面西的窗扇正敞开着!

她一面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小心翼翼地挪到面西的窗户旁。她悄悄爬出窗户,把身子紧贴着窗框。湖上凉风迎面吹来,甚是惬意,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香汗淋淋。这里距离湖面较远,又背着岸堤,可以躲避一时。离她十丈远处只有一艘带蓬的船,插着一面红色方旗。她久在湖上,识得这是一条卖鱼羹的小舟,舟人应该不会理会她的举动。

陆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顾不得叫酒博士,一路小跑,奔下楼来,穿过五龙王庙和柳洲寺,和杜渊等会合在一起。

这时,两个仆役打扮的汉子正立在南边红色水阁里。他们发现了那条蚱蜢舟里,正在起疑,陆敢急忙着快船靠了上去。

“我们是临安府的公人,在湖上检查六井进水口。”陆敢亮出腰牌,与仆役们理论。杜渊趁机跳上蚱蜢舟,摇船绕开水阁,想去接应柳娘。

待他转过水阁,柳娘已经不在水阁外面了!水阁外空荡荡的。

知道来不及回到舟上,柳娘只好隐身在水阁窗户外面,但是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迟早会被人发觉。她原本想潜入水里,但是水里荷叶田田,枝蔓纵横,很是危险。况且在湖里还树着长长一列栅栏,从水里也无法脱身。她只有沿着窗户外面的窄窄石面,慢慢挪到了水廊外。幸好,水廊临湖黑色落地长槅扇有几页窗格开着。她听着廊内无人,便挪到了最近开着的窗格外,迅速跨进了水廊。

这水廊足足有二十丈之遥,窗格上蒙着白色的窗纸,窗纸上绘着淡淡的山水,甚是典雅。柳娘顾不上欣赏,一边小心觑着两边动静,一边思忖着对策。虽然廊内无人,但她右手方向隐隐有人说话,她便急急向左走去。走了十几步,她折进另一间水阁,就是第二间红色水阁了,幸好阁子里面也没人。

她顾不上打量水阁内的布局,急急走到窗口,探头出去观察了一下。左手通向最北的暗色水阁,是条绝路;右手前方三丈外,有向岸敞开着的窗户。她决定冒一下险。

跳出水廊后,她落脚在一个院落里。院子方方正正,两边有两座朱红色的堂,角落还有间朱红色的两层楼阁,四围嘉树秀木,静池丽亭,甚是华贵,偶有花郎、丫鬟等来往。她不敢走到院落中央,只好借着水边柳树做掩护,靠着石栏杆想着脱身之法。

忽然,有人在悄悄唤她!那只卖鱼羹的小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靠在了栏杆外。蓬内有两个三十左右的汉子冲她招手,低声召唤着:

“我等是公人,请大姐速速上舟。”

顾不上了,柳娘觑着身后无人注意,翻过栏杆,两人把她拉上小舟,小舟迅速划走了。

经历这一番折腾后,柳娘坐进舱内时已经汗透绿衫。她闭眼歇息了片刻,睁眼看时,小舟已经向西划过了相国井口。她忽然觉得有异,仔细打量着那两个汉子。他们很是面生,不是杜渊带来的那两人。她不免心生疑惑,这条鱼羹舟莫非一直在水阁外候着?

“敢问两位大哥,你们可是临安府的?”

两人相视一笑,没有回答。其中一人道:“大姐,你只管乖乖地随我们走,我们不会为难你的。”他撩起黑衣衣摆,显出腰间的腰牌和八棱铁锏。

三尺长铁锏棱角锋利,冷森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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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锏现在就握在手里,眼前是条暗暗的走廊,漫长的似乎永无尽头。不断奔跑,奔跑,奔跑,极远处有点微弱的亮光,那应该是长廊尽头……

忽然又行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残垣断壁,荆棘满地,周围似乎还有块墓地,坟茔座座,还有高高的浮屠……

穿着白衣的水仙娘子就在前面。只要穿过那掩着的两扇大门,就可以看见……

怎么又切换场景了?

窗前的烛火昏昏未灭,但是窗外有动静!

“不要去,不要出门!”一个声音隐隐阻止着。

披上外衣,点上烛火,推开房门,外面院子里漆黑一片,自己长长的影子投在寂静的院落中。趁着烛火,四面扫视院落,真的什么都没有!

且慢!

在长长的影子里,在正前方院墙下,分明有一个人立在那里,脸色苍白,似鬼样站在那里,无神的眼睛直直瞪过来。

又惊又怖。

原来是南柯一梦!

宋慈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舒展一下双臂,原来他还在李固的“此君轩”房内,他刚伏在桌上做了个梦。外室四个角落里点着七八枝大蜡烛,把外室照得通亮。朱能正拿着火捻子,刚点亮了一根大蜡烛。

见宋慈醒来,朱能笑道:“在下看那库房里蜡烛照明物甚多。坐拥香烛局,最不缺的就是香烛了。大人,我再去库房里为你拿几只蜡烛来。”

宋慈这才留意到,眼前金漆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内室黯淡无光。想是刚才自己睡着了,陆敢怕惊醒自己,没敢换蜡烛。

“此君轩”现在只剩下宋慈一个人。已经入更了,内室越发昏暗了。宋慈刚醒来,头脑还不清醒,许久才悟出不是烛光弱的缘故,是因为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屋内。他的眼光追随着影子,转向左手的窗户,全身顿时汗毛直立。月光分明照着一个人影在窗上,如剪纸样分明!

看那影子的轮廓,身形高痩,不是僧人。那人侧立贴耳在窗上,在偷听室内动静!那人不晓得因为他背着月光而立,月光已经出卖了他。

宋慈沉住气,先扫了一下周围,室内只有他一人,其他人都应该在库房那边。他脑子里迅速一算计,“此君轩”的窗户是向内拉开的,窗外应该是小廊和一方池塘。内暗外明,这是个天赐良机。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突然拉开窗格。月光和那人的影子倾泻入室内。那人自然吃了一惊,转脸向着他。这人三牙掩口髭须,脸容甚是清瘦。两人面对着面,只有咫尺之遥,宋慈甚至可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饶是宋慈经历过很多场面,胆子很大,也不禁后退几步。

“你是何人!”他大喝一声。

那人诡异地一笑,扭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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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人把周围细细地搜了一遍,没有寻到什么,真是咄咄怪事。”李大有禀告道。新冲的茶盏握在宋慈手里,暖暖的可人,朱能提着汤瓶立在外室案旁。

那里只有一座太湖石,几株玉兰和桃花,临崖一丛竹子。这人竟然会凭空消失?!莫非是鬼神作祟?

宋慈描述了那人的长相,寿星院的监寺、知客、书记面面相觑:

“三牙掩口髭须,脸容甚是清瘦,脸上似乎有一个黑痣?真真是李施主的模样!阿弥陀佛!”

刚才见的是死去的李固!

“这里颇不干净!”

寿星院的监寺、知客、书记退下后,宋慈在“此君轩”外屋的书架上翻来翻去。

奇怪,他上次来这里时,在这架上分明有一本《营造法式》,宋慈今日准备拿去给陈侍郎看看的。这书怎地没了?宋慈不甘心,把整个书架又翻了一遍,在书架最底处才寻到那本《营造法式》。这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有人后来潜入过这里,还翻过架子上的这些书!”

他拿着蜡烛,仔细打量着,椅子、几案都被小心翼翼地归于原位置。但是这沓书籍的顺序确实变化了,故而原本放在最上面的《营造法式》吃人压到了最下面。来人一定是把书全部翻了一遍,又重新归位。宋慈又仔细检查了下锁钥、门窗,均没有被撬的痕迹。上次他们第一次来这“此君轩”时,是李大有用“吃恰子”开了门。因为李固死于非命,宋慈着人把这里又锁上了,期间只有柳珩奉命来过,但是他没有来架子上翻过。

李大有检查了上次放回的银钱,分文不少。“有人进过这屋里,但是却没有拿走什么金银财物,又小心翼翼地把家具物品放归原位。他似乎来寻找什么物品。这人是谁?在寻找什么?”

宋慈着朱能把其他人叫过来,吩咐他们:“仔细检查下寒碧轩内的库房,看与上次来有什么异样。”

李大有把大人的茶水端到了内室金漆桌上。“大人,在下把这内室的烛火重新点起来吧。”朱能进来,把一只从库房里拿来的新蜡烛小心坐到锡烛台上,然后准备去外室拿火捻子。

“不用了,我自己来。”招文袋就挂在太师椅靠背上,宋慈在里边摸索着,想拿出火捻子来。他先摸出几张纸,是史相上次送的空白信笺,他随手放在案头。他继续在里面摸索着,有那枚金剑、有汗巾、图章等物品,火捻子也许在夹层里?他半天摸索不得。

朱能已经拿来火捻子点着了蜡烛。宋慈准备落座,不提防袖子挂着了招文袋,拉倒了桌边的茶盏,茶水倾倒后,浸湿了那几张空白信笺。

“不好!”宋慈急忙用手抽出信笺,抖落水滴。那边厢朱能已经把茶盏扶起,重新去冲茶。

借着明亮的烛光,隐隐的一些文字突然在空白信笺上浮现,像道家神符一般。宋慈豁然开朗,惊喜万分。

原来如此!这几页空白信笺上面写的是矾书!他此前听魏仲道说过的,矾书用以书写机密事。

李大有又过来回禀:“禀大人,他们仔细查验了,库房中只少些烟花和吊线傀儡。”

宋慈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案子真如一个精巧的九连环,环环相扣,难以解开。今夜这最关紧的一环已经解开了,解开整个九连环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他盯着壁上的那副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这李固之兄确实已经悟道了,梅花已绽,春日自然在望。

他感觉到已经逼近了猎物,那就准备短兵相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