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凋落的凰花打在氏九手背,氏九眼睫颤动,脊背上的手松懈下来。他后退,双手撑起身子坐在石板上,费力抬头,满脸嘲弄意味。
“大人,怕脏了自己的手?”
氏九正视玄衣男子,此时,他才看清对方的模样。虽有玄铁面具遮住大半张脸,但无法掩盖其俊朗清晰的轮廓。狐裘斗篷盖身,墨发如瀑散披在身后,身姿似洗净了世间尘垢,轻步凌云。
不知何时,他刻意撑起把伞,站在凰花地内格外惊世绝尘。仿佛共拥一片苍穹的他们,注定有层隔阂。
玄衣男子逐渐靠近氏九,收起伞,平静地看着随时会拔出利刃的氏九。
四周万物静了声,他伸出手,指尖竟拂过氏九的脸颊。
突如其来的举动瞬间叫氏九忘记疼痛,连忙揪着衣领又向后退避。
氏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仓促地掏出挎包里的短刀护住身子,不停滴溜转的眼珠里除了惕色,还多出一分难言的恶心。
“大人,强扭的瓜可不甜呐。”
玄衣男子一听,缩回手。氏九终于松口气。西陵氏打断他的腿时他都没这么后怕过,玄衣男子摸他脸,是真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多谢大人。”不强之恩。
玄衣男子细细观察氏九的反应,除了氏九被吓得惊魂未定外再无其他。他面具下的脸庞若笼罩着阴翳,仅能看清的眼毫无生机。风卷起他的黑发,发丝从他格外漆黑惨淡的双眼前擦过,像上了毒的勾子。
玄衣男子贴近氏九,氏九能听见对方微弱的呼吸声,一点点侵蚀着他的命脉。氏九的眼皮被某种力量压下,让他不敢和对方对视。
如此,他们互不说话,静待了很久,久到氏九开始惦念岫芙的手艺和早晨没晾晒的裤子。
“你,不痛?”
声音从上方飘下,很淡,几乎是没有掺杂丝毫感情,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氏九依旧耷拉脑袋,自以为对方许是想他得是个健全身子,再公平公正地杀了剐了。
幸好,不是要他身子。
他摘下石板边的狗尾草,叼在嘴里,大叹一声“哎”,然后散漫地躺在石板上,自顾自嚼着草根。
“来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小人保证眼皮都不带跳一下的。”
又是一阵寂寥,氏九感觉躺了好久,可对方迟迟没有动静。磨个刀子至于费这么大劲吗?他坐起身,左右探视,不单没有人连个鸟都没有。还没抹他脖子,就害怕地跑了?第一次杀人?
氏九扭动扭动脖子,转悠两条胳膊。他“呸”一口,吐出草沫子,摇着身子若无其事地要回赤野山。虽然那人没杀他,但不是等闲之辈,他应付不过来。被西陵氏打压的三十年,他损了灵根,一辈子是不成气候的样子,想修到玄衣男子那般,不太可能了。
“人啊,三十年娶妻生子侍父老......我,罢了罢了。不见不闻不看,什么也就荡漾过去了。”氏九踢着石子,边哼小曲边用刀磨指甲。
走半路,他想起西陵女姬的凰花晶石和苦黎树。苦黎树找不到,凰花晶石尚有法子变出来。
氏九蹲下来,在树丛里扒拉出一个普通晶石,抠开伤口滴上一滴血,蓝色的石面登时幻化成红色,细看下,内里还有点血丝萦绕,类似凰花晶魂。氏九揪起衣角擦干净石头上的泥土,大功告成。
他拿着以假乱真的普通晶石,又开始琢磨能否靠自己的血养一批去鬼市卖了。即使是假的,也有人碍于面子拿去充个牌面。多卖点,岫芙的嫁妆倒是不用愁了。
氏九欣喜,对这块略泛红光的晶石更爱不释手。
自靠巡游灵珠走出八角凰林,绕过碧波湖,剩下的路他了然于心。他回到与西陵女姬相见的林地,印象中刁蛮跋扈的红影却没有出现。
氏九提起嗓子,高低在林里喊上几声,“女姬?小人把凰林晶石带回来了。女姬?”
林地静得仅有过路的敖鹰提鸣一句,再无波澜。
氏九收起晶石,又感到可笑又感到惆怅。是啊,她如此高贵的人,不过拿我寻个乐子罢了。
其实氏九有想过不把晶石带回来,西陵女姬可能真会让人杀了自己,至于怎么死的全凭西陵女姬心情。
当初,只因在牢笼中睨了她一眼。她觉得被一只骨钉吊得瘦骨嶙峋血迹斑驳的肮脏的妖冒犯,所以命人用泡满泔水的臭布塞住氏九的嘴,带钉的眼罩怼上两眼,血从尖锐的眼罩中淌下,在被敲烂的十指中习以为常地啪嗒作响,绽开花。
像西陵女姬那般不谙世事的笑,“废掉他的手。往后再美艳的东西,终归是你得不到的。”
氏九回神。走进赤野山寨的小道,拎着刚在山脚用晶石换来的几个药包和一包杏花酥饼。他两眼望着手中的东西,腿脚又生了力,大步往前。
是啊,他有家了。有岫芙,有朋友。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奴隶。只要离开赤野山,到帝鸿那样管制有序,赏罚分明的大州,没有人敢随意欺负他和岫芙。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氏九低下头,用脚尖把角落的东西拨到跟前,是个称手的短剑剑鞘,和氏九惯用的好像是一对。九黎的兵器,怎么突然出现在赤野?
震烈中,氏九僵住,忽然发了疯地往上跑。
硝石的气味越来越浓郁,火光盖过半座山峰,温度愈来愈高,妖兽的哀嚎声贯穿着氏九的耳膜。赫然,赤野山寨被一场熊熊大火笼盖,房屋坍塌,寨门压住几具没来得及跑出去就被压死的妖族的尸体。火焰形成一堵高墙迎风摇曳,猖狂地灼烧着。无人知晓里面还有多少幸存者,惨叫悚然,只能刺耳地听见手指正发狂地抓挠木板,以及肉身被烤出了滋滋声。
昔日安泰的赤野山寨彻底葬在了火中。
焦臭、恶臭点点拔掉了氏九的理智。
岫芙还在里面!
他丢掉手里的东西,想要强行闯入火光之中,脖颈后忽然被沉重的东西狠狠敲了下,失去了意识。
黑。
又是无边的黑暗。
看不清界限。
再醒来时,氏九看见了熟悉的牢笼,有人把他丢在阴湿的角落里。他双眸疼得猛抽了两下,下意识看向手中的东西,是一把寻常不过的干草。但在他手中,折成了几段,上面残留滚烫的泪珠。
他不清楚睡了多久,迷离黑暗中有道光芒冲进来。
梦境中。
黑鸟袭过长空,岫芙牵起他的手引他到了一处别院,清俊秀逸的男人对他行礼,请他上高位久坐。席间,岫芙不时和男人相视,耳根羞红。男人以为没被氏九发现,忍到散席后才说道:“九哥,我想求娶岫芙,求您允诺。”
氏九假装思索,后点了点头。男人见氏九同意,竟喜悦到落了泪。
天地旋转,氏九来到男人和岫芙的婚礼。红帘帐下,他接过岫芙递来的茶,拖起岫芙和男人的手,郑重诉说着什么。
忽然,出现了潺水小溪,山野伫立间木屋。
风丝悲吟。
他走过岫芙定情的别院,手拿拨浪鼓的孩提撞到他,他一眼便认出了岫芙的孩子。他带过了岫芙的子女,摸过了岫芙的白发。陪岫芙走最后一程。可这些种种,却是一场空想的大梦。
岫芙死在了赤野山寨的大火里,而他仍在蹉跎。
氏九心神具焚,他开始想自己这一生到底是因何而来。要是鱼也好,尚能游离八方;要是鸟也好,天地辽阔无拘无束;要是走禽也好,步履坚硬。
可他是什么呢。
众人视作不详的不生不灭的怪物。
亲手屠了人族养父母的禽兽。
颓然间,一角漆黑无比的衣袖钻进氏九的视野,他乏力地注视上面的花纹,偏头朝笼外发笑。
“黑大哥,您终于来取我的命了。”
玄衣男子和氏九对视,才几个时辰,氏九身上与世无争的狡猾劲褪变成了冷漠。氏九两眼很空,空到里面什么都可以走出去,但万物进不来。
他的心,死了。
“杀了我吧,我杀你那么多灵兽,你应该恨我入骨才是。”
玄衣男子眼中终于闪现不同冷淡肃穆的神色,朦胧间,一丝惊异浮动,但在见到氏九的那一刻又变成了哑然。氏九早知道他是谁,不过是不想自惹是非。偌大的凰林,氏九找了十年才看见一个影,结果他轻而易举的进去了。那他还会是谁呢。
玄冥仍然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氏九的一举一动,仔细看他的手,他的腿,他身体的每一处地方。氏九能感受到上方燥热的目光,可他不说,正如玄冥想的,他心死了。
又过了一周,氏九抱着泔水桶,用木瓢挖着里面混浊的水浆大口地吃。门锁被人打开,进来收饭的侍卫拿着一卷草席裹住氏九身边发臭的尸体。
侍卫嫌恶地瞥眼氏九,往氏九脸上唾口浓痰。
“臭小子,死了人还吃的下去。”
氏九顿住,看了侍卫一眼,又埋头吃起来。
“你跟他费什么劲,一个疯子,快走快走,离他远点,免遭晦气。”
关押氏九的牢笼里起初会进些人族和妖族,到后面没人愿意进去。和氏九在一起呆过的犯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连给氏九送饭的侍卫都开始抽签决定三天后谁去迎晦气。
月圆夜,氏九趴在木笼上看着月亮发呆。岫芙小时候老喜欢揪着他的袖子领他到院外赏月,他赏了六百年的月,第一次感觉天边挂着的不是个会发光的饼,而是人族讲的团圆。
他抬手,仿佛触上圆月,为其抹去阴霾。手落时,他凝神,怔住。突然,他嘴角提起,露出分外亲人的笑意。
“黑大哥,好久不见。”
玄冥不语,从笼外丢进一个小包裹。
氏九从地上捡起来,审视手心中的布,“呵,还是西陵绸呢。”他打开包裹上的结,里面坐落几个热乎的包子,模样令人心生怜爱。
氏九捏住一个包子,起眼看看玄冥,眼底慢慢有了温度,“多谢好意,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黑大哥提刀临幸。”
玄冥仍然不说话。
他独自站在外面,白霜落身。看氏九吃完所有的包子,听氏九念叨半个月发生的事。
“一开始,他们送了两名索财害命的人族进来,没多久就疯了。那两个人族说夜幕降下后总会听到亡魂哀嚎,深夜亡魂游行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亡魂,是他们心中的鬼。求偶期女鲛人的歌声透过山谷,变成他们口中的亡魂哀嚎。我多夜用干草折叠岫芙每年喜欢的动物,就是他们所说的亡魂游行。”
“进到这里,谁不是茶不思饭不想的,饿上好几顿睡不好觉。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能吃能睡,胃口大增。最好笑的是,有次他们迟了,我饿极了逮住角落里的老鼠张口咬断了它的头,满口的血,他们说我是疯子。我不在意他们说我什么,只要给我饭吃,让我有地方睡觉,在哪里不是活。”
“你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入夜幽静里的风嚎让脊背生出悚然,也不是枕边人隔日被人拖出去砍掉脑袋。最可怕的是,你明知道一切,还能好好吃饭、睡觉,望着深沉的天海发出一声由心的赞叹。期冀着肉死人,活白骨。”
氏九昂首,黑眸中波光涌动。
“本来我话不多的,可是在妖奴场的三十年,硬生生地让我把此生要说的所有话尽数憋回去,防止试验时咬伤舌头。我死了,他们便没地方养蛊虫了。你听我说一长串,肯定烦我了,快走吧,我不想拉你聊到天明。”
氏九听见耳边有人走动的声音,玄色衣袍又隐匿在昏黑暮色中,月光洗涤了他来时的路。
他抓着包裹布,跌落进厚厚的干草堆里。
笼外撒来的清澈月光,如玄冥袖中蓦然收回的刀子,凭心进退。