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飞索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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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潇潇,昨夜的雨一直延到了今天,空气分外清新湿润。

宋慈踱着步走上亭来,一名陆敢为他打着油布伞。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

距上次来这里不过月余,但是这亭子比时光颓败得还快,檐下廊间已结满蛛网,像个垂暮之年被遗弃的烟花女子。春风过处,这亭子外边的径上芳草萋萋,愈发衬托得亭子破败不堪。

宋慈抬起头读着匾额,“水月瀛”。依旧是水清月白,只是他心中的疑云已经如这清晨弥漫着的水雾般渐渐散开了。他走上亭子,望着内湖对面的孤山。上次来时内湖里还是黄芦残荷满塘,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绿色的荷叶已然婷婷可见。

杜渊过来请示:“大人,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宋慈点点头,杜渊挥挥手,一叶蚱蜢舟荡了过来。郑勇、石瑜等定睛一看,撑船的是一个白衫绿裙、身材婀娜的俏丽船娘。

“她来这里做什么?”郑勇有些不解,他和石瑜负责杨驸马家大姐失踪案子。今日见陆敢、杜渊、余怀等也到场,不知道宋大人这葫芦里装得什么药。

那小舟径直荡到水月瀛下面,柳娘弯下身,似乎在水面上摆弄着什么。

“你看见了没?”郑勇小声问石瑜。

“看见什么?”

郑勇等几人走到亭子边,趴在栏杆上仔细观望着。柳娘从水面下变戏法样拉出一条青色的长索,类似走索人用的,这索另一头系在对岸小洲上的一棵老柳树干上。

柳娘正想将长索另一端系在亭下石柱上,但是下方石柱顶距离水面尚有近两丈之高,难以够得到。杜渊及时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下到岸边接过飞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杜渊沿着柱廊攀上去,余怀帮其把飞索一端系在亭阁下方石柱上方,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是否系紧。郑勇、石瑜两人注意到长索上面挂着一个铜制吊环。

“看看你们的能耐,谁能从这里滑过去?”是宋慈的声音。

郑、石两人恍然大悟:原来这吊环是用于双手攀住的。如果把这条长索挂在这阁下的石柱顶端,比内湖水面高出约两丈。如果有人攀着这吊环滑索而下,须臾间就滑到了对面小洲上。

听到宋大人的吩咐,郑勇跃跃欲试,他褪下外衣,把佩刀交给石瑜。余怀急忙道,“老大,这活还是让给兄弟我来吧。”大家都晓得,余怀自幼在水边长大,水性极佳。

余怀褪去外衣和皂靴,双手扯住吊环,深深呼吸了一下,双脚一蹬石柱,“嗖”一声,飞身而起,像只滑翔的水鹭,大家忍不住都喝声彩。快到对岸时,许是在空中没掌握好着地的时机,也可能是老柳树那端长索系的过低,眼见“噗通”一声,余怀踏入对岸的芦苇丛中。

宋慈都忍俊不禁,柳娘一面强忍着笑,一面急忙荡舟过去相扶。

郑勇、石瑜恍然大悟:当年那窃画的偷儿就是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的!

失画当时正值掌灯时节,湖面上光线很暗。那个偷儿必然事先悄悄潜在阁下的芦苇中,飞索必是偷儿事先悄悄系在石柱顶端的。当偷儿潜入阁子,吹灭灯烛,盗走画卷后,他重新潜到阁子下方。韩相先是令人重新点灯,然后发现画失后呼叫,周围侍卫匆匆赶上阁子。趁着慌乱和夜色的掩护,那偷儿溜索而去。待众人搜寻周围时,这偷儿已经到了三十丈外的对岸小洲上。

“怪道当日有收藕的人发现洲上有人影呢。”石瑜忆起刘呡前些日的话。

“但是索子另外一端还系在阁子下面,这偷儿是万难返回取下的。当时如何没人发现呢?”郑勇提起这个漏洞。

宋慈笑道:“韩府里必定有内应。这内应趁大家没发现飞索时,趁机解去索绳,任其坠落水下。当时天色已黑,飞索又坠水底,谁能发现。只是如此长的飞索,一头又系着铜吊环,落水必然有声,当时不是有人听见落水的声音吗?”

“原来那是飞索落水的声音,而非偷儿入水潜逃。”众人不觉称奇,这偷儿此招确实很高明。

郑勇仔细想了一阵子,“如此说来,这韩府的内应也很明晰了。此人须知道何时亭上有画,何时太师离开,能替偷儿打遮掩并剪去索绳的,只有一人可以做到……”

“自然就是那个李主事了!”宋慈会意地笑道。

石瑜等一众人在阁子里坐地,无不佩服宋大人的灼见。“饶是这么天衣无缝的局,也逃不出大人您的慧眼。”

“哈哈,本官倒不敢贪功。”宋慈笑着指着蚱蜢舟上的杜渊和柳娘:“这头功该记在他们二人身上。”

2

次日清晨,李大有、石瑜一起跨马经过清波门。因为杨府芸娘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石瑜被陆敢拉来,一起查访莫七、尹海等消息。

经过一家店铺时,店铺内外涌着众多人,一片喧哗。

“这是什么店面,恁地热闹?”石瑜问李大有。

李大有用马鞭一指,插在店前的一方斜靠上绣着“黄四娘家”四个大字,另外一边的斜靠旗上则是“时花”。原来这里就是京城里有名的黄四娘家花店,怪道如此热闹。

“石大哥请留步!”身后忽然有人召唤石瑜。两人回头,原来是一个丫鬟打扮的俏丽女子。石瑜觉得面熟,但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

“石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丫鬟嗔道。“不认识奴家了。”

“大姐,我觉得面善,但是实在想不起……”石瑜觉得有些尴尬。

“奴家是杨驸马家的。”

“原来是你。”石瑜恍然大悟,她是杨驸马家芸娘身边的丫鬟小翠。

小翠不无羞涩地看看李大有,低声说:“石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大有哈哈大笑:“好的,我在前面候着你。”

石瑜不明所以,只好下了马走到一旁,听小翠说话。

原来小翠是找石瑜帮忙解围的。

原来这开花店的黄四娘是小翠的姨母,专门做特色花篮。她家的花篮甚是精美,在临安城里大大地有名,以至于供不应求。为了拿到时令花篮,许多人不惜预付定金。但是今年元宵放灯后,黄四娘家的春花篮一直不能及时交货,客人们怨声载道。过了月余,店里才做出今春的花篮。这几日交货时,客人们发现今年的花篮不比以前精致,于是纷纷要求索赔,和老板争执了起来。更有些帮闲的汉子,贪看黄四娘的美色,唯恐事情闹得不大,整日里聚在店里聒噪,弄得这店里的生意无法经营。

恰好小翠今日来姨母店里,见到这种场面,很为姨母担心。她虽然口齿伶俐,但毕竟是妇人,无法抛头露面,帮不了姨母。她正在没奈何时,忽然瞥见石瑜在马上从店前过去,于是像是见了天降救兵一般,顾不上羞涩,匆匆追上前来求救。

“这等些许小事,我岂能旁观!”石瑜自有一种怜香惜玉的英雄心肠。他招呼李大有等待片刻,整理一下公服,昂然和小翠走进店去。

3

四壁书橱关闭有锁,文案角点着一炉香,中间是笔砚纸墨。砚匣已开,砚池是一方绿色端砚,甚有神采。宋慈思忖良久,从椅背上直起身,从笔架上拿起一枝狼毫,在端砚里蘸下墨,在纸上写了“李固”两个字。

这个李固,与韩相失画案有干系,又与刺杀何九的莫七一起吃酒,他身上一定藏着众多的秘密。在行刺事上,莫七只是个棋子,背后指使他行刺的一定另有其人。当下只有顺着李固和那个不知名的后生这条藤,才能摸出莫七身后的那只瓜。

如果不是何九杀死莫七,那么莫七刺杀失败后,为了防止何九寻出主谋,那主谋或者李固有可能灭莫七的口来保护自己。莫七也可能是李固杀的!

但是李固离开韩府多年,现在不知托身何处,其住处自然无处寻觅。在偌大的临安府里寻找一个有意隐瞒的人,谈何容易?

据韩相府中的老门公说:“自李主事离开后,老汉没有和他谋面过。况且这厮势利得很,从不正眼瞧我等下人,因此不知道其营生。”朱能亲自带人去湖边各园林里寻找各府主事,收获也甚微。毕竟过去了多年,各园子里与李固相识的人或散或走,这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朱能的查访也不是一无所获,小吴园里姓钱的虞候去年见过一面。“这李固是个没头神,又无家室,是个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离开相府后,只知道他替权贵家作香药局、油烛局等经纪业务,小人却不知道他在哪里居住。”

在四司六局里做活?四司包括帐设司(专掌桌帏、搭席、帘幕、罘、屏风、书画等)、茶酒司(专掌客过茶汤、斟酒、上食、喝揖而已,民庶家俱用茶酒司掌管筵席,类似司仪)、厨司(掌筵席生熟看食、合食,大厨)、台盘司(掌把盘、打送、劝盘、碗碟等)。六局包括果子局(掌装簇盘看果、时新水果、南BJ果、海腊肥脯),蜜煎局(盘果套山子、蜜煎像生窠儿)、菜蔬局(掌筵上簇看盘菜蔬,供筵泛供异品菜蔬、时新品味、糟藏像生件段等)、油烛局(掌灯火照耀、上烛、修烛、立台、竹笼、灯台、装火、簇炭)、香药局(掌管龙涎、沈脑、清和、香垒、香炉、香球、装香簇烬细灰,效事听候换香,酒后索唤异品醒酒汤药饼儿)、排办局(掌椅桌、交椅、桌凳、书桌)。

这临安每年的宴会数以千计,官府衙门的春宴、同乡会、鹿鸣宴、文武官试中的同年宴、各种祝寿公筵。为了便利地置办宴会,官府设置了四司六局,人员督责,各有其责。这四司六局慢慢扩大了服务的范围,不仅仅限于官府公宴,无论富豪士庶、吉筵凶席,只要涉及器皿椅桌、陈设书画事宜,都可以出钱请四司六局来帮助。临安有句谚语:“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有了四司六局,无论在名园异馆,还是寺观亭台,或湖舫会宾,一切安排都不用主人操心,待客甚为便利。只是这临安府经纪四司六局的商铺浩如烟海,排查起来很耗时日。

“既然这李固做香药局、油烛局等经纪生意,必然要雇佣人力及干当人。”朱能有个想法。“我可以带人通过相关行老找类似的文书。”

按照国朝律条,商家雇佣人力的事宜须先立文书,雇佣文书签订后,便有行老作第三人负责监督。这三百六十行,临安府样样都有。太尉府的直殿、御药、御带,大夫、书表、司厅子、虞侯、押番、门子、直头、轿番小厮儿、厨子、火头、直香灯道人、园丁,药铺当铺郎中、前后作、药生作,主管酒肆食店的博士、铛头、行菜、过买、外出儿、酒家人、师公、大伯,门面铺席当铺里的主管后作,上门下番当直安童,府宅官员和豪富人家的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其他官私牙嫂、引置等,更有六房院府判提点、五房院承直太尉、诸内司殿管判司幕士、六部朝奉私身轿番、安童,林林总总,不可细数。

宋慈点头称赞,李固既然做经纪生意,必然要雇佣账房、安童、杂役人手,从雇佣人力那里入手,甚是可行。

“还有一事要禀告大人。”朱能接着说:“前些日子,遵照大人钧旨,我已经着小使臣遣人在十三间楼那里值守。”朱能知道宋慈不信鬼神,及时住口。“据小使臣禀报,这几日那十三间楼委实不干净。”

“不干净?”宋慈很是诧异。“你且细细讲给我。”

“值守的公人总听到鬼音,夜里呜呜咽咽地,甚是怖人。”朱能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用词,“有一夜,还见到过鬼影……全身白色的妇人。”

宋慈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是春夜窗外夜雨的寒气吗?一刹间,他忽然想起水仙娘娘庙里那个小差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