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能,现实的残忍往往就是在于超乎你想像。国庆收假没几天,平丰便接到二姐的电话,父亲病重,赶快回家。平丰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放假前打电话回家父亲还声如洪钟,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难道他们在隐瞒他。平丰匆匆将工作交待清楚,叫音容在家好好照顾豆豆上学,他先回去看看,便只身赶往了回家的路。
先坐镇上通往县城的公交车,需近四个小时,然后再在县城转车赶到老家又需四个多小时,中途还要买票等车等等消耗时间,所以等平丰赶到县城医院时就已经是晚上近十点钟了。走到病房门口,平丰甚至有点害怕推开那扇门,不知父亲在里面会成什么样子了,记得上次回家还是去年的冬天,妹妹新华结婚的时候回去看了他们一眼,两老人的身体都还行,他还和父亲喝了两盅。父亲像其他上一辈的农民一样,喜欢在劳动空闲之余喝点酒。平丰在刚参加工作那会还喝不赢他,他就叫平丰要多多练习,别在酒桌子上不像个男人,母亲在一旁听见了,说他不教点好的,还叫别人多喝酒,那是损身体的事。父亲嘲笑她女人家懂什么,只知道吃饭还差不多,又叫平丰自己说说,男人会喝点酒是不是有好处。平丰笑,但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有时喝点酒确实会给他壮胆,至少在领导面前不那么拘束和胆小了,借着酒劲连说话都顺溜了些,所以领导们表扬他还挺能讲会说的,提拔起来当个管教还不错。这是平丰凭一己之力跨上仕途的第一步,毫无疑问也为后来能认识音容作了个他自己都没有预测到的铺垫。当把自己当管教的事告诉父亲时,他高兴得直乐呵,叫平丰好好干,以后当个大官回来。平丰知道这是他父亲同意他读警校后又挣回面子的开始,也是舒心的开始。当年平丰意外落榜让本已准备大摆酒席的父亲好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因为在村人和他的眼里平丰是肯定会考上大学的。当时村里就没两个大学生,并且也鲜有哪家人还能这样有耐心地吃苦受穷送儿女去读书,父亲也算是别人眼中的异类了。
其实平丰父亲在村里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只因家庭成份的原因在年轻时受了不少的磨。新的时代到了,父亲依然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所以发着恨地也想平丰能考上个好大学,平丰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愿,因为自他打小读书时他就在给他灌输这种思想和念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想不种田,读书不得闲。幸好,平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绩一向都还好,还一举考进了县重点高中,期期成绩都是年级的前五名。这样的成绩怎么会没有考上大学呢,父亲是怎么也想不通,很长一段时间都借酒浇愁,问平丰到底是怎么搞的。平丰也只嗫嚅着说自己因为高考前一晚太紧张,所以失眠了,但在第二天语文考试时却莫名其妙地睡着了。父亲听了脸涨得通红,指着平丰想骂但最终只说了一句,真是没出息。说了这句话后,父亲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和平丰说话,包括与家人,每天只是闷头做事。直至有一天平丰告诉他,他想去读警校,以后可能会当名警察的话后,他的眼睛才亮了一下。平丰知道那是能穿警服的诱惑吸引了他。果然,父亲就积极参与到平丰要读警校的这件事中来,陪他一起仔细看招生简章,一起去体检,一起到学校报到,这才放心而去。现在不但看到平丰穿警服了,甚至还有点小成就了,他怎能不高兴呢,又鼓动平丰一起喝了好几大杯酒。
父亲还能喝酒么?真地病得连酒都不能喝了?平丰小心地推开门,一下子就看见父亲正闭着眼躺在那白色的床上,头发也白了很多。眼泪像要来了,平丰赶紧挤了挤眼睛,硬生生地又将眼泪从眼眶里挤了回去。听见门响,坐在床边的母亲和二姐都看向门边,见是平丰到了,都立即站了起来。二姐接过平丰的包搁在柜子上。平丰问妈现在情况怎样了,妈说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了,但还是很危险。平丰说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就病成这样了。妈告诉说这一年多来经常喊心口疼,去查就有冠心病,医生说年龄大了是极可能生这种病的,又叮属他不要劳累也不要喝酒,他那个脾气平丰也是该知道的,高兴也要喝,不高兴也要喝,哪管得住自己的嘴,前几天吃早饭时,忽然说心口痛得狠,一下就裁倒在地上。当时吓坏了,赶忙就打电话叫你二姐。幸好你二姐住得近,和你二姐夫来了就连忙联系了个摩托车往医院送。医生说是中风了,得马上抢救,抢救来抢救去结果还是这副样子。平丰听得心往下沉,妈也是不停地抹眼泪。二姐问平丰吃饭没有,平丰说还没有,便又去张罗着给他泡方便面。于是平丰就和妈小声聊着,也生怕吵闹了隔床的病人。正聊着时,有护士进来量体温,给父亲测,居然还有三十八度几。平丰的心往下沉得更历害了,也没管二姐递过来的方便面,径自跑到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中年医生在值夜班。平丰说自己父亲还在发着高烧,该怎么处理。那医生便和平丰又匆匆走进病房。医生检查了一下输的液体,搬了一下病人的眼睛,又拿听诊器听了一下,遂才叫平丰他们注意观察,病人目前的体温只能控制这个样子,降烧还需要一定过程。说完又叫平丰跟他到办公室一趟。平丰就跟着那医生到了办公室,那医生翻出平丰父亲的病历及信息登记卡,这才告诉平丰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他父亲送来的时候,已呈现大面积脑梗塞,再加上年事已高,抢救已是非常困难,现在还能保持生命体征已是万幸了。平丰已听得两耳嗡嗡作响,急忙问真地就没办法了。那医生也只能同情地摇摇头,说他们已经尽力了,现在输的液体也只是在尽力维护他的器脏不至于衰竭得更快,能醒不醒得过来还有没有意识,就完全靠他自己了。平丰在心里骂,那他们还来找你们这些医生干吗,真是些狗屁医生,但是又骂不出口,只有一个强烈的意念在召唤他,快去看看父亲,快去看看父亲,说不定马上就要醒过来了,父亲要和他说话呢,错过了这个机会想说什么都说不成了。于是平丰又三步并两步地跑回病房,可父亲依然闭着眼躺在那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平丰的眼泪又要来了。母亲和二姐又急忙问医生说什么了。平丰说没说什么只是叫他们注意不要睡着了,轮流看护好病人,有什么事再叫医生。妈和二姐便信了,说医生还挺负责的。平丰的眼泪真地就掉出来了,立即说自己想去洗个脸,便匆匆地走出病房。靠在门边,眼泪便哗哗地流了出来,不是为父亲,却是为农村人的单纯和善良,还有那份淒风苦雨。若是早点送来还可能抢救得过来,医生的话像重捶一般一捶捶地敲着平丰的身体,可是他能做得到吗,他不能,远在千里之外爱莫能助,并且最后得到消息。就算是他能在身边,他也只能联系得到一个摩托车将危在旦夕的老人一路颠簸着送往医院,这就是农村人的就医条件。也曾经想过将两位老人接到身边照顾,可一想到自己那个蜗居般的房子,竟是不能实现这个愿望。还有音容呢,脾气那个样子,又能容得下两位老人么。两位老人也曾来呆过,每次总是没呆上几天便匆匆跑了,说住不惯,家里也还有猪鸭鹅要照看,等喂养好了也才能给平丰他们寄点来。是的,除了邮寄之外,他们每次来也会大背小背地背着些农村的货物,给音容的父母亲和她的兄弟姊妹带点来。平丰知道在他们那卑微的心里,也是希望音容的家人能对平丰好点。平丰心里明白,也很苦涩,会恼恨自己的没用,若是他能再有出息点,两位老人何至于此吗。也曾试着与他们探讨过这个问题,说自己当年若是能考上大学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时,环境比现在好上百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费心费力地送些东西来。可他们说还是会的,因为自家屋里产的,心意不一样。平丰只得作罢,任由他们老人在老家忙活。他也想过,也许他们在地里忙活的时候并不觉得多辛苦吧,反而还会甜蜜地想儿子媳妇收到这些东西时该是多么高兴啊,就连旁边的村人叫他们少做点时,他们也会自豪地说儿子媳妇喜欢这些农村的土货呢。可是他为两位老人做得太少太少了,终究是不孝不德。想到这里,平丰的泪就流得更凶了,为避开过道里的人,又匆匆跑向了洗手间。
第二天大姐一家人也赶到了,平丰看见好久不见的大姐和大姐夫,头发居然也花白了不少,就叫他俩回来算了,一家人都在深圳那边打工挣钱也太辛苦了。大姐却说外面钱来得快些,再说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在那边,也算是在那边落了根,又叫平丰有空了也过去玩。平丰答应着,心里却有点难过,大姐这一家人就像已脱离他们了,竟然有了遥远的陌生感。若不是父亲出这么大的事,他们还会赶回来么?要是母亲也不在了,他们兄弟姊妹之间是不是也会常年累月地相互见不着面了。平丰再一次感受到这时间和空间的无情,人若不是为了生存,大家又何必要天各一方,各自孤军奋战呢。
父亲还是走了,在平丰回来的第三天时终于走了。在他七十三岁时终于走完了这一生,母亲只是无声地哭,平丰能感觉得到母亲对父亲那种深沉的爱,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母亲愿意嫁给父亲就已证明了她对他的爱。她爱得细水长流,温煦和暖,在父亲比较暴燥的情绪下,都有她细细地熨烫,让他们子女也能感受到这个家的温暖和希望。就像当年他没考上大学,一直都是母亲用轻声的话语联系着家人,传递着彼此之间的情感讯息,这才让平丰对这个家没有彻头彻尾的罪恶感。
平丰安慰母亲,再过两年监狱就要搬往城市里了,他来接她到城里住。母亲看着父亲的坟头说,到时再说吧,平丰,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听到母亲这样说,平丰真恨不得钻进地缝去,母亲就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早就看出了平丰的日子不好过,只是从来没点破过他而已,可他还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说要接她到他那里去住。但是他和音容吃差点穿差点,要养她一个老人也并不是很困难的事,难道是音容在背后放了些什么冷枪冷言。平丰遂即愤怒起来,问母亲是不是音容说了什么,老人立即慌了起来,说没有没有,她在自家农村住惯了,再说还有许多亲戚熟人,没事还可唠嗑两句。看到母亲如此坚决,平丰也不再勉强,只说等缓过了这段时间再与她讨论这件事。
平丰还在家里处理父亲的丧事时,却意外接到蓝悦的短信:老大,你现在怎样?还好吧?我收完假回到单位上才听说了你的事,请节哀顺便。也不知你哪天能回家,心里憋着些话想对你讲,不知为什么就想讲给你听,可又怕烦着你,你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看来蓝悦确实有话想对他说,她会说什么呢。平丰也来不及细猜,便回道:“好的,等我回来再说。”说真的,每一次蓝悦挑动他的神经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秦景,也会悄然拿这两个女孩作比较,不,秦景已是女人了,可当年她也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吧,但她没有蓝悦的勇气和直白,如果她不在高考前才那么勇敢,平时就把感情表达清楚,他俩又何至于那晚会那么激动,而他也不会失眠了。可是就算她平时表达清楚了,他又敢接受么,说不定秦景早已看准了这点,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后最好的机会给他说清楚,也说不定她那晚那样做是故意给他一个动力想让他考得更好而已,只不过最后适得其反了。平丰忽然为这样的理解而激动起来,对秦景最后的一丝埋怨也烟消了云散了。因为不是吗,她和他哥下午将他安顿在她妈的房子里以后,到了晚上约八点钟时又专程提了苹果来看他,明明所做的一切都是好心好意的,只是他后来曲解了,曲解到甚至埋怨自己上了她的当!一个好大的当!可她的“圈套”又让现在的她幸福么?
想到这里,平丰立即给秦景打电话,问她前段时间忙,这段时间可闲些了。秦景说好些了,但声音明显地透着疲惫。平丰听得出来她疲惫,问她是不是特辛苦。秦景说是有点。平丰又问关铮亮怎么样,难道都不能为她多分担点吗。秦景说挺好的,现在也爱学习些了,会看些业务管理方面的书了。平丰说那就好。两人有了短暂的沉默,平丰还想听她再说,也不说搁电话。在父亲去世的这当儿,他就想听听她说话,什么都可以,好像那样才能缓解他确实存在的悲伤,若是她能感知到他的悲伤,至少也不会嘲笑他此时的软弱无能。过了几秒钟,平丰说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他正在老家处理丧事。那边的秦景很明显地吃了一惊,直怪平丰为什么不早说呢,早点说了她也好来看一眼,她也才从老家离开没两天。平丰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也会在老家呆着,心里不泛冒出遗憾来。秦景随即又说自己离婚了,就是前段时间回来办手续的。平丰更是大吃了一惊,弱弱地问了一句真的啊。秦景说是的。平丰大脑又空白了,真不知自己又该说什么,半晌来了一句确实没想到。那边秦景却笑着说没什么,这下反而轻松了。平丰只得跟着说,那就好,只要自己轻松就好。于是两人互相安慰着,一个说要节哀顺便,另一个说要想开点,生活会更好的。直到两人都觉得差不多了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像不放心什么,平丰又给关铮亮打了个电话,问他知不知道他秦姐离婚的事。关铮亮也很明显地吃了一惊,说他并不知情,不过看秦景前段时间确实有点憔悴,应该是离了吧。平丰便叮嘱他好好照顾关心他秦姐。关铮亮连连答应,说平丰不叮嘱他,他也会这样做的,平时她很照顾他不说,还连带教会了他不少东西,照顾关心她是他这个当弟的理所应当该做的。平丰听他这样说又才放下心来。
与关铮亮通完电话,平丰还是觉得不能心安,整个人像有一股巨大的火需要往外喷。于是平丰又给秦立打了个电话,劈头就问他知不知他妹离婚了。秦立说他当然知道了。平丰怪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秦立在那边却呵呵笑起来,说早知道平丰这样着急,他当年就是厚着脸皮也要把他找出来让他把秦景娶了。平丰说不跟他开这些玩笑,秦景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秦立这才问他是他怎么知道的,平丰就把与秦景的通话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也不想对秦立隐瞒自己父亲已去世了的消息,便都说了。那边的秦立也是很惊讶,没想到平丰的父亲就去世了,想当年他当他家去玩的时候,他还挺硬朗的,没想到就去世了,真是岁月无情。秦立又告诉平丰秦景以前一直因为两个孩子的原因不愿意离婚,可能是这两年想通了,就同意了离婚。孩子呢,她是两个都想要,但男方不肯,非得要留个儿子,幸好儿子是老大,明白些事,就对他妈妈讲就算以后没跟在妈妈身边了,他一辈子都还是要认她的。弄得秦景倒是为儿子的话哭了不少,离婚那段时间几乎是天天都要到学校去看儿子一眼,人像痴了一样。家产呢,分得也不多,不过秦景也不在乎。早几年跟着他这当哥的也学了不少东西,现在也能独挡一面了,挣的钱也不比他老公少,只是要求他老公若是以后再娶了个女人,别忘了对孩子好点。
听秦立说着的时候,平丰脑袋里的画面便是秦景站立在她儿子校门口孤独翘首的样子,等着校门口一开,秦景张开双臂迎接着她的孩子,再狠狠地亲上一口。此时的平丰竟然就想着自己若是她的孩子就好了,也会享受得到她的温柔与慈爱。如果秦景如果会正常地嫁给一个人,她该是一个多么成功的母亲。可是命运太会捉弄人了,难道他平丰就没有一点点的责任?当年听说秦景结婚的消息后,他曾回到老家县城偷偷地去印证过,应该说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就浇灭了最后的一丝幻想,是的,秦立没有骗他,秦景确实结婚了。
如果,如果秦立的信能写得更早点,他也许就能准时参加那场婚礼了,也许会现场抢走新娘,可是全都是扯淡,他永远都没有那个勇气。幸好秦立的信是在春节前约半个月的时候接到的,他才能自我慰籍自己的懦弱。他提前给领导申请春节能不能不安排他值班,他想回老家去看看父母。领导同意了,他便顺利地能回到了老家,在县城下了公交车后就直接奔往了秦景的父母家,其实心里也知道秦景现在也可能不住那了,可还是有股子劲推他想去看看,哪怕是躲得远远的看她到的一眼背影也好。应该有几年没走过这条路了吧,他有点恍惚,因为变化太大,沿路已修了许多的房子和商铺起来,幸好大致的主路还能记得。估计要到秦景家了,他就侧身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佯装着等的士车的样子,斜斜地往秦景家望。秦景的家还是那个样子,在四周冒出来的新房子中显得旧而突兀,不过他还是喜欢那旧旧的院墙房子,那才有他熟悉的东西,其实那旧的东西又何尝不是累积的底蕴,代表的恰是资历,就像是一个屹立的老人正应对着所有来势凶猛的青头小子,我自巍然不动也。那院门上的大红喜字已证明这家人之前确实已办过喜事了,只是他平丰至始至终都没参与过其中,一场无缘的婚事,一出无缘的热闹。他怔怔看了一会就提着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