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花信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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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夜晚在家宴上见到的诸花篮,给宋慈一个电光石火般的想法。

这插花用的马头篮司空见惯,在官巷里诸多店铺皆有售。这花篮里用到的各种花,多是时令花,在花店里甚至山野间都可以得到。只是这插花的手法,非有蕙心兰质,且常年修炼不能得,还有那鸳鸯绦的做法。“只这花篮与黄四娘家的冬花篮竟然好似一个人插的。”娘子幽幽的一句感慨,忽然点醒了梦中人。

宋慈记得,在芸娘阁子里曾见到一只精致的冬花篮,和自家陈放的仿佛一致,当时他以为是杨府从黄四娘家买的。阁子里临墙还有一叠空马头篮,当时他以为是花已凋谢、丫鬟们未来及处置的花篮。

如果那些花篮,不是买自黄四娘家,而是做给黄四娘家的呢?

“杨家大姐闺阁中最引起你们注意的是什么?”他问郑勇、石瑜二人。

郑勇、石瑜二人相视一下,不知道提刑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郑勇想了片刻:“有许多书,还有一股花香。”

石瑜也道:“花篮、插花,草木气息。”他想起了什么,“丫鬟房间中也有许多花篮,还有未修剪好的花枝。”

“她一个闺阁里哪里用得许多篮花?”

黄四娘家的冬花篮里有金边瑞香,而金边瑞香是种稀罕的花,极难伺候。芸娘却着花郎在自家园内专门种了一圃。柳娘也提及,杨家大姐喜好插花,还送过她两盆。杨驸马也提及,大姐平日里最喜欢插花写字。

芸娘专为黄四娘家插花篮,因此用得许多花草和花篮。芸娘失踪后,黄四娘家少了难得的花工,无可奈何。后来应急找来的花工做的四季花篮与芸娘所做大相径庭,为人抱怨。

石瑜一拍大腿:“是了。好叫大人知道,那杨家大姐的贴身丫鬟小翠,其外姨就是黄四娘。”

看来小翠就是芸娘与黄四娘的牵线之人!宋慈着石瑜即刻去杨府查问小翠。

宋慈从杜渊口中得知,他带回宋府里的花篮是柳娘帮买的。据杜渊言,柳娘毕竟心细,挑选花篮眼界好过杜渊自己。柳娘前几日也走了许多花店,一直找不到中意的花篮。那日她在苏堤旁行船,瞥见一个货郎在小新堤上行走,货郎担上挂着几个花篮,样式甚是别致。她一眼相中了,急忙唤住货郎,就在岸边买了。

“若是能觅得这个货郎,便知花篮的来由。只是这种走街串巷的货郎何止千数。”宋慈只有着杜渊带人去找柳娘,看能否寻到那个货郎。

最要紧的找到和那日一样的春花篮!花篮新作,那做花篮的女子必然还在!

宋慈像一个黑夜里迷路的旅者,经历了许多摸索后,忽然发现了一盏灯火。这盏灯火虽然遥远,但是分外明亮,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正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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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石瑜很快带回来了好消息。芸娘性善,私下里常接济穷弱,又常去寺院里为亡母上香火做功德,故而杨驸马给她的月钱常常不足。小翠便撺掇她接下了黄四娘家四季花篮的活。她们主仆三人,常常夜以继日地插花,好在插花是芸娘喜欢的事,倒也乐此不疲。

这黄四娘家花篮果然是芸娘插的!

如此,这插春花蓝的人莫非正是芸娘本人?芸娘现在一定藏匿在某处。只要顺藤摸瓜,找到那花篮的来处,便能访得芸娘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两日,杜渊也带来了好消息:柳娘在岳庙前的朱三姐家发现了相同的花篮。

他和柳娘特意去花店里查问过。据那朱三娘说,这春花篮起初是个货郎送到店里求她代卖的。朱三娘见花篮做工很巧,便留下来代卖,卖了一段时间,发现这花篮很是抢手,边叮嘱货郎每十日送六个来。

“前日还送来了六个,用担子挑来。”朱三娘说。

朱三娘经营花店多年,觉得这春花篮和黄四娘家去年的春花篮仿佛,花的种类也有海棠、刺玫、连翘、林檎,只是少了一种白碧桃。她于是问那花篮的来由,那货郎却推说不晓得,只说是从别的货郎处拿来的。

为了不打草惊蛇,杜渊不敢多问,急忙回来禀报宋大人。

“这倒是了!因为时疫,小新堤那边关卡对来往府城和村野的人盘查甚严,解封之前乡人须有路条才能放行入城。唯有货郎、游方僧道、郎中可以自由来往。这插花人身在乡间,得不到白碧桃,故而花篮中少此花。若在都下,何愁寻不到白碧桃。”

宋慈即刻着石瑜带着两个快手,就在朱三娘家花店口蹲守,候着那个送花篮的货郎。

石瑜等人守了两日,虽然有货郎来往,但是没有带花篮来卖的。到第三日午时时分,石瑜留下一人在店前守着,自己和另外一名快手去旁边临湖酒肆拣一副干净的座头坐着。两人还未及点菜,听到有“得儿铮~铮”打冰盏的声音。石瑜急忙回头,见一个货郎径直向朱三娘家花店而去。

两人急忙跟了过去。石瑜从腰袋里摸出十个钱递给货郎,口里说给儿子选两个泥人,顺便近距离觑着这货郎。

这货郎三十出头,穿着纱衫子纱裤,肩上搭着汗巾,巾裹上插着鲜花,额角露着一枚金巾环。他右手掐着两枚铜碗“唤头”(“冰盏”),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高肩担子上的斑竹架两边托起红漆描金的货架子,上下两层满满当当的坛坛罐罐、时令瓜果。还有许多零碎: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萧、打的铃铛,女人戴的锡簪子等。两侧斜出的四根闹竿顶端都是龙头,竿山挑着綵幡和綵胜、面巾、手巾,货郎身后的两根竿上挂着纨扇、蒲扇、芭蕉扇和两个花篮。前面货架子上一个大理石水图小插屏,莲花盘里冰镇莲蓬和鲜果。蓝瓷钵里露出仙桃嘴。坛子“玉壶冰水”。担子顶上高高擎出一柄四垂宝蓝走水的红伞,走水上挂着花卉图的红股折扇、綵幡、葫芦、手巾、毬、幌子、杂佩。货物种类繁多,让人眼花缭乱。

货郎冲石瑜道声聒噪,便提着两个花篮走入朱三娘,和朱三娘言语了一番。待货郎离开后,石瑜和朱三娘对下眼神,确认就是该货郎。石瑜急忙带着两个快手远远跟上。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人不敢贸然抓他。石瑜着一人在小新堤口候着,他和另外一个快手远远跟着货郎。这货郎离了岳庙,又折回到了苏堤上,过净慈寺,向北经雷峰塔、显应观、灵芝寺直到涌金门口。两人顾不上吃午饭,只好在路边店内随便买些糕饼,边走边吃。已经过了清明,临近谷雨,天气渐热,两人的内外衫子都湿透了。

这货郎足足转了半日,才又折返回到小新堤。石瑜三人重新汇合后,若离若散地跟随着,幸得货郎不以为异,没有发现吃人跟踪。约走了七八里,石瑜识得是斜桥的镇子。出了镇子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老婆子晒马粪。那名货郎在门首停下,和老婆子言语了一番,从腰包中取出些钱交给婆子。石瑜眼尖,觑的隔壁窗户上半卷着青色帘幕,有一位娘子向外面张望。

石瑜着一个快手继续跟着货郎,他自己蹩进对面的茶店,买了几只胡饼,随口问卖饼的老婆子:“老妈妈,对门是不是刚讨了位娘子?”

老婆子喜欢眼前这个后生人俊面善,气度非凡,便回复道。“回客官的话,是有这么一个俊俏的娘子,她姓崔,是对门柳家两个月前讨的。”

“对门人家姓柳?”

“是的,那娘子家官人唤作柳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